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7678字
优美而肥壮的奔马,年轻的天使般白净的骑手,仙女绝色的面孔上铺满了阳光,素袖飘逸,悠悠然飘向梅花鹿典雅的茸冠一张《吉祥如意》图展示出一个世界:天国牧家的心灵天地观潮山上的天葬场所通向的那个地方。在它的旁边,是另一张色彩斑斓的画:《两种红色的聚会一九三九年红军领导人会见格洛活佛》。中间两个人对坐,下方是列队的红军和比红军还要整齐划一的红袈裟的众喇嘛。这一刻,我突然悟到了牧人所敬仰的两种神力由双肩扛起的和用心尖托起的,外在的和内在的,都被天鸽和金毡银毯所包围,用装饰性极强的构图显露了一些也秘藏了一些。
而在它们对面,是另外两张图画:持矛挺身在马背上的“岭格萨尔王”和格萨尔赛马称王并选贫牧女珠牡为妃的情形。那肃然而立的武士,那手捧氆氇虔心以敬的牧人,那湿漉漉流绿凝碧的草原,昭示了荒原牧家先民们的壮猛风土和尚武习性。
也许,这才是洛桑和别的荒原人所赖以生存的精神营养,像大湖一样固定在他们的生活中,又具有创世纪般的悠远。可我宁肯相信,这不是为了怀念而绘制的历史,而是他们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憧憬。
我望着卓玛意勒,不禁长叹一声,马上又提醒自己:我还应该记住,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因为有了她。
她像一首情绪诗在我面前清溪般流淌,柔肠百转。我就在溪边濯足,夤夜不息地吮吸着浓郁的野芬。她的眼睛是炽热的,烤得我周身发烫;楞鼻梁是刚毅的,感染得我也成了刚毅的一部分;嘴唇是变幻多姿的,冰凉时,我会想着去暖热它,温热时,我会凑过去挖掘她心里的激情。而她的胸脯、她的硕臀、她的大腿,可以称得上是生命繁衍的祖母。它们让男子汉一扫胆怯懦弱,不怕死亡,奋身向前。她可以治好大自然的阳痿病,甚至在盘古开天、众神创世的那个年代,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才划分出了男人和女人的界限。那些吸取了宇宙间阳刚之气的神们,只有面对她时,两腿之间才会勃然而起,把一座座青藏高原的山,幻变成了一座座不可征服的崛起的纪念碑。
是的,这一切,我都要牢牢记住,活着,就应该记住。
我站起来,用一种随便转转的悠闲姿态步出帐房,又大步前去。卓玛意勒,但愿你不要误解我,我不是因为讨厌那孩子才这样偷偷离去的。我要去找白华尔旦了,海心山上的白华尔旦,卓玛意勒的白华尔旦。
开湖
前面就是黑马河了。从河口眺望,七十华里外,便是突兀的海心山。
海心山,龙驹岛,留下多少往古的梦思沙僧变鼋,驮白龙马去岛上食仙草。仙草有灵,让白龙马立时生下一匹雪白的灵光环绕的龙驹。糟糕的是,传说让真实变得虚假,环湖草场上真正的龙驹却被人们遗忘了。在吐谷浑王室放牧和繁殖名马的那个时代,吐谷浑主的马官哲贡,趁隆冬青海湖封冻之际,放牧于牧草葳蕤的海心山,翌年春季冰融前赶出,母马都已有孕,所产幼驹,个个神骏善走。真龙驹青海骢千里马益西拉毛,一线单传。白华尔旦是聪明的,所有能上海心山的人都是聪明的。
跑啊!益西拉毛,也许在黑马河口,我们能望到你那英武而睿智的主人。益西拉毛明白了,它突然朝右拐去,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嘶呜,让我心跳加快。
我看到了,真正看到了白华尔旦。在一片被水浪打湿的滩地上,他横卧茫茫大野,仰面高高青天。他说:“季子正年少,匹马正貂裘。”他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说……他轻轻叫了一声益西拉毛的名字,向它投来心旷神怡的一瞥。
益西拉毛容忍过主人的歧视、***和几乎被遗忘的冷落,主人的种种不好对它来说似乎不值一提。此刻,它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它所以奔驰的原因,合着黑马河哗哗流淌的节拍,在白华尔旦的身边来回驰骋。它是多情而善良的,主人给它的不过是温存清澈的一瞥,就已经洗掉了它身上和心上的所有痛楚和悲戚,如同卓玛意勒用一碗白花花的奶水就可以获取男人奴仆一样的忠诚。
啊!荒原,在它的荒凉之上,到处氤氲着我们的忠诚。而白华尔旦,也正是在枯寂之中建起了他丰碑一样的忠诚。走吧,益西拉毛,不要这样对谁都多情,不要这样拽足徘徊了。比如,对我,你就不应该原谅我对你昔日的冷漠。我又一次举起了鞭子。益西拉毛不再悼念它的不明死因的主人了,四蹄扬起,好一个历史性的跃动。它是明白的,徘徊会使它即刻倒地。
草原大如天,在它伤痕累累的怀抱里,深镌着淳朴的母马精神。我的益西拉毛,浑身大汗已干,碱渍斑斑,可速度却骤然加快了,像冲刺,像去迎接高原厚土和慷慨的高原人捧给它的一个世界。这世界中有被爱者滂沱的眼泪和石壁般凝固着的歌声,有比眼泪更多情的生活的佳酿。益西拉毛的世界,自然也是我的世界。我咬破嘴唇,勉力直起腰,疲倦地瞩望,猛然发现,不远处的那个绿色高岗后面,立着几顶帐房。那儿有一个美丽野性的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流连张望。
“万岁!我的益西拉毛,益西拉毛的母马精神。”我大叫着,双眼一闭。于是,整个希望便被挤出了脑海。轰然一声,我的整个身子开始急速旋转,像一整天的马背上的旋转。我倒了下去,落地了。我想,这次,我真的死了。可为什么我的身子还在移动呢?
