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0606字
叫花子的事情,年轻人是听说过一些的,王福弟这么一说,他肚子里就没有更多可以反驳的知识了。所有听故事的人也都一致点头赞同王福弟的说法,毕竟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刘湾镇上的事儿,哪里能逃过他历经沧桑的眼睛。
那年寒冬腊月天里,有一个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刘湾镇。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在傍晚的寒风中站在易家诊所门前,叫花子对着门槛里穿锦缎棉袍的易师母说:太太,给碗粥喝吧!
易师母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倒进叫花子的碗里说,快吃吧,看你饿成什么样了。
坐在书桌边抄方子的易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叫花子肮脏斑驳的脸,说:等等!
易先生站起来,拿出一个贴着标签的大瓶子,取出几颗药丸,装进一个小纸袋,走到门***给叫花子:你身上有病,你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多得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了,你先不要吃饭,饭吃下去装进肚子也是给蛔虫吃掉的,你先吃了这药,把蛔虫打下来再吃饭。
叫花子吃下了易先生给的药,端着易师母给的饭走了。第二天,早起的扫街人发现易家诊所边的弄堂里,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面朝土地屁股朝天,在冬天的清晨里已死去多时。
易先生给的那几颗药果然打下了叫花子肚子里的蛔虫,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叫花子却死了。按照易先生的推断,叫花子吃下蛔虫药后的短时间内,会产生腹内压迫感,那是需要排便的感觉。易先生的药是很灵的,叫花子还没来得及吃易师母给的那碗饭,就迫不及待地找到弄堂的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开始了他势不可挡的打击蛔虫工作。叫花子终究是叫花子,他过着缺吃少穿的行乞生活,身体严重缺乏营养,所以他在长时间的下蹲动作后忽然站起来时,因为大脑缺血而休克。休克导致他躺在腊月天的夜里被冻僵了,冻僵后的叫花子又饿着肚子,所以最后,他在饥寒交迫中走向了永久性的休克。
这样的后果的确是易先生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他的错。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把叫花子洗刷干净,拿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然后置办了简单的棺木,埋在了自家的宅基地里,就是暮紫桥南端的运河边,现在的杂货店小楼的那块地。
王福弟在回忆当年的叫花子事件时,总是以一团团蛔虫纠结在叫花子被冻成乌紫色的屁股上的壮观场面结束他唏嘘哀叹的讲述。李煜从他的讲述中听出,以王福弟为代表的刘湾镇人并不认为易先生有多大的过错,他们认为,那个叫花子死在这样寒冷的腊月里,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正好死在吃了易先生给的蛔虫药之后,那便是易先生的倒霉日子即将来临的先兆了。所以日后易先生因为此事被抓时,人们都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易先生走霉运是天数啊!叫花子似乎成了易家从鼎盛走向没落的转折性人物。
这一晚,暮紫桥上的乘凉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易家的盛衰时,忽然发现桥南三十米外杂货店二楼的窗口忽然亮起了闪烁的灯火。昏黄的火光在七月朦胧的月色下隐隐绰绰、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几乎惊叫起来,但没有人真的叫出声。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夜晚回忆死人的故事,会让屈死鬼因为感动而回到人间,他们是为感谢怀念着他的人们而来的,因此大家都确定,小楼二层窗户里的灯火,正是由于他们议论着故去的易先生而招来了易先生的亡灵。他们摒声静气盯着二层木窗棂里越发亮起来的灯火,谁也不敢出声。窗户里的亮光在摇摆闪烁一阵后停顿了下来,然后,蒙着薄纱布帘子的玻璃窗上印出了一个轻轻晃动的婀娜身影,似乎是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头,圆圆的肩膀,和肩膀下稍稍隆起的部位。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不久前的五月里,那个站在阳台上发出铃铛般的笑声、穿红色上衣的女子。窗户上的影子缓慢地飘移,似乎在走动和坐下之间变换着。人们观察了许久,发现这个影子只是停留在小楼窗户里面,并未飘忽着往暮紫桥上移动,于是议论声再次响起。对于这个身影是否是鬼魂的争论,便开始在深夜的暮紫桥头最后几个乘凉人中蔓延而开。
大家用眼光搜寻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王福弟师傅。王福弟用他那只长着两片褐色老人斑的右手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说:我要困觉去了,明朝还要上班的。
刚说完这句话,人们便发现,这个适才还如说书先生一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易家故事而唾沫飞溅的老男人,顷刻间已把自己隐没在了夜色中,不见了人影。事实上,王福弟的确是害怕了,因为在说易家故事时,他是最起劲、话最多的一个。当他看到杂货店二楼的灯火和玻璃窗上的影子后,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害怕起来。他怕易先生的冤魂会飘悠过来抱住他,然后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因此他站在几个年轻人中间,以虚弱的镇定态度表示自己已经很困乏了,必须去睡觉了。然后他便迅速逃回了自己家,反锁房门,钻进了挂着蚊帐的床。他轻微颤抖的身体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但他确实无法停止自己的颤抖,易家小楼窗户里的灯火,让这个见识过刘湾镇历史的老男人在这个七月的夜里惶恐不安。
暮紫桥上乘凉的那些人在王福弟离开后,都纷纷打起了哈欠:真是倦了,该回家困觉了,蚊子真多,把我的腿咬成赤豆糕了,回家钻帐子去了……
桥上的乘凉人本已不多,最后只剩下了三个胆子大的男人,继续观察着杂货店二楼的灯火,李煜也在其中。那个婀娜的身影依然以其鬼魅的晃动吸引着这三个男人,一个男人有些蠢蠢欲动,说是不是去敲门看看会有谁来开门。另一个男人没有响应,提出建议的男人虚张声势地说怕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个男人说:那你去啊,你去了,我们就封你为“刘湾镇第一大胆。”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迈开脚步向杂货店方向走去。
李煜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去试试吧!
