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我依旧很准时，哪知道一到场地，他们早就穿好衣服在那儿等着了，从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守时。我摸着新郎肚子上隆起的弧度问：“几个月了？”阿涛说：“唉，过去是八个块，现在精诚团结变成一个球了，以前吹牛逼说是偶像派的，现在就走走务实路线吧。”

五个曾经以为自己很帅的男人居然腼腆地一起笑了起来。

当然，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不是脸蛋身材，更不是存款职位，而是他有一颗持恒的责任心，对亲人的信任与理解，对家庭的照顾与担当，对工作的认真与追求，还有对自我的不断完善。

皱纹会爬上我们的脸，滋生出神经一样的密纹，形成一道道凹陷，爱人的双手已不能完全抚摸你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而摸不到的那些沟渠，正是不可言说的经历与苦难。在男人的世界里，岁月刻下的坚韧与沉静，是他们最好的化妆品。

阿涛站到我们四个中间，五个穿得人模狗样也显得不正经的男人，第一次那么正经地一起拍照。摄影师指挥着我们各自的造型和位置，我余光望过去，感觉好像在这一天，我们要把他交付给一个时代，又好像我们回到了学生时的样子，男孩还擦着脸上的汗，衣服只有白蓝相间的校服颜色。他们骑着自行车在我前面，风一吹，衣服鼓起驼背一样的大包袱。我们迎着风一直笑，不知去往何方，但内心无比坚定。烈日下，我们喝着水，阿涛说，我结婚的时候你们要是都来，那该多好啊。

摄影师“咔嚓”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房间，那一瞬间好像中学夏天所有的阳光，又全都回来了。

黄昏的婚礼

“我们将一同欢笑，一同哭泣。你爱的人，也会成为我爱的人。你的神，也会成为我的神。你要去的地方，我必跟随。你要永久沉睡，我必然睡在你的身旁。”

莉莉独自坐在教堂里，村子里炊烟四起，人们忙着生火做饭。只有她在满怀心事地闭着眼祷告，疲惫时她伏案而憩，蠕动着颤抖。

牧师在教堂的烛光中走过来，安静地坐在莉莉身旁，小心翼翼地询问缘由。

莉莉说：“我经历过许多次感情，终于遇到了我现在的未婚夫。我们很相爱，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所以我想嫁给他。我和未婚夫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结婚了，可是亲戚的质疑和朋友间的闲言碎语让我懊恼不已。最近，我们还会因为一些琐事而吵架，婚礼的诸多细节也无法确定。我开始觉得有些累，甚至有些怀疑。或许是婚前恐惧吧，我总是难以把心情平复得很好，越来越害怕婚礼的到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教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神父慈祥地说：“亲爱的孩子，为了表示对你们的祝福，我打算送给你一个故事。”

从前，上帝身边有一个天使，她生来貌美，神赋天籁。每当她开口唱歌时，全世界的鸟儿都会停在枝头上聆听，连乌云都会醉得四处飘散，彩虹也因为沐浴了她的歌声而显得更加鲜艳。

但上帝是公平的，造物主赐予了她无与伦比的歌喉，却也让她做了一份苦差事。她的真正司职是愿望天使，在上帝的委派下，到人间去守护那些苦难和善良的人，并允许守护主拔掉自己翅膀上的三根羽毛来许愿，她的一根羽毛就是一个愿望。

几百年过去了，羽毛掉了又长，有的地方因为频繁的撕扯，已经光秃不堪。每当她看见那些体态优美、翅膀完好的天使从自己身边优雅地飞过时，她总会自卑地低下头，静静抚摸自己的残翅。

传说世上只有很少的愿望天使得到过上帝的指点，转化成为美丽的天使。所以，她总是蹦蹦跳跳地唱歌给上帝听，哄上帝开心，希望上帝能指引她得到完整天使的完整的美。

但上帝并没有给她特别的指点，而是反复让她作为愿望天使奔赴人间，找到世间善良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或者是欲望。

