作者:唐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2
|本章字节:15658字
话说那边厢蒋介石打过骂过,心头气儿稍平;但大局日趋严重,着急未减分毫,满以为冈村一去,便可扭转乾坤,不料败讯又到。
那是来自东北的败讯,蒋介石吓得失魂。他的“本钱”以山东和东北两战场为主,如今两地都传败讯,如不尽快设法挽救,不能想象。蒋介石终夜不眠,翻来复去打主意,又想到了那个老办法:让张学良出来收拾东北残局,拉回投共旧部以及他的弟弟张学思。便把莫德惠找来,吩咐一番,郑重叮嘱道:“柳忱兄,今日之下,东北和山东最最重要。如能让汉卿回到东北,以他的号召力而言,可以挽回现状,我实在着急得很。魏道明发表台湾主席,本来想要他同汉卿一谈,可是他俩交情不够,柳忱兄此去,务必同他开导开导,我把东北的希望,寄托在你俩身上了!快去,快去!”
莫德惠于是立即动身,前往台湾新竹井上温泉,按下再表。却说蒋介石刚松一口气,陈布雷气急败坏跑来,面色大变,蒋介石也大吃一惊,忙问有何事故?陈布雷涕泪交流道:“今天有四百多个中训团将官,到总理(孙中山)陵墓哭了一场。”蒋介石又气又急道:“你这有什么可以哭的。比前方战报还严重吗?”陈布雷道:“以我看来,这个严重性不下于前方情祝。前方失利,有美国帮忙,可能获得转机,但将官哭陵,却说明了我们的政治和士气,已经……”边说边落泪道:“已经很严重了。”蒋介石压住一腔肝火,问道:“你别哭,好生同我说。”
陈布雷点点头道:“这件事发生在今天上午十点半,中训团将官班四百余人分乘卡车集合去中山陵,在陵前博爱坊整队,由黄埔一期生少将黄鹤任总指挥。黄鹤说:‘今天我们不是谒陵,是哭陵,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同胞,我们要大哭,一哭、二哭、三哭!’”
“‘现在我们的政府对我们一千多个将官不加理睬,简直要断绝我们的生路,我们也是一个人,我们要求活着的时候有一碗饭吃,死的时候要一块板!’”
“呸!”蒋介石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无聊!”
“黄鹤说完以后,”陈布雷道:“他们便到陵前献花致祭,诵读祭文。”他掏出一纸文件,念道:“他们读到‘今白骨成狱,碧血为洲;嫠妇夜泣,羁魂不昧,皆莫非为主义之实现及民族之复光,借知国运维新,大敌扫除,宪法颁行,飞鸟尽兮良弓弃,训政结束兮还民,军人之职责已尽?……念及先烈之血迹未干,遗族之孤寡谁矜?成仁者固死得其所,成功者也应返归故里……’念到这些地方,他们全都放声大哭,最后高呼‘打倒贪官污吏’,而散,有一个军官且晕倒陵前。”
“这些混蛋!”蒋介石大叫:“在我大伤脑筋的时候,还要增加我的麻烦!气死我了!”
“先生!”陈布雷叹道:“布雷追随钧座多年,今天不能不把事情坦白陈告:今天参加哭陵的,还有第十军一九○师副师长陈天民的太太和五个小孩子。”
“她们去干什么!”
“因为陈天民已死,家中无米做饭。”
蒋介石“哦”了一声道:“这个人怎么死了?是这一次在山东战场牺牲的么?”
陈布雷道:“不是,这个副师长陈天民,是在今年五月一日患肺疥病死的。他在长沙会战时有战功;死后四天,还无法买棺掩埋,由全体受训学员每人捐六千元办理后事。可是物价这么高,每人六千元也办不了什么。陈太太在哭陵时背负幼子,泣不成声。当黄指挥官介绍给全体学员时,全体大怮,泣不能抑……”
“陈主任,”蒋介石使劲按住怒火道:“这种事情,其实早点告诉我,非常简单。何必出洋相出到中山陵!”
陈布雷横一横心,说下去道:“他们说因为先生日理万机,不想拿这些事情打扰,可是一切主管人等,对他们又没有什么,因此只好哭陵了。今天去哭的,还有一个五十三岁的老华侨奚泽,他是同盟会的会员,早年是华侨富商,追随总理革命时,曾变卖家产,得银一百七十万两,捐献本党。后来便在一个集团军里任参谋长。因为不善理财,家境很窘,最近举家挨饿,太太不别而行,留书‘今生不能见面了!’便径去自杀,奚泽自己今天不堪刺激,竟在陵前晕厥。”陈布雷泪水长流:“先生,这种情形给华侨知道了,恐怕很不好。”
“我不听了!”蒋介石愤然道:“我现在正倒楣,他们却为了什么生活同我捣蛋,真教人恨不得把他们当共匪办!”
