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中，逐渐成长的思维让我立即意识我那一身破旧的衣装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当我沉浸于功课之中时，那种快乐的感觉会一直伴随着我，可是到了非教学时间，快乐就会立即离我而去。每天上课之前，我总是最早一个到教室，而放学之时，我总是等教室里没有别人才离开，我怕同学们注意到我不合体的衣装并取笑我，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其他男同学那样，穿一身漂亮合体的衣服站在自己喜欢的女同学面前。然而不能，我的父母能支付我上学的学费已经不易，我又怎么能给他们增加额外的负担呢？我吃得可以不好，我穿得可以不好，我不敢走到漂亮的女同学面前去，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我可以在书本之中尽情遨游自己的神思。

“出色的成绩赢得了不少女同学的青睐，最终，我接受了一位漂亮的城里女孩的追求，和她确定了恋爱关系。高考发榜之日，当我收到首都那所人人向往的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书时，立即找到了我的恋人，我自信我已登上的那座高台完全可以冲抵我家庭贫穷造成的低下。然而，当我把曾经和我山盟海誓的女孩带到家里时，她也仅仅是在屋子里站了几分钟，就阴沉着脸提出要走。

“我知道她因何要走，于是我立即追出去挽留她：‘姜媛，请原谅我之前并没有告诉你这些，我知道我的父母会给你带来精神上的压力，但这又有什么呢？你要嫁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父母亲，请相信我，他们绝对不会给我们的爱情带来任何障碍的。’然而她却异常冷静地说：‘孙骋，我想象过你们家的贫困，但是，想象中也不过是破旧的门窗和低矮的房屋而已，绝不是悲惨如是！这样的景象，别说是我，就是任何一个最富想象力的天才面对时也会惊讶失色。是的，我要嫁的是你，但是，你的父母注定会影响我们未来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我们对他们不理不睬，那么从我决定嫁给你的那天起就要选择时刻忍受良心的煎熬，而如果选择与他们共同生活，那么与你缔结婚姻之日就是我噩梦开始之时，那种痛苦的感觉将会伴我终此一生！侍奉他们一日两日我可以做到，一月一年我也勉强可以做到，但是，更长的时间呢？我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请原谅，我不是圣贤，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孙骋，你是个才智卓越的好男儿，将来一定会取得一番非凡的成就，而我只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平凡女子，我只想过一种平静的没有任何负担的生活，也许，我真的不适合你，也配不上你，你会找到善良贤淑并能接受你父母的理想爱人的，再见。’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跪在地上，哭着大声咒骂上苍，然后把手指抠进坚硬的土壤，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自尊心被毁焚得不剩一毫。经年累月积聚的那些歧视、偏见、嘲讽、讥刺，就像野兽一样张开血盆大口，把我撕得粉碎。这个世界这么大，我怎么就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供我放置自尊的狭小空间呢？

“我的父母劝我以后不要再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们，然而我又怎么能那么做？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我的父母活得有尊严，不让任何人面对他们时露出轻视的眼神。

“我在大学校园里做起了小生意，利用课余时间到集市上买一些廉价的服饰和日用品回来，然后再卖给那些不愿意出门的同学，以赚取中间的差价。同时，我还兼做好几份家庭教师的工作，然后在假期去那些软件公司做零工，所以大学四年，只要是和我同属人类可以做的，我几乎都做了过来，而不论工种多么低贱，环境多么恶劣。我为自己赚取了学费，也为自己赚取了可以在同学们面前昂首挺胸的底气。

“我在学校里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贾敏，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家竟会是攀云市里首屈一指的人家，和她建立恋爱关系也完全是出自两情相悦，我爱她，她爱我，这里面再没有掺进任何的杂质。

