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停留的那段时间里，他三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弹子房，三分之一的时间蹲监狱，余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去公共图书馆。

——【美】杰克·凯鲁亚克

大学毕业时，一位浙江籍同窗这样评价程文志。说你是艺术家的头型，大文豪的眼睛，模特般的步伐，慈善家的心灵——认识你真荣幸！程文志认为他概括到点子上了，把他外形、内心一些主要特征非常形象而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上大学时，程文志是系文学社社长，校信通站副站长。写过几篇有一定影响被公认为美文的文学作品。他最初也没想过要写什么文章。大一第二个学期，宣传委员对他说，能不能为广播站写些诗歌散文什么的，为班集体加分，年终总结时可以评先进。“你怎么找我呀，我没写过什么东西呀？”程文志感到有些疑惑。

“可是，你要是不写，咱班上我估计就没人能写了。”宣传委员认真地说，“感觉你平时说话唐诗宋词信手拈来，举手投足间总带有一股浓郁的诗人气质。你试试吧？我相信你不仅能写，而且还会写得很好呢。”

“那就试试吧。”程文志想，虽说从没写过什么文章，但文学方面的书他还是看过不少的。星期天上午，程文志拿起一沓信笺到主楼上憋稿儿去了。当时，他正在追求冶金系的一名山东女孩，是正在害着单相思的恋爱中人，身上的血液快速流动，感情真挚而热烈。

窗外是鹅黄嫩绿的春天，一个遍地铺满灵感的季节。多情的柳枝轻轻扑打着玻璃窗，鸽群在蓝天中飞过，洒下串串动听的鸽哨声。程文志把目光投向窗外，眺望仿佛蘸着雪水认真擦洗过的湛蓝澄澈的天空，回味着同女孩接触的点点滴滴，无限憧憬着她的美丽、清纯，海边的风一般忧伤的气质，女孩的美好形象让他整个心都醉了。

他弯腰捡起随风飘来的一片灵感，铺开稿纸，笔走龙蛇，只片刻工夫，一篇2000余字的散文就出笼了。他给文章起了个朴素的名字：《春天来了》。他又认真反复地看了几遍，觉得那作者不像是自己而像从某位着名作家的散文精选集中摘来似的。他甚感得意，把它精心叠好，投到了校园广播站绿色的信箱中。

星期一早晨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他忽然听到学校大喇叭里，一个女中音正在声情并茂、饱含感情地朗读一篇文章：

是谁惊醒了春的酣梦？

是窗外那一声声清脆的鸟啼吗？

……

冰破了，河醒了，告诉我，春天来了。

树绿了，花开了，告诉我，春天来了！

……

啊，那不是自己那篇文章吗？程文志那个激动那个兴奋呀。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神奇的感觉呢，他觉得神清气爽，如浴春风，像炎热的夏天猛喝一瓶冰凉的汽水一样，那个舒服那个爽呀！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课间休息时，团支书侯晓琳把一张纸条递到了他面前，他好奇地拿起来一看，见上面写道：“程文志，大作《春天来了》已播出，描写生动，文笔流畅，感情真挚，甚感敬佩。希望夏天到来时，还能够收到你写的与夏天有关的故事。楚雅洁。”楚雅洁，不就是校广播站站长，外语系那个有名的大美女吗？可把程文志高兴坏了。

侯晓琳对他说：“楚雅洁昨天晚上到我们宿舍找你去了，她还以为是咱班哪个女生写的呢。她说你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对你大加夸奖了一番，说她很佩服你。这事咱班所有女生都看见了，把这张条子传着看了一遍。好好努力呀，未来的大作家！”好像就是从这件事起，程文志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开始幻想将来是否可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更加频繁地出入自习室，写诗歌、散文。后来学校成立大学生文学爱好者联谊会，秘书长庞学旺来找过他，不巧他当时没在寝室，过后宣传委员对他说，电子工程系的庞学旺来找你了，对你的文学才华，他可是极为欣赏呀！他读过你写的几首诗，嗬，听他评论你文章那口气，对你简直佩服得不得了哦。他让我带话给你，问你愿不愿意出任校文学爱好者联谊会的副会长？行啊，文志。好好干吧。

