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二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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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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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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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70字

清澈的呼喊


臧杰


读《环湖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厮鸣一样的声音,宛如一匹饥渴已久的骏马将头颅伸进了厚厚的雪层,吞咽、吸纳,而后撕开白雪,高高跃起,激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我太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当下的中,有两种感觉始终在交替地折磨着我,一种是读罢一屁股隐没在沙发的深处,让自己的身体很懒散,很嚣张,然后一句话不说、一点事情都不想,任凭空白挟持着自己;另一种则能站将起来走上几步,走着走着,才觉得自己无比的虚弱,恨不得一下子倒下。


而在读完《环湖崩溃》后,我几乎想一边呼喊着一边奔跑,曝出自己哪怕不伟岸的胸膛,任狂风拍溅,任风雨飘摇。


然而,当我激越满怀地出现在都市的街头时,都市已经华灯初上,车很多,人很厚。


这似乎已经注定《环湖崩溃》不会属于当下的写作。据作者杨志军的简介中讲,它是杨志军的第一部长篇,写作于1985年,发表于1987年《当代》第一期,八年后的1994年,获得《当代》文学奖。也就是说,我二十年以后才读到它,它给我的穿透力,就像最新鲜的阳光那样强烈。


在我眼中,《环湖崩溃》所勾画的是一个追寻与奔跑的故事。最初,是父亲带着儿子和拓荒队以拓荒的方式追寻与奔跑,拓荒既是父亲的使命,也是父亲的理想,它包含了以事业为信仰的精神内核。父亲死了,理想未果,但坟墓却依旧在荒原上张望,灵魂却依旧在荒原上飘荡;而后,儿子长大了,儿子与爱人以捍卫绿色的方式重上高原,科学是儿子与爱人的一切,但通往成功的道路依旧不平坦,在自然与人的搏斗中,儿子的爱人退却了,并匆忙地掩埋了遗落在荒原上的爱情;最后,还是儿子,儿子和考察队重上荒原,对于考察队而言,荒原上的生态是他们找出来的问题,而儿子却在寻找着隐秘在荒原深处的真理……


在这种追寻与奔跑中间,有一种非常具有震憾力的东西自始至终在感染着我,慢慢地我觉得它清晰了,它就是类伦理。


类伦理其实是伦理之外的一个话题。我们通常讲的伦理实际上是一种人的伦理,伦即人伦,理即道理与准则,伦理合义就是人与人相处的各种道德准则。我们从未将伦理的问题延及到其他生命,我们不跟动物讲伦理,也不跟植物讲伦理,更不跟整个生态环境讲伦理,因此我们就可以对动物不道德,对植物不道德,对整个生态环境不道德。


事实上,我们忽视了伦理的广泛性,我们惯于把自己作为世界的主宰,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当下的现实已经证实是我们错了,而且是非常沉痛地错了,如今也有一部分人站出来要求人类对其他生命讲伦理,讲道德了,但这种力量太有限,这种道德也太有限了。


作为家的杨志军,能借助发出绵绵不绝的类伦理的呼喊,就足以令人兴奋,这也不禁使我想起马尔克斯,想起他在《百年孤独》中对亚马逊河道变成车道,对香蕉园变成大工厂的激愤与不安。


更重要的是,《环湖崩溃》的内蕴还不止于这一点,杨志军还在借助去追寻一个超越伦理的东西,一个真理的所在,一种意义的栖息地。在此,我更愿意把这种东西称作星空。那也许是一碧如洗、繁星满天的星空,也许是浓云迷障、星光时现的星空。星空里面隐藏的奥秘,神奇而让世俗人生迷惘,绚烂而令世俗人生神往。


这不由会让人想起康德那难以言说、难以名状的“物自体”,想起这个提出过星云假说的哲人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在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胸中。”


我想,那些以苦难以大地为求真意志、为作品包装的作家,最终只能把肉体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盼望着它下坠、下坠,并以此来成就自己的重量。而像杨志军这样能够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的作家,更应该愿意看着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上升,甚至于成为一把烟灰消散在风中。


仰望可以说是一种态度。同时,有态度的人们也必须深省自己的态度,因为人的态度未必是完满的态度。


因此,在《环湖崩溃》中,我也发现了杨志军的惶惑。我清晰地看到,“儿子”在面对父亲被宠爱的瞎熊咬死后的不安,在面对荒原少女卓玛意勒火一样的情感趋于黯淡时的痛疼。


在超越了庸常的伦理之后,“儿子”以为自己即将踏上终极意义的圣地,即将获得对一切因由的解释了。其实却不然,“儿子”还无法解开附在父亲与卓玛意勒身上的“谜”。于是,“儿子”感到天旋地旋,像一只被触动的怪兽,像咆哮着开启的青海湖,发出了响彻天地的呼喊。


也许人生本该就有发泄不完的痛苦、开掘不尽的意义。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种无法终结地探求意义的状态,如果有一天意义终结了,那么人还会怎样活?为何活?


在已发现的惶惑之外,我觉得杨志军身上还有一层疑惑也很刺目。这刺目的光芒正是叙事的致命危机,正是杨志军在叙事上所无法割舍的因果链。在整个故事的构造中,杨志军过于执著与看重事物的因由,并不自觉地将这一因由引领到叙事的结果中。我想,这也许是杨志军对人生的现代性与叙事的现代性存有疑惑所致。


其实惶惑与疑惑本身就是呼喊的一种形式。毕竟杨志军的追寻还没有结束,他发散出来的声音还没有停歇。毕竟追寻并不意味着要得到,超越也未必要抵达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