陈布雷大惊,还想替这批军官说几句,但见蒋介石那副表情,也只得暗自叹息,颓然而去。蒋介石这口气还未平下,随手翻一翻桌上档卷,却见侍从室有个报告,说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李济深在外面批评政府,应如何处理云云,这下子又使蒋介石蹦得尺半高,忙把陈布雷找来道:“军官哭陵,为数虽多,但多少还给我留了点面子;现在李济深在外面乱说一通,说我没有民主、没有自由言论,这简直反了,我一定重办,重办!立刻开除他的党籍!”
“先生,”陈布雷急道:“可否缓一步”
“说办就办!”蒋介石拍桌大叫:“就说李济深违反党纪,反抗中央,应该开除党籍,送交中央监察会议处!”
“先生,”陈布雷不以为然道:“先生明白,我同李济深没有交情,也不会对他有所偏袒,无奈因为外面情形不对,我们对任何事情作下决定,最好事前多想一想。拿今天哭陵的军官来讲,他们竟这祥说:‘政府改组后说民主了。但民主在哪里呢?贪官污吏横行,政党争权夺利,经济破产,民生凋做,国际地位低落,老实说,我们对现状是不满的!’他们都能说这些,李济深在外,难免有更准听的了。所以我建议慢一步惩罚李济深。否则,反而便他获得别人的同情。这样做使他闹不起来,让他批评好了。正因为这样,显出我们很民主,如果办他,反而应了他的话:我们是没有言论自由,那岂不欠妥吗?”
蒋介石把头一扭,朝里便走,不作一语。陈布雷见讨了个没趣,也就颓然而回。蒋介石其实还想狠狠地骂他几句,因为陈布雷虽然还谈不上直言无忌,但如此语气,已使蒋介石感到极不舒服,可是他明白陈布雷对他忠心耿耿,又不同于戴笠那一类型,可不能过于使他伤心,因此一走了之。但这把火一时无从发泄,蒋介石由愤怒而伤感,由伤感而胆祛起来了。将官们哭陵也罢,李济深批评也要,无论如何比不上张灵甫之死,蒋对张灵甫并无厚爱,只是他见危受命气也算难得,而且居然死在前方,对他效忠的程度,不言而喻了。可是肯效忠的将领这样稀少,而且如此收场,不但不能显出蒋介石的“德孚众望,受人拥戴”,抑且暴露了损师折将、每况愈下的狼狈之状。蒋介石咬紧牙根,想从对方发布的新闻里发现一些什么,以便对今后“剿共”有些改进。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但眼前总出现张灵甫这个身材高大的拐脚大汉,手里支着那根日本天皇赏给摔角冠军的桧木棍。蒋介石长叹一声,翻开文件默念道:
“新华社前线十八日电:华东权威军事评论家顷就华东人民解放军孟良崮大捷发表评论称:此战对战局有重大意义:一、经三天两夜激战,干脆彻底歼灭中央军七十四师全部,八十三师一个团,给了中央军以最惨痛的打击。七十四师为蒋介石五大主力之一,是他打内战的主要资本,是蒋的‘御林军’,南京卫戍部队,而且经过美国军事顾问团特种训练,改装为全部美式配备。自去年八月该师调出南京作为进攻华东解放区之主力后,屡次为蒋介石传令嘉奖,被奖得神气十足,自吹‘有七十四师就有国民党’。李延年也曾在汤阴大吹‘有七十四师,就可以统一全中国,’因而去年三月,王耀武济南会见陈毅将军时,曾谓中央军只有七十四师能战,是王苦心孤诣并亲自培养出来的……”下面的一串反问语,蒋介石读不下去了。
“二、蒋介石鉴于分路进攻解放区之屡次失败,乃改用集中兵力实行‘重心战术、重点进攻’,大举进攻山东解放区。并以进攻解放区总兵力之二分之一包括其精锐主力如第五军、七十四师、十二师、第七师、七十二师(已在泰安战役就歼)、七十三军(已在莱芜战役就歼)、第九师等向华东解放区进犯,同时计穷力竭,堵死黄河,放水归故,阴谋水淹故道千百万人民,并间断华东、晋冀豫、几大解放区的联系,围攻华东人民解放军主力于沂蒙山区及海边,寻求与我主力决战,……”下面几句反问语,蒋介石又读不下去了。
“三、孟良崮之战的胜利,标志着华东战局的开始转变,……是配合陕北、晋冀鲁豫、晋察冀、东北等战场胜利发展的新形势,形成全战局大举反攻的开始!”
