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在他的床与瓦朗费的床之间有一汪鲜血。可怜的德国人脑袋掉到地上，身子留在床上。所有的血都从脖子里喷出来了。

——【法】巴尔扎克

转过年来上了班，潘定一请来家装饰公司，让他们在墙上做些搁物架，他想进些玉雕卖。这年头求人办事时兴送礼，有权有势的人家什么也不缺，送玉器吧，多少也算个稀罕玩意儿。不有那么一句话吗？黄金有价玉无价，见你捧来个大玉雕，没准儿会以为值老鼻子钱了呢。

潘定一决定去趟河南镇平，那里是全国有名的独山玉产地，中国四大玉器名镇之一。有传闻说河南最近比较乱，不少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报道频频见诸报端，去那里安全吗？墙上的搁物架眼瞅着就做好了，总不能叫它空着吧。

碰巧这天冯胖子拿着块赌石到店里来了，潘定一把要去河南办货的事随口跟他一说，他也非要去见识见识，潘定一起初不愿带他去，但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他说老潘你就让我跟你去吧，我自个儿有辆中巴，我侄子会开车，让他拉咱们走一趟，还能为你省下不少路费哩。

介绍一下冯胖子，此人五十来岁，长得其貌不扬，是宝昌珠宝店的老主顾。打从宝昌在庆丰街初创业时，潘定一就跟他认识了。冯胖子是个玉器迷，谈不上多懂，但对珠宝玉器鉴赏、古玩收藏什么的非常感兴趣。他也有这个条件。冯胖子没有正当职业，却非常的有钱，潘定一说他起码得趁一个大数（1000万）。宝昌员工们经常看到一辆日本白色本田与他如影相随，可别小瞧他这辆坐骑，屁股上挂的是小号黑牌照：00028。听说这种牌照享有“外交豁免权”，在本省境内，不管走到哪里，交警都会大行方便，有什么违章动作电子眼记录下来都不会有人管，甭提多牛了！据说冯胖子有一个挺知己的亲戚在省委做事，好像是个大官，倚仗着这层关系，他把闹市区几块巨型广告牌很便宜地买了下来，光租金每年就能给他带来上百万的收入。中京市最繁华地段有两座门店也在他的名下，那儿可是寸土寸金，别说是一次性买断了，一般商户想租一租都是奢望。在中京最有名的住宅名邸——西山花园，他是其中三套高级别墅的产权人。他最小的儿子，今年才16岁，就被他送到莫斯科读外国高中去了，自费，每年光学费下来就折合人民币二十多万呢……

宝昌搬到解放路上以后，冯胖子也尾随而至，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许多花花绿绿的美丽石头，隔三差五就要让潘定一帮他看一看。他从潘定一这里慢慢学到了些鉴定珠宝的知识。他是个有钱人，随着交往的增多，潘定一动起了他的脑筋。企业要发展，公司要壮大，有充裕的周转资金是非常重要的。向银行贷款很难，没有关系根本贷不出来。还要有这抵押那抵押什么的，万一赔了风险太大。潘定一觉得想法让冯胖子跟他合作倒是个不错的好主意，由他向宝昌投入资金，自己负责经营管理，两个人共负盈亏。但有钱人都精明得很，不见兔子不撒鹰。潘定一曾委婉地跟他提起过两次，冯胖子总是笑笑说：“我对这一行不熟悉，做生意讲究做熟不做生呀。”他没说不行，但拒绝的态度也不非常坚决。或许，他是想对宝昌再好好观察一番吧？潘定一想，真是只老狐狸。

冯胖子提出要跟着去镇平，潘定一想这倒是个引他入行的好机会，“好呀，那就一块去吧。”潘定一琢磨了琢磨，冯胖子带着他侄子，不行，我也得带个人去，带谁好呢？他把宝昌的员工们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把朱宝达叫到了办公室。

