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之美者。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朱宝达在宝昌珠宝店当了名售货员，白干活儿，不拿工资，潘定一满足了他想“学习”的愿望。

确实如朱宝达一眼看出的那样，潘定一还真是个行家呢。1956年出生的潘定一毕业于成都地质学院岩矿鉴定专业。地质学是一门基础性科学，国家领导人对此历来十分重视，在这个行业，产生过李四光、秦大河等享誉世界的着名科学家，在前不久刚刚闭幕的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原地矿部副部长温家宝同志还当选为国务院副总理了呢。地质行业在20世纪80年代达到顶峰，着实辉煌了几年，时间的车轮进入90年代以后，就越来越不景气了。尤其是这几年。

中央部委还好说，到了省这一级，就有些步履维艰了。据老地质工作者回忆，地质行业火的时候，和时下下海做生意的这股热潮不相上下呢。那个年代，当一名光荣的地质队员是许多年轻人最向往的梦想。潘定一8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省地质局下属一家地质大队的岩矿鉴定所工作，殷实的生活没享受几年，单位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是湖西省的矿藏开采完了吗？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人们唧唧喳喳颇有怨言。国家重视地质行业时，每年划拨给大量资金。那会儿人们思想好，装修一座四层高的办公楼，上面拨下来40万，只用了20万，余下的20万会被悉数退回。随着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大踏步走来，现在甭说上边给拨款了，你就是主动伸手去要也要不来了。而且，连维持下去都变得异常艰难。

地质这个基础性非常强的科学部门，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市场经济浪潮冲垮了。潘定一所在的岩矿鉴定研究所也慢慢变成国家一分钱不给的自收自支事业单位，甚至有消息说要一降到底成为企业呢。单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性质单纯了，把原来的地质勘探队大部分改成了建筑工程承包队，职工们都拉关系、托门子四处揽工程去。靠着时不时揽到的一个工程，单位才能够勉强维持下去。单位领导开会研究决定办几项与市场密切接轨的三产，成立一家珠宝公司是其中的重头戏。既有专业才能、又有经济头脑的潘定一被领导看中了，被任命为首任经理，成为了专业技术人员下海经商的典型代表。

珠宝是特指矿石中那些美丽而珍稀的石头，岩矿鉴定本身包含珠宝鉴定，地质这一行，与人民群众日常消费最密切的就是珠宝了。这两年国家搞市场经济，有市场的东西如雨后春笋般快速兴起，宝玉石产业在广阔的市场天地中必将大有作为。没有比学地质的人更懂珠宝了，他们知道哪儿产什么样的宝石，知道什么样的宝石质量最好，潘定一有个在山东省地质部门工作的大学同窗，听说前两年承包了单位办的珠宝加工中心，专门做珠宝镶嵌生意，赚了不少钱。

他同这位叫上官元的同学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潘定一绕了好几个弯，才打听到他的电话，话筒中传来那久违的声音，听清楚他的意思后，上官元说：

“你干脆来一趟吧，一是来考察考察，二来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咱们也好好聚一聚。”

在上官元那里，潘定一详细了解了宝玉石、金银的进货来源，生产加工工艺流程以及做这一行的利润。他把自己想开家珠宝店的想法跟老同学一说，上官元非常支持。他热情地鼓励道：“干吧，还犹豫什么？全国发这行财的多着呢。你早就该上手了！现在开始起步，你算是晚的了。”

从老同学那里回来后，潘定一在中京市庆丰街上找了家10平方米的门脸儿，挂上招牌，宝昌珠宝店就正式开业了。这几年，潘定一吃不香，睡不宁，连做梦都在想着怎样快速发展。店新且小装修又简单，卖珠宝没人信呀。要是换了别人，兴许早关门了。可潘定一不气馁，没人信他想法让人相信，没人买他想法让人来买，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个渐进的过程。他激励员工动用各种关系，联系企业、机关、厂矿、居民小区进行巡回展销，靠着这种小米加步枪式的经营方式，宝昌珠宝店才没在市场浪潮中被冲刷掉，而是顽强地挺住，生存下来了，并逐渐有所发展。宝昌珠宝店从偏僻冷落的庆丰街搬到了车水马龙的解放路上，原来的小门脸也变成了20多平方米的中型珠宝店。庆丰街上的宝昌旧址，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烤鸭店，成为宝昌员工们初创业时美好的回忆了。