蒋介石全身发抖,气愤地把卷宗一摔,按铃道:“叫汤恩伯马上来!”汤恩伯闻召前往,怀着一肚鬼胎,坐不是,立又不是,眼观鼻,鼻观心,等待老蒋开口。
但蒋介石却发现了另一个文件,那是侍从室收下的“新华社华东前线二十三日电”,题曰:《张灵甫悔之晚矣!》蒋介石吓了一跳,默念下去道:“蒋介石嫡系精锐主力第一个美械师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已为人民解放军手中的美国武器击毙。沂蒙山区孟良崮大歼灭战之第四天,(十六日)当该师师部就歼时,张灵甫妄图突围逃生,人民解放军的美造汤姆生机枪挡住了他的去路,弹中张氏后脑而死。尸首查出后,经被俘之该师辎重兵团上校团长黄政(五十八旅),一七一团上校团长雷励群,及张灵甫之随从秘书张光茅等人前往辨认,确证张氏后脑被汤姆生枪弹炸烂,血与脑浆均已干涸,长方大脸,鼻梁高大,身材魁梧,右腿因伤残废,较左腿为细瘦。尸体已开始腐烂,人民解放军已备棺代为埋葬,以待张氏家属前来领柩回籍。按张灵甫四十三岁,陕西长安人,保定军校第四期步兵科毕业,曾任营、团、旅长、副师长、师长、副军长、军长等职。个性强暴,祟拜拿破仑、希特勒,对下属管制甚严,为蒋介石所钟爱的心腹干部。新华社记者司马龙评称:提起张灵甫来还有这样的插曲:当他以惨重代价侵占淮阴后,部队七零八落,本拟去南京休整,但由于蒋介石的一纸嘉奖令,就此冲昏了头脑,趾高气扬地说:‘要拿下涟水再说!’及至在涟水碰上硬钉子,大为懊丧,于是对他的左右说:‘一年之内不消灭共产党,死无葬身之地。’今春七十四师由苏入鲁,张灵甫眼见中央军第一快速纵队二十六师,五十一师分别在兰陵、泽县、枣庄相继就歼,知道苗头不对,乃假托生病,向蒋介石提出‘身体不好,要求休养’,但未批准。张灵甫毕竟有些眼光,果然不出所料被打死了。只是并非一年,而是八个月(从去年十月张说‘死无葬身之地’算起)。人民解放军的飞跃发展,对张灵甫的估计略有修正,关于‘死无葬身之地’云云,未免杞忧,因人民解放军一本宽大为怀之旨,妥为打殓矣!”
蒋介石阴暗的眼光自桌上移开,忽地又心平气和,对汤恩伯道:“我心里很难过。原想生擒陈毅栗裕等人,想不到灵甫却已经牺牲了。”
汤恩伯黯然无语。
“我们对外公布时说,张灵甫是眼见情况不佳,于是召集所有高级人员,列队一一击毙,然后他举枪自戕的。这一点,你要广为宣传,因为共匪的公布,是说他后脑中弹的。”
“是是,委座。”汤恩伯立正垂首回答。
“你今后准备怎么样呢?”蒋介石右手按桌,叹道:“你太不成话啦!还是回上海休养一个时候再说吧,公洽仍旧住在你家里吗?”
“是是,委座。”汤恩伯回答。
“你去吧。”蒋介石道:“你们两人在一起,多替我考虑考虑问题。”说罢离去。
“是是,委座。”汤恩伯目送蒋介石走出房门,转入院子,粗矮的躯体没入夕阳之中,附近呜咽的军号声掩没了他的脚步,汤恩伯不禁悲从中来,泣不可抑。
不提汤恩伯只好暂时回家,却说莫德惠奉命飞往台北,正赶上魏道明出任台省主席,两人不着边际地晤谈一阵,莫德惠便在保密局台湾站人员陪同下前往新竹井上温泉。该处戒备森严,虽然还没有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一百多名内政部直招警察把这一地区团团围住,里外人等,都不得越雷池一步,监视张学良的刘副官闻讯相迎。莫德惠忙问:“怎的不见汉卿?”刘副官道:“张先生一向不准随便行动,如无上峰手令,任何人不得同他接近,日子久了,他也懒得走动了。不过他有时兴发,也率领卫士前往山地打猎。”边说边到达张氏羁留之地,莫德惠举眼望去,只见张还算结实,只是身边的赵四小姐已无昔日艳丽,上唇微瘪,一咧嘴,上牙便露出一个窟窿,想是拔牙未镶,增加了她一分苍老憔悴之感。张学良忙延莫德惠里就坐,笑声爽朗,举止有力,这情形使来客纳闷,但还未发问,张学良笑吟吟从书桌上取出一首诗道:
“柳老,您难得来此,且多住几天归去。昨夜听说您要来,我兴奋得几乎通宵不眠。”张学良可有了叹息之声:“柳老,自从‘奉命读书’以来,没有一个人来过。我倒不怪友朋见弃,亲戚断绝,因为我知道如无蒋主席手令,任何人想来也不行。因此,我先准备了一首诗送您。”
莫德惠忙戴眼镜接过细读,只见上面写道:
十载无多病,故人亦未疏,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读书。
莫德惠读过,不断向张打量,连称好诗。张学良道:“柳老要否知道,这四句诗从何而来?”