“大学毕业之后，以前传说中的工作早已不复存在，本来凭我的能力在北京打拼几年也可以有我自己的事业，然而我的家庭状况却不允许我做出那样的选择。正在痛苦无助之时，贾敏通过她的父亲轻而易举为我谋到了现在的这个职位，最后我权衡再三，放弃北京的一些机会回到家乡来了。依我父母所言，我不敢对贾敏及她的家人朋友提起有关我父母的任何消息，因为这个现实的世界最真切不过，我可以把父母装在心底，却不敢把他们拉出来让他们的儿媳和他们相认并孝顺他们。即使是结婚前夕，我也只是违心地让他们以叔叔婶婶的名分接受了贾敏的看望和问候，当贾敏以她虽然无心而我看来却是明显的施舍之态递给我父母一些她们家不用的旧衣物的时候，我只能背过身去悄悄擦掉眼泪，心里暗骂自己的无耻无能。

“我是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我的父母，他们以日渐年迈之体，仍然在继续着二十多年前的艰苦劳作。我每天躺在寒暑不侵的楼房里，而眼前晃动的却是我们家的寒屋破窑，又叫我怎能不潸然泪下？如果每一个父母节衣缩食把儿女抚养成人并使他们最终过上了幸福生活但他们却仍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比起以前来更加艰辛困苦，那么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和秩序吗？

“我瞒着贾敏，偷偷地去了几趟老家，然后说服父母并把他们接到了城里。做出这些事情，我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让我妻子知道真相，我是那么地爱她，我又怎么能忍心失去她？所以我只能像个窃贼一样，偷偷隐瞒我的行踪，不让她有丝毫的察觉。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所作所为又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呢？从她盘问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贾敏得知真相后像当年的姜媛小姐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我，我也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我做了一件无愧于良心的事却不能挽回我的爱情，那就只能说明我们的婚姻建立在并不理智的基础上，我已经作出了努力，可是灾难还是不可避免要降临在我头上，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无力赡养父母已成为当前普罗大众的普遍状态，但我仍然不会放弃。在一场力量悬殊的阵地战中，注定有人败退有人观望有人坚守，而留给我的只能是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使在孤立无援的战壕里化为灰烬亦在所不惜！

“好了，两位尊敬的先生，其实我从那辆出租车里下来之后就已发现你们了，我也预感到你们会是我妻子请来调查我的人。但我了解我妻子，她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人，她做的事情应该有可以让我接受的余地和分寸。现在，你们发现了一切真相，为了不负我妻子的委托，你们理所当然要向她讲出一切，然而我在这里恳求你们，请你们看在两位孤苦无助的老人的面上，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这个世界上不乏你们这样的善良之心，但那些处事片面的好事之徒仍占绝大多数，他们会把我的这些苦难经历当成他们的津津乐事，然后向周围的一大片人转述，从而给我的父母再次带来伤害，给我的婚姻带来变故！”

“请放心吧，我们会对你的妻子说，你在抽时间看望一位你资助就学的早孤孩子，我想你的妻子会相信的。”

“谢谢，我就知道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正义感的人，你们一贯的名望一定会保证你们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去做。两位尊敬的先生，我将永远感念你们的恩德。”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程菲严肃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于是我问他：“看你的样子，你是准备要把事情的真相向贾敏和盘托出了？”

“当然，那1万块钱还在你口袋里吧？如果她也是那种浅薄的势利之徒，我一定当着你的面把那些钱狠狠地掷到她的脸上，我敢发誓！前天下午，我去了孙骋的家乡横店镇，走了七八里山路，在他们所住的那个村庄，我听到的决不比你今天听到的更少，虽然有些乡亲平素言语刻薄，但善恶还是分得清的，他们一致说孙骋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们说他们不知道别人是否有儿子，但横店山的孙瘸子，他有儿子！”

“我不认为贾敏就是那种人。”

“是的，我也不认为，但有时候事情的结局，却并不一定朝着我们认为或是不认为的方向发展，就像我以前一直认为施丽是一个坚强而自尊的女性一样！”

和女委托人的见面是在极为沉重的气氛中进行的，当程菲把那段往事完整地讲述完毕的时候，我看见她双手捂面坐在沙发里泣不成声，口中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程菲脸色发青，不停地抽烟。我怕他真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把钱掷到贾敏的脸上，于是把那叠钱取出来，轻轻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贾敏诧异地望我一眼，拭去眼角的泪水，调整一下情绪说：“蓝雨警官，你这是做什么？”

“没有什么，我们自认为事情处理得不够理想，有负你的重托，所以，退回这些酬金！”

