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8152字
我停住脚步,痴望前面。卓玛意勒没有向我招手,更没有给我捧来滚烫的奶茶。她隐进帐房,快快拉紧了门帘,只给我的脑海留下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青海湖中那星辉的映射一起,洞彻了我的心。我悲哀,又有了一种松快感:再见了,卓玛意勒。反正,你已经是母亲了,我就可以坦然离去了。
青海滩头,大夜沉寂,伫立着一个四顾八荒的强悍的草原之子。无声的月华鸣奏起的安魂曲中,我听到了一声卓玛意勒惊骇的惨叫。
我跑过去,一把撕开门帘。洛桑不在,和酥油灯的火苗一起颤动的只有她。随着她恐怖的眼光,我看到了那个孩子。我扑过去,吃惊地不知说什么好。卓玛意勒,你怎么能这样干呢?我抱起孩子。孩子“哇”地一声哭了。鲜嫩的脖颈上烙印着鲜红的指痕,卓玛意勒,这头灵性的母熊,这条由人类意识支配着的凶狠的母狼,居然想把孩子掐死。
“我宰了你。”我吼道。
她凝视着我,脸上挂着惊惧之后沉重的安详。
我长叹一声,放下还在啼哭的孩子,沉思着坐在毡铺上,谛听她大起大落的喘息。片刻,她朝门外跑去,什么声音都消逝了,只有远处大湖涌动的波浪骤然咆哮起来。
我追撵而去:“卓玛意勒!”
青海滩头,大夜如盖,这苍凉的四野八荒啊,有豪风缓缓爬行。我的凄厉的喊声,我的孤独的脚步声,我的忧伤的寻觅的眼光,我的和月光一样惨白迷人的愁绪,一下子被大湖表面昂扬激奋的律动咬啮得七零八落了。疾驰的荡天拍地的水潮使她木然而立。
我跑过去,抱住她。在浪漫而狂放的湖音的节奏里,在荡魂荡魄的力量面前,我紧紧抱住了她。我的卓玛意勒,我的母熊我的猛豹我的青青海水一样让人害怕也让人痴迷的女人,难道你明白了我不愿意做父亲的想法?难道你的率真使你从益西拉毛身上看到了推动生命发展的力量?难道你真的不爱孩子,真的意识到了孩子不是你的爱人感情迸放出的火花,不是你和我的结晶?
洛桑来了,无声地站到我们身后。我只好压抑着随时都会爆发燃烧的感情,轻轻拉转了她。前方,那在夜色中沉浮的黑礁般的帐房,是鹰的堡垒。
我想睡觉。在生活的跑道上,不是所有人都在跑,不是所有跑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跑,不是所有不跑的人和不跑的时刻都属于迷惘、停顿、沮丧、颓废和怯懦。我不再跑了,我想睡觉。卓玛意勒,来吧!我心爱的女人,快快脱去衣袍。我的母熊我的库库诺尔我心爱的女人,来吧!我要拥抱你。你说过,在蒙古人的语言里,库库诺尔的意思是青色的海。可是,青海湖还有一个名字:赤秀洁莫万户消失于女神王。来啊,卓玛意勒快来啊,我要拥抱我的女神王。
我又一次想起了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神秘恐怖的密宗院,也想起了我在被我的花儿赶出她的宿舍之后,在凉水浇透了的阴湿的床上,我读过的藏族学者对密宗“欢喜佛”的最新考证:那黑脸红眼绿舌头的狰狞的大威德布畏金刚,并不是佛门逆子,而是最有佛性也最有力量的护法神,他怀中的裸体的女人也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的化身,而是魔障的有形表现。为了使有情众生都能脱离欲场,护法神怀抱阴体,想将她一口吞食。
啊!女人,你真的是荒原的魔障么?你真的是人类邪门歪道的象征么?在黑色而神圣的帐房里,我在心里大声问着自己,和卓玛意勒紧紧拥抱了。
在人类的结构架上,作为骨干支撑线之一的,是死亡,是对死亡的敬仰,是历史的悲剧性的庄严和仁慈,以及悲怨掩盖下的狂喜狂跳、狂歌狂舞。人死了,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刚刚开始。他以死作为解脱世间苦难的最高招数,目的是让灵魂飞升而去。乐园和幸福永远属于必须背叛肉体的那个灵魂。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用哀痛的樊篱禁锢起来。我必须以笑代哭,以歌代嚎,以劳代逸。
我和洛桑赶着牦牛,将白华尔旦从黑马河口驮回来了,又派人去密宗院推算好了天葬的吉日。吉日让我们等了几天。等到青海湖被一阵突袭而来的寒流刷成白色的冰面之后,才将益西拉毛和白华尔旦全都捆成了念佛的样子,用三头牦牛驮着,连夜启程,直奔天葬场的观潮山。
观潮山由青海南山雪峰延伸而来,一面临水,一面靠着荒原。山名起于隋炀帝西征时,沿袭至今。一路上,除了卓玛意勒忍不住的低泣外,别的人已经顾不上哀恸了,因为我们必须遵从神的意志在日出前赶到天葬场。荒原人的意识是古老的,我们甚至可以从古希腊人对原初时代和人类灵肉的解释中,找到荒原人的现代意识。而我这个忧伤不足沮丧有余的外来人,也只能无条件地顺从他们,顺从他们按照人的情态创造神的愿望的全部做法。可惜,我的花儿没有来。她应该看看荒原人的天葬。可以说,不了解他们的葬礼,也就不会从根本上了解荒原人。因为整个葬礼过程,几乎是他们的历史缩影。
我们如期到达观潮山。在熹光飘来逸去的冷凉空气中,剖尸开始了,剖尸如解牛。那些像喇嘛一样受人尊敬的专司此职的天葬师握刀在手,游刃有余,很快将两具尸体剖成了几十块骨肉,然后用斧头将骨骼砸碎。