两个男人看着李煜,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这个鲤鱼,总是能做出一些令刘湾镇人无比震惊的事情。可是好奇心还是让他们一边退缩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怂恿着李煜,敲开杂货店边上通往二层楼梯间的那扇木门,就是“刘湾镇第一大胆”了。
李煜把卷到胸膛口的白汗衫放下来拉拉平整,抬着头挺着胸往桥南走去,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两个男人远远地看着他走向黑暗的桥头,他在他们的注视中走下桥坡,走到杂货店旁边的楼梯间门口。那扇常年关闭着的褐色木门因无人打扫而积满灰尘。李煜伸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门上的铜环在黑暗中发出一记钝重的碰撞声,然后,那扇门居然“吱呀”一声漏出了缝隙。
李煜发现门没锁,那扇门居然没锁。他便象一名准备深入虎穴的战士一样,回头往暮紫桥方向看了一眼,事实上他已无法看清楚桥上的两个人是否还在注视着他,他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夜色中,暮紫桥上的水泥桥墩在月色下散发出微弱的白光。但他还是朝着桥端眺望了一眼,然后回头,推开木门,闪身进去了。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煜消失在门洞里,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窗户里的灯火似乎跳跃起来,那个婀娜的影子并未剧烈动荡,只轻微摇晃了几下,而后,便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安静状态。
半小时过去了,两个男人开始焦急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二楼的灯火忽然熄灭了。谁也不敢提出前去营救李煜,他们猜测着,那小楼里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他们相互安慰着:不会有事的,怎么可能有事。
的确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几分钟后,李煜从门洞里闪了出来。他带上门,往桥头走来。两个男人发现他脚步镇定脸色平静,毫无紧张不安的表情,待他走上桥,他们便奔上去争先恐后地问:你见到什么了?那个影子是谁?
李煜轻轻一笑说: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件挂在窗户边的衣裳。
“那灯光是哪里来的?”一个男人问
李煜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灯光,是后窗外有人烧草料的火光。
两个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心里便开始懊丧起来。被李煜占去了“刘湾镇第一大胆”称号,他们是颇觉冤枉的,随后开始愤愤不平:操,我早就晓得没什么鬼啊妖啊的,都是人吓人。
李煜在两个男人的笑骂声中回头看了一眼桥南小楼二层的窗户,然后朝桥北商贸社集体宿舍方向走去。七月的夜风把他微皱的白汗衫吹得轻轻鼓起,背脊上,扇面大的一滩汗迹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六
刘湾镇人在秋天和冬天里依然每天过暮紫桥去杂货店买东西,但很少有人会在桥头停留。人们在杂货店里拷酱油买肥皂草纸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李煜从桥上匆匆走过,只是不再见他趴在桥墩上长久注视着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但还是有几个经过暮紫桥去毛巾厂或者镀锌厂上夜班的人看见,入夜后的暮紫桥和杂货店之间,常常有李煜走动的影子。那时分,杂货店已经打烊了,运河发出沉重的浪涛拍击声。年轻的李煜独自出现在漆黑的南街,常常让上夜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待看清楚是李煜,就有人开始骂起来:好你个大胆鲤鱼,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人是不作兴的,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李煜也不辩解,只对路人嘿嘿笑两声,笑完便继续走自己的路。夏天那夜独自上杂货店二楼探险的故事在刘湾镇上传开之后,人们又在鲤鱼的称号前冠以“大胆”二字。