贾敏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说：“我既然寻上门去委托你们调查这件事情并且付了酬，我就绝没有再收回这些酬金的打算。”

“但是我们确实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处理这件事，请你收回这些钱！”我坚持说。

“我有更稳妥的办法！”贾敏说着迅速拉开她的挎包，用发抖的手从里面拿出电话拨号：“我在水云阁3号包厢，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你必须过来。”

当孙骋出现在包厢门口，看到妻子盛怒的样子，再看看不远处冷眼旁观的程菲和我，他就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极度鄙薄和愤慨的目光盯了我和程菲一眼，然后转头对他的妻子说：“你说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那么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了，你请讲吧。”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是的，我是欺骗了你，但是，从这一刻起，我决定再也不想继续欺骗下去了。我做了什么事情，也许这两位一贯以信守诺言而自我标榜的先生已经全部告诉你了，用不着我再重复第二遍。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我需要你当着这两位先生的面，向我郑重道歉！”

孙骋几乎是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吼了出来：“人人都是母生父养，我如若不孝敬自己的父母亲，还不如那些衔虫反哺的被羽乌雀？我又有什么理由要给你道歉？”

这时，令我们毕生难忘的景象出现了，我们的女委托人走过去，捏紧拳头狠劲地砸向她丈夫的胸膛，边砸边哭着说：“孙骋，你的心被世俗的污垢浸染了，你的心被世俗的污垢浸染了！你怎么能忍心这样做？你瞒着我这样对待父母，让他们身处苦陋之室，让我不能像正常的为人之媳者那样孝敬公婆，你有什么理由不向我道歉？”

我看到刚才还愤然不可一世的孙骋，在妻子的拳头下立即变得软弱恭顺，他用颤抖的难以置信的语调说：“敏敏，我生活在芸芸尘世中，怎能不受世俗的浸染？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离婚或是要驱赶我的父母呢！”

“孙骋，你一直以为我就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市井之徒，对吧？一听到你家中有行动不便的父母就要跟你分道扬镳，对吗？我和你相识相恋已经整整六年，难道在你的心目中，你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不，不，我就知道，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善良最高尚的女子，她的内心如同她的外表一样，永远高贵富丽，让人难以企及！”

“那么，你还不准备带我去见公婆吗？”

“是的，我打算那样做，但我确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给我几分钟时间考虑好吗？”

程菲走过来轻轻敲敲我的背，于是两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水云阁。在秋风扫荡的大街上，程菲把衣服裹紧一些，神情黯然地问我：“蓝雨，你的父母好吗？”

我想了想，立即眼眶潮湿：“我的父母没有儿子。”

“我的父母也没有儿子。”人迹冷清的街面，只剩下我和程菲落寞沮丧的身影。

数日之后，贾敏女士携夫再次造访，她带来了我们留在水云阁里的那些钱，坚持要我们收下。我们都表示她可以留下那些钱帮助她刚刚相识的公婆，然而她说：“不，我现有的积蓄足够支持我那样做。我找不到更妥当的方式感谢你们，只能采用这种较为大众的方法，而且这些钱比起我的爱情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如果你们认为我请你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并且觉得我从现在起弥补这个罪过还不算太迟，就请把这一份谢意作为我新决定的开始，然后对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提出及时的批评，可以吗？”

“如此说来，就却之不恭了！”

曾经对我们产生误会的调查对象走上前来亲热地握住程菲和我的手说：“请原谅，都是我一时短视！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让我及早消除了和妻子之间的隔阂，并让我们从灵魂上成为了真正的伴侣！我在这里为我曾经怀有的恶意猜测向你们表示郑重的道歉！”

程菲用力地摇了摇他的手说：“也并非只是我们在帮助你们，其实我们也得到了尊夫人的帮助，她使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这对于新近失业的我和蓝雨，是尤为重要的。”

仪容华贵的贾敏女士用她那动人的微笑说：“我只是在迷路的黑夜里遇到了一盏被埋没的灯，并且使那盏灯自己发出了本来就有的璀璨光彩而已。这盏灯不仅照亮了我和孙骋，也会照亮其他身处暗夜的人。再见，两位尊敬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