面灯点着了,桑烟升起了,召唤秃鹫来食的螺号声凌空而起。面湖的山脚下,超度亡灵的人们盘腿而坐,洪亮的经声响起来,这本来应该由密宗院的活佛承担,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来,木鱼诵经之声只好由洛桑等众信徒替代,于是便少了许多威仪和神秘。
秃鹫来了,大约有三十只,在空中盘旋,好长时间不肯滑翔下来。焦灼使卓玛意勒忘记了悲伤,她比任何人都提心吊胆地翘起着下巴,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只母性的秃鹫。
而这时,从大湖深处迷迷蒙蒙的雾岚中,飘来一层雪白的云朵。近了,是一群寻找依托的天鹅。它们先于秃鹫落到了山顶的岩石上,嘎嘎高叫。不知为什么,秃鹫们退却了,越旋越高,和白云一起远逝,终于不见了踪影。
经声顿然消失了,人们惊惶失措,问洛桑是凶是吉。
洛桑不语,他的帐房里那张《吉祥如意》图中就有天鹅翩然起舞的造型,那是天国幻景。而目下,不就是天国派仙鸟来迎驾么?可是,灵魂升天历来要借助秃鹫的凶残,不然,灵魂就会滞留不去,死者也就无法转世了。这个经见多广的老人,这时却失去了任何判断能力,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眺望着秃鹫消失的地方说:“怕是要起风了。”
洛桑用恍惚乏神的目光瞪我一眼,看着那群天鹅在岩顶上鼓羽翻飞,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合掌念经。
“嘎啦啦啦……”一阵巨响从远方传来,青海湖的冰面上顿时有了立体的褶皱。
“开湖了!”我大喊。
没等所有人惊醒,那褶皱便垒起层层冰坛,随着水浪和飓风滚滚而来。
“快跑!”洛桑惶惶然的喊声给了牧人们攀援山体的自由。
我没动。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等待的就是这样一种时刻大自然赐给我一个落日一样壮逝的机会。而她,卓玛意勒也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紧那个差点被她掐死的孩子,硬是贴紧了我,紧张的喘息在我耳畔呼呼响起。
冰块上岸了,雄浑的吼叫直冲人身,冰坝在瞬间垒起,又被一阵更加猛烈的冰的崛起顶翻撞倒,眨眼就被覆盖了。耸立面前的是一座嶙峋狰狞的山脉、一道冰块浇筑的厚障。湖中,水浪看不见了,但它却无时不在地将冰层托起,撞向冰障。被冰障碰碎的冰块上天入地,豪迈而无情地砸向了我们。
我拉转了卓玛意勒,抽身就走。在高高的浑厚的冰障轰然崩塌、又一阵冰的板块从湖面浩荡而来时,我已经把她拽上了一面三丈高的山崖。
这时,我听到了身后人们嘶哑的吼声:“上来!快上来!”
洛桑措木颠过来了,向我伸出了愤怒的妄自尊大的巴掌,想打,又一把攥紧了我的衣肩。
“阿爸,不要管我们。”是卓玛意勒的请求,那么诚实、凄婉。
我后悔了。我为什么希望她在我身边呢!真正的雄鹰永远是孤独的。
“快去山顶,快!”我朝她吼道,看她不动,只好拉她同行。
身后,严酷的威势赫赫的开湖还在进行,蓬勃向上、充满活力的冰块还在爆起。冰障移动着,沉稳有力而所向无敌。观潮山,挺身湖畔而骄傲孤独的观潮山,终于开始颤动了。碎石从山顶峭壁上唰唰落下。从中更新世时期到现在的三百万年间,观潮山从来没有动摇过。即使在十三万年前的那次青海湖由外流湖变为内陆湖的大动荡的造山运动中,它也安之若素,像个清癯乐观的长者,饱览了地貌地物可歌可泣的隆起和消逝。可今天,在雄壮的开湖乐潮里,在冰浪和水浪交织的大湖的悲歌中,它似乎就要崩塌了,倒在血色的湖光和冰色的乌有之中了。
“快!离开这里。”我对洛桑说。
“秃鹫,秃鹫呢?”老人仰面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他狂妄地立定脚跟,傲然不动。可我感觉到的却是空虚和尤怨。
这时,我听到了我的花儿的呼唤,从观潮山背面我们凌晨上山来的那条小路上传来。她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我没有任何权力在此时此刻让她伴我经受死神的挑衅。
我跑过去,截住了我的花儿。而卓玛意勒、洛桑和那些严峻的牧人们依旧威武地挺立在山顶,迎风守护着死去的益西拉毛和白华尔旦,守护着观潮山。我急了,就要朝上跑去,却被我的花儿拦腰抱死在那里,一步也无法挪动。
观潮山没有倒,巍然耸立着,任大冰大浪砸击坚实的身体。大湖被激怒了,将冰块一层层朝上推去,顿时淤住了观潮山的脖颈。紧接着,又一个巨大的冰峰崛起,观潮山没顶了,漫天冰浪盖住了牧人们威武的群像,盖住了为寻找牧草而死的白华尔旦,盖住了为捍卫绿色而死的我们的母马益西拉毛。远处,大湖漫荡,如黑云冉冉而来,也送来了高古的创世年代的悲壮旋律。混沌荒风、原始水浪、恢弘的地平线、立定脚跟的观潮山黑铁色的上帝、无边的地壳板块、和大气层一样厚重的坚不可摧的寂寞、茫茫天穹下奥博辽远的大荒原一个神话世界,一个密宗天地。受孕于人类的大湖在石破天惊中托出了新生的荒原女神,冉冉而来,如黑云冉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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