“当然当然。”莫德惠道:“世兄请与我一说。”
“是这样的。”张学良道:“第一句‘十载无多病’,就我本身言,只闹了一次盲肠炎,在贵阳开的刀,这里指的是害了不团结之病,内战之病,病不多。”
“哦!嗯!”莫德惠暗吃一惊。
“第二句‘故人亦未疏’,就我个人言,被囚中尚得柳老探看,故人本已琉远了,但也可以说尚未硫远。就国家言,虽然经过了团结抗战这一阶段,故人是进步了。但现在,故人又恢复了旧态,又退步了,又从事内战了,又与西安事变前相差无几了,相去不远了。”
莫德惠大出意外。
“第三句‘余生烽火后’,漫天烽火之下,凡得生存之人,都是余生,被囚之人不啻时时都在烽火之中,活着也是余生呢。第四句‘唯一愿读书’,被囚之人无事可作,只有读书,即使自由了,但既不愿参加内战,又不象已往那样有力量调停内战,促成团结,也还是无事可作,只有读书,所以说‘愿’。读书可以明理,明理可以断事,也自有快乐。”
莫德惠绝对没有料到,他还没开口谈到正题,张学良却已把大门关了。
于是莫德惠岔开话题道:“这一次来,主席和夫人要我给你带些吃的,另外还有两本书。”
张学良谢过,忙问:“书?那很好,我只缺乏这个。是两本什么呢?”莫德惠便在行囊中郑重取出,双手交付道:“是《明季裨史》,和《烈皇小识》。”张学良苦涩地一笑道:“柳老,人们都知道我在研究明史,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懂得的东西,实在有限得很。”
“你太客气了。”莫德惠道:“人们都知道你在研究明史,而且很有成绩,是么?”
张学良指指赵四小姐道:“倒是辛苦了她,她为我抄东抄西,已经写了好多好多字。”接着朝莫德惠皱眉道:“说到明史,真是令人感慨。李自成等人领导的农民暴动为什么产生?魏忠贤等搞的那个东厂特务机构,制造了多少罪恶?魏家党徒对当时代表正论的东林复社备极摧残,结果酿成了怎样的社会危机?刚愎自用,是非莫辩的烈皇祟祯是怎样自取灭亡?他在煤山自杀时,又如何表示了他那个冥顽不灵的个性?”
“啊啊!”莫德惠惊叹道:“你真是了不起,你的学问,真是教人佩服!”他不敢随便表示意见,却拿出一封信道:“这是东北元老宁武的信,要求我设法使你早点恢复自由,你且先看。”
张学良一听笑容顿敛,热泪盈眶,只见信上这样写着:“柳老乡仁兄大鉴,近阅京沪各报,忻委荣任府委,贺贺,吾乡水火久矣,汉卿幽禁迄今,一般乡友责望綦殷。弟深知兄于乡于友,热情素笃,此番参加中枢,相信对于以上问题必获有默契。弟蛰伏乡野,人微言轻,至望兄台就近力促当局立复汉卿自由,迅解乡人倒悬,以新天下耳目,而慰东北隅望,不胜翘企感祷之至。”
莫德惠叹道:“宁武这位老先生,真是热情得很。他对我并不很满意,但为了你的问题,愿意来这一信,可见东北同乡,对你的问题是如何重视了。”
张学良淡淡一笑道:“我看报纸,知道朋友们在怀念我,实在便我惭愧。刘副官上次从台北回来,告诉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个捎息,说宁老先生对我的问题大为不满,对新闻记者抨击当局,这使我很是不安。”
“是吗?”莫德惠装作闻所未闻道:“有这种事吗?我倒没听说。”接着迫问:“那宁老先生怎么说呢?”张学良苦笑道:“还提这个作甚?”但莫德惠一定要听,张学良便想了想道:“他说我功在党国,抗日情绪甚高,但抗战胜利两年,张某还在软禁之中。东北父老屡次吁请释放张某,迄无结果。张某一家飘流四方,本人辗转囚送台湾,东北人士对此极表愤慨,众怒难犯,勿使东北酿成第二台湾事变……”
正是:无罪却长囚,愤慨也徒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