我费力睁开眼:益西拉毛,我们的母马,就在前面的帐房边,身旁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儿。突然,两个小马驹儿钻到母亲的腹下,贪婪而急躁地吮吸起来,不时地掉掉身体,用小蹄子踢踢母亲发抖的双腿。
那被吮吸的奶头渐渐小了。益西拉毛支撑着身体,也支撑起奶头的四条腿,不停地颤动着,越来越猛烈。蓦地,它重重地倒了下去,好一声沉重的轰响。
人影朝那边锋拥而去。我也想过去,可我怎么也挪不动双腿。
“卓玛意勒!”我大喊一声。
我的卓玛意勒,她就在我的身后,抱着我的腰身,满脸全是眼泪。
“益西拉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益西拉毛,它死了!”
死了?益西拉毛死了?啊,它死了,我们的千里马死了。在看到它的两个孩子之后,在让孩子吸干了聚攒着全部母爱的奶水之后,它倒了下去。是的,我明白,它会累死的,可它为什么要累死呢?它就这样累死了,我们的千里马,就这样累死了,被激情的液体、爱情的奶水催逼着,终于累死了。这样的死是为了坚定我的爱,直到我有这样的信念:死在青海湖环湖的高寒旋风里,死在湖水渐渐缩小、草原迅速沙化的悲哀中;也为了让我有勇气乞求我的人类朋友:不要利用这种爱,更不要践踏这种爱,不要随意让我们的爱耗尽热量,也不要让这种爱成为满足你的某种欲望的牺牲,而最最重要的,是拥有这种爱。
我紧紧抓住了卓玛意勒抖动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在浑厚的大荒原的背景上,在高寒带混淆了初冬还是深秋的风声里,他瞩望着高原大湖。壮阔的景观以及他身后那一片黑乎乎的虔诚的拥戴者们,使他那矮胖多肉的身躯显得飘然欲坠,渺然小矣。欲坠的、渺小的竟然也有我的花儿。我的花儿,你堕落了,凋谢了,再也不会含苞欲放、姹紫嫣红了。
我朝他们走去。我明白,他们未必相信环湖奔驰的真实性,即使相信,也未必放弃他们对荒原的征服欲。益西拉毛的一千里奔驰,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尾,但我仍然要向他们走去。
我说:“我们的母马死了,千里马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死?难道我们的环湖、我们的草原,就要毁灭在你们的存在当中?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你们没有眼睛,你们永远看不见环湖的真实面貌:草场一天天贫瘠了,沙漠一天天扩大了,河流一天天干涸了,大湖一天天变小了,裸露的盐碱的湖滩,裸露的盐碱的湖底,一天天多起来了,到处都是光秃,都是破坏,牛羊越来越少了,牧人越来越穷了,几乎吃不饱肚子了,而你们还要开荒,还要办农场,还要加剧草原的退化和消逝,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哪?”
我一口气指责了这么多。我的朋友张口结舌,气得脸都绿了。而我的花儿却对我说:
“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也很难过,它真是一匹了不起的马,如果它不死……”
我的朋友马上打断了她的话:“它虽然一口气跑完了一千里,但是它累死了,所以它不能算是真正的千里马,我们的开荒计划还是不能取消。”
我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是愚昧的是无耻的。”说罢我就离开了他们。
我的花儿冲我喊道:“你不要有什么想不开,其实开荒的事情也由不得我们,就像你父亲,你父亲当年的垦荒不是也由不得他自己么?”
啊,父亲,父亲,垦荒的父亲、毁坏了草原的父亲已经死了,为了挽救环湖、挽救绿色的我们的母马也已经死了,而我却活着,如此健康地活着。我不理睬我的花儿,兀自前去,迎接我的依旧是那顶黑色的牛毛帐房。
真有你的,依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晚上,你也没有终止你的歌声。刚硬尖亮的嗓门里,奔放而出的你那高亢的忧伤,使我狂颠的脚步变得稳实了。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远去是鸟儿,归来是羊羔,
草原好,马儿高,
羊羔马儿吃的是一滩草。
可我要问的是:在这悠长的情歌里,在这历史和现实的衔接处,在这古老而深广的荒原的背景上,我们和我们的益西拉毛扮演的是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