潘定一去河南办货的事，朱宝达是知道的。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竟让他一个普通打工仔陪同。进货是公司的机密，潘定一不叫别人而叫他跟着去，是对他的认可与信任呀。这趟去镇平的亲身见闻，对自己以后开店肯定会非常有用。他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但表现出来的依然是一派镇定的神情。

“我愿意跟你去，潘经理。”

潘定一让他坐下，郑重其事地向他强调这次进货的重要性。

“第一，这次去镇平，咱们带着10万块钱，分着拿，你一半我一半。听说河南那边最近很不太平，净出些杀人越货、拦路抢劫的恶性案件。”

“第二，冯胖子也跟咱们去，车由他出。我跟冯胖子认识虽说有两三年了，但从没共过事，这个人怎么样，我心里没有底。对他咱们也要提防着点。一会儿你立刻下班，去平安大街省公安厅保安用品器材专卖店买根警棍咱们带着。”

“第三，宝达你也懂珠宝鉴定，你帮我参谋着选选货。”

朱宝达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先去保安器材公司买了警棍，回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天一擦黑，又急匆匆赶回了公司。晚上7：00整，从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开来一辆日本三菱面包车，停在他同潘定一面前。车门打开，走下来笑呵呵的冯胖子同他年轻的侄子。一行四人在马路边找了家小饭馆，一人叫了碗油泼面，简单吃过。匆匆上了车，在苍茫的暮色掩护下，向镇平方向进发了。

潘定一同冯胖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朱宝达坐在后面，心一直提溜着。

他不敢睡。他同经理身上各揣着5万块钱呢。这万一冯胖子把他和潘经理拉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合伙把他们的钱算计了……这事可备不住，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俗话说得好，慈不当官，善不理财。这有钱人呀，心黑着呢。

但他们又不能不睡觉，不睡觉明天到了镇平哪有精神看货呀。潘定一对冯胖子说河南那边最近挺乱的，我特意让小朱买了根警棍带着。他说这话有两层意思，相信聪明的冯胖子不会听不出来，他要让冯胖子知道，不要对我们起歪心，我们可是有备而来的。

本以为这话会让冯胖子紧张起来，可没想到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

“是啊？我这儿也准备了一根呢。”说着随手从脚边拿了起来，说：“我常出门，走哪儿带哪儿。”冯胖子这话着实让坐后面的朱宝达吃了一惊，潘经理扭回头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像说：“好家伙，人家也有防备呢！”朱宝达感到更加紧张了。这路上可千万别出事呀。不要还没碰上劫匪就先让冯胖子给算计了，朱宝达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潘定一不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是在提醒他：你身上可带着钱呢。千万要当心呀。

面包车驶出了中京市，来到京深高速公路上。不时有一辆辆亮着大灯的卡车闪过，司机，就是冯胖子的侄子小坡，此刻，也加大了油门。冯胖子不再跟他们说话，倚在靠背上睡着了，响起诱人的鼾声。潘定一转过身子，用手指指衣服口袋，意思是提醒他注意钱。朱宝达小声地对他说：你睡会儿吧，经理。声音飘忽得像蚊子。潘定一冲朱宝达勾勾手，待朱宝达走上前，用手拢住嘴巴对着他的耳朵，声音极轻地说：“待会儿咱们俩倒着睡，我先眯一会儿，等我醒了，你再睡。注意身上的钱。”朱宝达用力地点点头。他向后退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白铁油壶，发出“咣”的一声，他心里“咯噔”一惊。冯胖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醒了。他眯起眼扭回头看看朱宝达，说：

“还不睡呀，小朱？”

“睡。马上睡。”朱宝达冲他笑笑。

“……”

“得多长时间才能到呀？”

“得一个晚上吧？睡吧，等你睡醒后再一睁眼，估计咱们也就到了。”