“大胆鲤鱼”常常在夜晚的运河边独自行走,他的行为在人们的眼中既是怪异的,又十分在情理之中。自打李煜来到刘湾镇工作之后,他一贯以他超常的举动令人们对他不甚理解,比如五月运河的游泳壮举,比如夜晚独闯易家老楼探险。几年下来,人们已经习惯了李煜的怪异,这怪异并未改变刘湾镇人对他的好感,人们看着他从一个一米六十都不到的小孩长成了象模象样的小伙子,除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以外,李煜这个人,待人还是很热心的,工作也是很认真的,所以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肉庄里的老宋预备请一个媒人,宋红花到了找对象的岁数了。老宋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把女儿宋红花许配给李煜,这个小伙子,他是很看得上眼的。那时候,李煜正沉浸于站在暮紫桥上对杂货店二楼阳台的午后观望中不可自拔。老宋的女儿宋红花依然在李煜冒雨来上班闯湿了鞋子时,替他把臭烘烘的湿鞋挂到办公室外的房檐上去晾着。李煜已经长成了一个一米七十二的大小伙子,他似乎已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他暗暗下过决心要不借助竹竿或者椅子的帮助,把宋红花那双翠绿色塑料拖鞋挂上房檐。后来当他真的长到足够的高度,并且可以完成他的誓言时,他却似乎忘了曾经作过的决定。于他而言,能否把宋红花的塑料拖鞋挂上房檐已不再重要。
老宋请的媒人就是刘湾镇商贸社主任毛根勇,他是李煜和宋红花的领导。老宋提着一条猪后腿去毛主任的家里请求他替自己的女儿做媒,毛主任点燃一根飞马牌香烟,猛吸一口,然后在他那张四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点了点硕大的脑袋说:老宋,你是我们商业社的老职工了,红花是商业社的出纳,你们一家都在为商业社做贡献,所以你家里的事情就是商业社的事情。红花是个好姑娘,她工作很努力,李煜是个好小伙子,他算盘打得响当当,为我们刘湾镇商贸社争得了不少荣誉。红花和李煜都做财会,以后他们结合了,对工作是有帮助的。所以,把他们两个撮合起来我是十分赞成的。当然,真的成功了,其中一个人的工作还是要调动的,会计和出纳不能是一家人。
毛主任一边说,老宋一边频频点着他肥嘟嘟的脑袋:是的是的,主任说得是,我也是这么考虑才请您做媒,您做媒人是保险能成事的。
毛主任哈哈一笑说:那没问题,不过现在不能叫做媒,现在叫介绍人,我只是介绍一下男女双方认识,当然红花和李煜本来就认识,我的作用是鼓励一下他们,让他们进一步认识对方,是不是老宋?
老宋的头点得象剁肉的斩刀一样有力,介绍人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毛主任果然找李煜谈话了。李煜知道毛主任郑重其事找他谈话是为了给他做媒,便用很不屑的口吻对毛主任说:我是不会在刘湾镇上呆下去的,我还有很多要干的事情,我要是在刘湾镇上成家了,还能离开这里出去干我想干的事情吗?还有,宋红花身上有一股生肉气味,要是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会以为自己每天和一个女屠夫生活在一起,这就比较难受了;还有,宋红花说话声音太响了,还有,她太瘦……
总之,把宋红花介绍给他,李煜是百般推托,毫无积极性。可是后来,李煜与宋红花谈对象的消息还是在刘湾镇上不胫而走。虽然李煜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有些勉强,但刘湾镇人却认为这姻缘还是颇为门当户对的。至于毛主任与李煜谈话的内容,除了李煜,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毛主任居然成功了,他让不想在刘湾镇久居的李煜与土生土长的宋红花谈恋爱了。有人说,那是因为毛主任答应李煜,只要留在刘湾镇商贸社,将来他就是主任的革命接班人。尽管这是他们的猜测,但人们都看出来,毛主任对这个业务上很拿得出手的小伙子的确是十分喜欢的,以这条“鲤鱼”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日后当上刘湾镇商贸社的一官半职,那完全是有可能的。老宋凭他商贸社老职工的经验找毛主任做媒人的确是英明之举。
杂货店的姜来娣为此郁闷了好多天,她的师傅王福弟劝她说:鲤鱼这个人,你是压不住他的,你就不要有什么想头了,他压根就不是配给你这样的姑娘做官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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