热情的赞美对一个人起到的作用是巨大的，楚雅洁的纸条和庞学旺的来访使程文志受到莫大鼓舞，他更加相信自己天生适合从事这一行，他更加卖力气地写作，而且不仅仅局限往广播站投稿，他从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的文学杂志上把各种期刊的地址抄下来，买来邮票、信封，准备大干一场。他把写好的稿子誊清一封封往外寄走了，他自信不日便会收到回音，告诉他你写的文章已经刊出。

但一连好几个月都过去了，也没有收到一丝回音。就在他那团熊熊燃烧着的希望之火逐渐要熄灭时，忽然接到了两封来信。他的心立刻又剧烈地跳荡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一封是江苏南京《青春》杂志社寄来的，请他订阅明年他们全年的杂志，他最关心的与稿子有关的事情只字未题。另一封是安徽合肥《恋爱婚姻家庭》杂志社寄来的。程文志满含希望地剪开信封，从里面飘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程文志读者您好：

您的大作已阅。感情很真挚，但内容与文字水平与我刊要求还有一定差距。望今后继续关注本刊。

致礼！

邹啸天

x年x月x日

抬头第一行人家写的是程文志读者，连作者这两个字都没舍得用，更不用说他想象中的作家了。

程文志沮丧极了，他想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当作家的料，爱谁喜欢谁喜欢去吧，反正我是再也不写了。他索性不再热心写作，大学四年，对于程文志而言，可是真正的universy（由你玩四年）呀。他不喜欢自己所学的专业，觉着没劲，凑合着考试能及格，不抓补考就行了。大学四年，多么美丽的时光呀！那会儿他都干什么了？打扑克，喝酒，睡懒觉，四处游逛……图书馆那么多藏书，他竟然没去借过几次。大把大把的美好光阴，竟都像河水一样白白流逝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直到大学时代只留下个尾巴，还剩几个月就要永远告别校园时，他才幡然悔悟，责备自己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下来了。他再度审视自己的内心，对文学的热爱依然没有改变，准备像别的同学一样去刚搬到学校附近的省图书馆借几本书认真时，感觉已经太晚了。即将毕业，时间紧张而匆忙，一切都有些混乱起来，再也没有安宁的心态了。

送别他的人群中，宣传委员也来了。站在长长的站台上，宣传委员紧紧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文志，咱们同学中，你最有可能成为作家了，你看，连你的名字都带出来了呢，程文志，成全文学的志向。真的，你的性格很适合从事这一行的。不要害怕失败，将来的某一天，没准儿我会从广播中，在电视上，看到哪家新闻媒体对你的专访呢。好好努力吧，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记忆中的这个场面又鲜活地浮现在程文志眼前，宣传委员的这一席话他没有忘记，又重新激起了他想要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

一个人的时候，程文志曾无数次地把自己对未来的缤纷畅想一个个打开来看，当翻到想当作家这一页时，发现不仅没有布满尘埃，反而长出了青青的嫩芽呢。他意识到想当作家的梦想长久以来一直就隐藏在他的心中，从未曾消失过。他回望那段已经逝去了的岁月，感到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真是可惜呀。在大学校园，除了一本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其他许多名着他竟然翻都未曾翻过。本来，他是有许多时间可以认认真真这些书的。你不是最喜欢看书了吗？怎么，机会来了，你却把它白白错过了！当他再想伸出手去时，一切都已经随风飘远了。

程文志读过一本作家谈写作的书，惊讶地发现作者在书中列举的名着竟然数不胜数，书中的人物形象许多他都能拿来就用，并一一做出点评分析，好像跟他们神交很久了似的。这样一估算，这位作者读书数量之巨就可想而知了。而自己，又看过几本呢？竟还敢奢望能写出好作品来？勤奋与刻苦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途径，他想，还是先认认真真读些书吧，把基础打好。程文志对文学的自信、对写作的激情像炭火一样重又燃烧起来。

他记起一位作家在一篇文章中评价一名叫冰客的年轻作者：冰客没有钱买书。但一个写作者不读书就如同生命断了食粮一样而感到饥饿、恐慌。没有书籍，怎么能够营养一个写作者的心智和创造力呢？程文志像医生分析病情一样认真考量着自己，最后得出结论：我之所以还写不出作品，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认认真真多读书，尤其是被认为是文学的营养源泉的世界名着。