冯胖子翻了个身，往靠背上一侧歪，“呼”的一声又沉沉睡去了。

“我操，但愿如你所说那样，别他妈我这一觉过去，身上钱全没了，人也再不会醒来！”朱宝达见潘定一闭着眼睛样子很难看地躺着，脑袋随着车身的抖动一起一伏。昨天，潘经理告诉他让他也来，兴奋得他整个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现在，他困得也有些撑不住了，两个眼皮上下直打架，哈欠一个接一个。但他不能睡。他努力睁大眼睛保持着清醒，朱宝达抬腕看看表，时间正嘀嘀嗒嗒向着子夜滑去。车厢里安静极了。潘经理的座位上也传来轻微的鼾声。车窗外，一辆小轿车子弹一样呼啸着掠过，车屁股上扎眼的大灯，一转眼就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宝达突然感到汽车在飞速地转着弯，他一下子惊醒了，猛然抬起头，发现面包车正脱离高速公路，向一个出口驶去。

“到了呀？”他不由得一愣。

“没呢。接着睡吧。”小坡平静地说。

“那我们这是去哪儿呀？”朱宝达立时支棱起耳朵，充满警惕地问道。

“去加点油。”

前方灯火通明处，抬眼望去是一个写着“中国石化”四个大字的加油站。

哦。原来如此。他那颗紧张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天刚破晓时分，面包车驶入了许昌城。许昌是有名的古都。曹操1800年前在这里建都，创建了历史上有名的曹魏政权。几个人打着呵欠，睁开惺忪的睡眼，谈论着1800年前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参观着这座陌生的充满了历史沧桑的中原名城。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找个地儿吃早饭吧，潘定一说。他们在路边一排平房前面看见有人在那里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就也停了下来，高声叫来四碗正宗的河南羊肉烩面，二斤油条。边吃边不停地睃视骑自行车匆匆穿过的行人。

吃完饭，朱宝达跑到沿街一家院子去洗脸洗手。房主人是位热情的老大爷，还给朱宝达用压水机抽水呢，朱宝达觉得很新鲜，学着他的样子也用力往下一压，清冽而透明的地下泉水汩汩而出，朱宝达赶紧伸出手，掬一捧向脸上泼。啊，好清爽呀，一身的乏累顿时消去一大半。潘定一和冯胖子也进来胡噜了一把，小坡速度极快地把早点吃完，赶紧爬上车倒开后座眯了一会儿。开长途汽车累啊，他得抓住一切机会休息。

潘定一洗完了脸，向老大爷打听道儿，老大爷用手比画着告诉他们说，出了许昌城，向西开50华里，就是叶城，从叶城向西南方向再开80华里，就是南阳了。他们道了谢，又匆匆地上路了。

又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看见通往南阳去的路标了，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小坡往收录机里插进一盘磁带，一首欢快的歌曲立刻响了起来。

“南阳，当年诸葛孔明不就隐居在此吗？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潘定一说。

“南阳是个老城市。”冯胖子懂得不多，说了一句概括性极强的话。

“南阳是个好地方啊。”潘定一说，“地下埋藏着丰富的宝藏。桐柏县，就是与湖北交界的那个县，是全国有名的金矿产地之一呢。记得在成都地质学院上学时，有一回系里还打算组织我们去那里实习呢。”触景生情，潘定一深情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

朱宝达对这一带也感到很亲切，上大学时，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家就是这儿的，是南阳市西北的南召县。朱宝达忽然想起了这位女同学，听说，她在深圳某私营企业找到了份工作。老同学，此时此刻，你正在做些什么呢？你可知道？

我已经踏上你家乡的土地了，我已经来到你记忆深处的故乡了。

南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迄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在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中，这里人才荟萃、名人辈出，不仅是诸葛亮隐居所在地，还是西汉医圣张仲景的故里，当代着名的历史作家二月河，听说也在这座城市工作。