宝昌珠宝店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在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市场中能取得目前的成绩，与潘定一独特的经营头脑是分不开的。这也是朱宝达看中宝昌的原因之一。他想在宝昌待上一两年，争取赢得潘定一的信任，好好跟人家学两招。

朱宝达来公司刚刚第三天，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就来了，王芬的爱人给宝昌联系了个展销点——位于岩陉县山沟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601工厂，展期一个礼拜。王芬胖嗒嗒的长得挺可爱，她乍乍乎乎地对潘定一说，3601有职工1万多口子呢。它们是按计划生产、按计划销售的军工企业，职工们收入稳定，月月1000多块，而且福利还挺多，过年过节发不少东西。咱们去那里展销，下货肯定快！潘定一知道这家军工厂，他早想把宝昌的触角伸向那里了，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他喜不自禁地连连说：“好啊，王芬，这回要卖得多，给你提3%，怎么样？去山里展销，也叫上朱宝达，让他跟着锻炼锻炼。”

听说也让自己去，而且一去就是一个礼拜，朱宝达甭提多高兴了。嘴角不停地翘啊翘，他想，这次在潘定一面前，一定要好好地表现表现，争取给他留下个好印象。最重要的是，潘定一老说他们坚持两条腿走路，这次去山里，一定要好好感受一下宝昌的这另一条腿到底是怎样走的呀。

他们去的时候正是秋天，秋天的3601军工厂环境优美，马路两旁一排排高大的钻天杨笔直地伸向天空，阵阵山风吹来，树叶在树梢间“哗楞——哗楞——”舞动，发出悦耳动人的声音。在两颗杨树中间，他们横跨马路把巨大的红底黄字条幅拉起来：宝昌珠宝公司来厂真诚奉献！沿马路东边一侧，在一棵树底下，潘定一王芬朱宝达一行五人摆起四张桌子，蒙上红布，把带来的高级旅行箱打开，从中取出一盘盘摆满了首饰的托盘：黄金戒指、18k黄金水波纹项链、白金钻戒、磨砂黄白金手镯、红蓝宝石镶嵌戒指、胸坠、耳钉……还有岫玉手镯、生肖挂坠、珍珠项链、玛瑙、水晶手链等大小玉器饰品，亮晶晶的，光灿灿的，琳琅满目，在晨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宝达专业知识丰富，等会儿有人来看，要是提出了什么问题，宝达多向他们解释解释。”潘定一用那双有点斜视的眼睛看着朱宝达，笑眯眯地说。

快中午了，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响过，下班了。从北面飞速转动着的自行车像潮水一样此起彼伏着（马路建在山坡上）漫了上来，一个长相俏皮的年轻男工瞥见他们悬挂着的布标了，一边用力踩着自行车一边高声吟出上面的字：“宝昌珠宝公司来厂真诚奉献？——哟嗬，卖珠宝的来了！”歪歪脖向这边瞅瞅，打一个响亮的呼哨，走了。不少女工们则纷纷停下，围拢过来，唧唧喳喳地议论道：

“嘿，卖金戒指的。快来看，快来看。”“哇，这么多的金银珠宝呀，都是真的吗？”一个长相漂亮的年轻女工爱不释手地拿起一只岫玉手镯，瞪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相信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是你们厂工会魏主席介绍我们来的。我们公司在中京市解放路上，就是东方宾馆那块儿。我们公司在中京非常有名。”王芬耐心地解释道。这些人对中京非常熟悉，什么地段卖什么货，他们非常清楚，说出公司所在的地理位置，再让他们知道这次展销是熟人介绍来的，他们就相信，就敢买了。

他们去别的地方展销，也都采取类似方法，屡试不爽。

“宝昌？”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微微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捋捋头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们，你们是不是去过电信局家属院？”她说的是他们以前常去的一个地方。“去过去过。”潘定一呵呵地笑起来，“那是我们的一个老点儿，你怎么知道啊？”

“怪不得瞅你们这么眼熟呢，我娘家住那儿，上一次我回娘家，记得就见过你们。”她扭扭脖子对周围人说，“我知道这家公司。放心买吧，他们的东西是真的。”

搞珠宝这一行，最怕人家不相信了。只要顾客相信了，一切就都好说了。顾客们最爱提出的问题是：“是真的吗？怎么样才能证明这东西是真的？要买假了怎么办？”