所以，他离开了中央商业大厦，那个地方太紧张，太忙碌了，站一天班回到家里人都快累死了，哪还有精力去读什么书呀。

所以，当他在人才市场一看到省水利厅招勤杂工的牌子，立刻像饿急了的豹子见到猎物一样猛扑了上去。省水利厅是政府机关，这种部门工作清闲，有许多空余时间，是他实现成为作家梦想的理想场所。

程文志在省水利厅工作已经快两个月了。现在，他终于又有了大把大把的自由时间，他觉得比拥有大捆大捆的钞票还要让人高兴呢。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他想，这次机会，我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每天劳动一结束，他骑上车子就往图书馆跑，他跑省图书馆，跑市图书馆。

借《红与黑》、借《战争与和平》、借《包法利夫人》、借《永别了，武器》……这些书的名字早就在他耳朵中磨出茧子来了，他却一本都没有看过。

他把书借来后在水利厅宿舍里看。每天早上，体力活干完了，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用清水认真擦拭一遍桌子，就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从北面的玻璃窗望去，是一个幽静的小花园。里面盛开着红艳艳的石榴花，多好的学习环境呀。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书的世界中去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高尔基所形容的那样，成了那个疯狂地扑在“面包”上的人了。他这个饿疯了的人，正源源不断地从书中汲取营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肌肉正一根根结实、强壮起来。

读书，让他晓得了原来的自己有多么浅薄；读书，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写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读书，也让他明白了，只要肯努力，钻研，下一番苦功，写作这条崎岖的羊肠小路，也会闯过去前面是个天的。程文志像一个充满气的轮胎一样重又恢复自信，在实现自己梦想的伟大征程中，他望见，前方，已经有零零星星的光亮在若隐若现了。

他又想，在水利厅做一名勤杂工，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呀。自己的梦想如果在这里还不能放飞，又能在哪里实现呢？最后万一真的还写不出东西，那可怎么办呀？他经常很害怕地想到这一点。唉，只能承认自己很平庸了。只有把已经野了的心再收回，像别人那样，临街开个小店养家过日子了。不！坚决不！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程文志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在呐喊，最后，他下定决心，趁在水利厅工作这段时间一定要抓紧读书，争取早日写出作品来。

作家艾芜在《文学手册》一书中谈及创作经验时这样写道：当作家，无非读作品、看作家谈创作经验论创作的文章、练习写作这三条途径。他把借来的书看完，又去借书中提及的书，所谓的书中书吧。这天，他来到图书馆，在密密麻麻的书山卷海中，发现一本朱光潜论文学创作的书，朱光潜这样写道：熟练运用语言是件极艰难的事情，需要有渊博的语言学、逻辑学、美学、文法学和心理学等诸多方面的知识。作家不仅要懂音形义，还要知道怎么写会给读者传达何种印象。当作家还要读这些书呀！比自己原来想象的困难多了。于是，他又开始看《语言学》（王力着）、《小逻辑》（黑格尔着）、《美学》（朱光潜着），看大学里的《写作教程》、《社会心理学》，尤其是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这些书他从未接触过，现在，一本本借来捧在手里，感到是那么陌生，那么晦涩难懂。不过，他还是很快地让自己像春蚕一样沉浸在这堆难啃的桑叶中去了。

有位着名作家在一篇论及文学创作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想成为作家，起码要认真分析100篇以上佳作，研究其布局（安排）、选择、用字、节奏、气氛等等。不仅要记在心里，更要像药一样渗透进血脉里。要首先学会传达的技巧，大声朗读优秀的文章以得其气。”他说自己在读一篇时，第一遍研究其布局，第二遍重点从用字与语言节奏上着眼。遇到他认为好的句子，就大声地读出来。

程文志仿照他的经验有人时小声念，没人时就大声地朗读。下了班，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他也在心中、在口里念念有词，默默存记。他把书放进车筐里，经常骑着骑着就停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车子总掉链子，或哪里出了毛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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