这里以盛产独山玉闻名世界，从南阳市往东北方向走8公里，有一座独山。从这里开采出的玉石蜚声华夏、闻名世界。独山玉是一种颜色墨绿、中间杂有白斑、黑斑与缅甸翡翠极为相似的玉石。因为硬度高，被欧美国家的一些专业人士称为中国的南阳翡翠。据《南阳市志》记载，“豫山在县东北十五里，又曰独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这种像翡翠的独山玉。早在五六千年前的夏商时代，就已经有用南阳玉雕饰成器物的历史了。独山玉在汉代就已经很驰名，现在的独山脚下，还有个叫“玉街市”的地方，相传是汉代玉器作坊的旧址。独山上还有许多古人采玉留下的矿坑。独山玉像翡翠但毕竟不是翡翠，它属于一种中档宝石，在全国各地的珠宝玉器店里，一般都不把独山玉看得多么珍贵。

独山玉制作与批发市场集中位于南阳市镇平县西北约10公里处的一个小镇上，依独山而建。有专业村落14个，专业市场4家，玉雕从业人员近5万人，各类玉雕加工企业（户）1万多家。到了。终于到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规模宏大壮观的大门，上面写着几个光闪闪的镏金大字：中国·镇平独山玉玉石城欢迎您！潘定一冯胖子朱宝达下得车来，冯胖子关照地对小坡说：“你好好睡一会吧。我们得在这儿逛好半天呢。”

小坡只“嗯”了一声，把座位椅往后面一摇，就“呼呼”地睡着了。这昼夜不停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跋涉，可把他累坏了。

镇平独山玉玉石城和一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差不多，规模很大，小铺子密密麻麻，一家紧临一家，足足有上千家吧？真个是这里是玉的世界，这里是玉的海洋啊！潘定一朱宝达冯胖子边走边看，忙活得眼睛使唤不过来。

潘定一回头看了看朱宝达，指指腰，意思是说，可要注意安全呀！朱宝达向潘定一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放心，钱好好的在我身上热乎着呢。

朱宝达忽然想起警棍落车上了。他想折身返回去拿，抬抬脚又停住了。心说来时潘经理还说净拦路抢劫的，我们这不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哪有那么多劫匪呀，真是的，净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玩儿。

他们赶上了淡季，全国各地到此的客商并不多。如果遇上展销会，天南的，海北的，新疆的，上海的……全国各地的珠宝商汇聚而来，那一定是人山人海。

这里的商户大部分是前店后厂，一年365天，吃住全在这里。在这里磨玉、洗玉，在这里结婚，生子。他们三个人信马由缰地走着，这家走一走，那家停一停，摸摸这颗玉白菜，看看那柄翠如意，听听老板热情洋溢地介绍。他们光看，不着急买。潘定一对他们两个人说，有这么多家呢，逛咱们都逛不过来，别着急买。宝达也没来过吧？好好逛逛！先过够眼瘾再说。

两旁的店铺里，陈列着各种造型的独山玉雕，独山玉枕，独山玉凉席、独山玉腰牌，独山玉美容棒，独山玉擀面杖……或做工精美，或做工粗糙，有一家店铺，竟然陈列着玉璧、玉环、玉虎等古代玉饰，那斑驳的花色，陈旧的表皮，不仔细瞅，还以为是真的呢。其实不然，全是仿制品。

朱宝达发现，这里绝大多数商户以经营独山玉为主，但也有部分经营岫岩玉、阜新玛瑙、东海水晶、腾冲翡翠的，全国有名的五大玉石品种，在这里都能找得到。朱宝达去过辽宁岫岩，那里有独山玉专卖店，去过江苏东海，那里有岫岩玉专卖店。全国着名的五大珠宝产地，以销售本地产玉石为主，同时兼顾其他玉石，这大概是他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吧？偌大的商贸市场层出不穷的“铺子”里卖的不是衣服，而是令人爱不释手的珠宝玉石，游逛其间，就如同行走在天上的街市一般。

朱宝达边走边看，一个人落在了后头，抬眼忽然看见一家专营东海水晶的铺子，出于好奇，不由得信步走了进去，店主人三十多岁，脸型瘦削，留着平头，狡黠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要点什么？”他问朱宝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