“看他们长相，倒是都挺实在的。”一位中年妇女还是不能打消心中的疑虑。

朱宝达开口道：“放心吧。你们想想，我们要是骗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你们厂吗？这是什么地方？是国家军事重地，不是随便哪一个人能自由进出的。你们就把心放肚里吧。绝对不会出事！就是真出了什么事，还有你们魏书记在，魏书记说了，有他兜着呢！”朱宝达这样说，是为了打消这些人心中的顾虑。

怎样才能证明东西是真的呢？朱宝达一会儿把戒指举起来对着阳光指给她们看天然宝石里面的结理、绵柳。“看到了吧？那条笔直的小纹。对，就是那条。用矿物学术语那叫结理，是亿万年前在高温高压等特殊地质环境下天然生成的。人造的里面绝对没有。人造的里面全都干干净净的，像玻璃一样。”

一会儿又取出个精巧的偏光镜，把一个水晶手镯放下面，做宝石的偏光性实验。“大家注意看，是不是发生忽明忽暗的变化？这叫做天然宝石的偏光性。水晶是非均质体，它有三个方向的光轴，每个方向的光轴对光波的选择吸收与吸收强度不同，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现象。而玻璃等人造制品不会有这种现象，因为玻璃等物品是均质体，没有方向性，对光波的选择与吸收没有差异性，所以不管你怎么转，都是一团漆黑。”

朱宝达的讲解深入浅出，既有理论性，又通俗易懂。工人们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对他感兴趣极了。

“我们这个小伙子就专门学这个的，是才刚刚毕业的珠宝鉴定专业大学生呢。大家甭看他年轻，经验丰富着呢。”王芬在一旁趁热打铁加大着对顾客的心理攻势。

大家脸上疑惑的神情不见了，有不少人走后又匆匆赶了回来（回家取钱去了），放心地再次拿起刚才选中的戒指，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来。买了，就要这个了！

“宝达不愧为珠宝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啊，口才不错，煽动能力挺强的。”没人的时候，潘定一夸奖朱宝达说。宝昌珠宝公司以前去别的单位展销，经常是去过几趟之后人家才相信，才肯买。在3601，第一天就有人买，而且卖出去还不少呢。晚上收了货，一盘点，一天下来竟然卖了一万多块呢！在军工厂招待所的餐桌上，潘定一直个劲儿地冲朱宝达乐，他喜不自禁地对大家说：“今天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大伙都辛苦了！但要说最辛苦的一个，啊？我看非宝达莫属啊。宝达，你让我大吃一惊啊！来！咱们俩喝一个！”

展销团在3601住了下来，接下来一个礼拜，朱宝达干劲更足了。潘经理的表扬，极大地激发了他的热情。不管走到哪里，去食堂买中午吃的盒饭、去卫生间上厕所，只要碰到军工厂的人，他都不忘大声地说上一句：“中京宝昌珠宝公司来厂里展销了，快去看看吧。”他这走到哪儿宣传到哪儿的法还真管用，来瞧的人更多了，这拨儿刚走那拨儿又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一个白胡子撅撅着、拄根棍儿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跟前，颤颤巍巍地说：“有个小伙子跟我说卖珠宝的来了，就是你们吧？”

“就是。就是。”几个同事指指正端着盒饭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朱宝达，“你说的是不是他呀？”老头吃力地扭回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就是这个小伙子。”他的身体深深地佝偻着，嘴里跟嚼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慢吞吞地道：“珠宝……可是个……好……东西。稀罕……宝贝呀——！”宝昌的员工们瞅瞅老头儿，又看看朱宝达，都开心地笑了。

展销渐渐临近尾声，这天，潘定一把账单拿过来扒拉了扒拉，好家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短短一个星期下来，他们卖了近5万元的货呢，狠狠赚了一笔！展销团要凯旋了，他们走的那天，好多人还依依不舍呢。宝昌的员工们把印有潘定一名字的名片一张张发给大家，态度诚恳地对他们说售出的货全部保修，说大家以后去中京时别忘记去宝昌珠宝店转转啊。

朱宝达加入宝昌后的第一次珠宝展销，给潘定一和同事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小伙子别看年轻，挺能赢得顾客们的信赖。特别是他对珠宝知识的生动讲解，非常有说服力。而且，朱宝达对潘定一，对宝昌，那是忠心耿耿、踏实肯干的。这一点，潘定一看在了眼里，也记在了心里。他想，这趟3601之行，这个小伙子功劳不小呀。朱宝达，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