上帝不断派送任务，她疲于奔命。几百年过去了，她的翅膀不再像是翅膀，更像是两只烤翅，硬生生地架在背上。她不敢再回天堂，害怕被其他天使当作异类。

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她渐渐体会到了人们在有机会实现愿望时，所体现出来的贪婪与自私，他们不再像原来那样单纯或者容易满足。

她开始困惑，可是又不能停下脚步，游走于各种各样复杂的人性之间，在不同的表情和要求面前，麻木地游走，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唱过一首歌。

有一次，她梦见了自己第一次冲向人间的样子，当时奋不顾身的感觉和自我形态的完整，让她一直沉浸在梦中。醒来后，她独自坐在云端啜泣。她不再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功德圆满的愿望天使不过是骗人的童话。

又过了好多年，她不知道又满足了多少人的愿望，甚至有的守护主不相信她是愿望天使，还反复强调：“一个一直脱毛的天使，这听起来真的蛮好笑。”

对这样的调侃，她早已经习以为常，不再为新长出来的羽根欣喜若狂，也不再为脱落的羽毛而黯然神伤。

那是一个雨天，她像平常一样找到了自己新的守护主。这个主人尤其地笨，有地图也经常迷路，出门会忘记拿伞，做饭时也老是忘记时间。他的生活简直一团糟，但他似乎也有一点点可爱，他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事情高兴，对陌生人也充满善意，会笨拙而努力地坚持工作、爱护生灵。

有一次，他过马路时又忘记看车，而一辆突如其来的满载的大卡车已经没有办法停下，向他冲了过来。情急之时，她现身救了他。

傍晚，两个人在家里的饭桌前面面相觑。她展开了双翼，他惊恐地倒吸着空气，整个身子往后仰，眼睛就快掉在桌子上。

在表明了来意后，她习惯性报幕一般说：“你可以在我的身上拔掉三根羽毛，这三根羽毛可以帮助你实现三个愿望。但是，这些愿望必须以不伤害他人、不有损现世、不玷污灵魂为前提。”

这时，他由惊恐转为欣喜，开始想入非非，脑海中编织各种各样的场景，嘴角上扬，那样子简直傻极了。

她对他的表现嗤之以鼻，转头静静地抚摸着自己的残翅。她惊奇地发现翅尖的地方长出了三根漂亮的羽根，这些幼根的色泽、线条的轮廓都比以往的极品要漂亮好多倍。它们像是要故意预示着什么，生机勃勃地昂着头，眺望着。

可她知道，即使再好，她也会在不远的将来永远失去它们，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黯淡。

他兴高采烈地和她讨论着自己到底要许三个什么愿望，是要花不尽的财富好呢，还是要一身绝顶的本领。

他手足无措，她淡如烟火。

他看出了她的哀愁，停下了自己的浮想，小心翼翼地向她询问因果。

她看着闪光的新生羽根，心想也许是他的淳朴，让这些嫩苗显得更加丰美。她想索性就告诉他实现愿望的代价就是她将失去三根成熟闪亮的羽毛，而自己的残缺，正是因为满足了许多人的愿望。到如今，世人们享受着她带来的好，而她因为背负了这样的使命，所以才必须背负这样的翅膀，努力穿过每一座下雨的城市。

说到这儿，他似乎显得比她还要难过，之前的喜悦一扫而空。

两个人一起开始沉默，静得像一场秋落。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觉得他笨到连自己的愿望都不确定，就先开口问他到底有什么愿望。

他缓慢地抬起头，说：“我还没想好。”

她不屑地说：“那你想吧，反正时间是不会在我们天使的身上流逝的。你的整个生命在我们看来，就像一根羽毛的诞生和脱落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充满坚定，却一字不说，只顾盯着她的翅膀。

从那以后，他每天为她梳洗翅膀，打理羽毛。她觉得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可笑极了，她把他当作一个笑话，每天看他忙来忙去，满头大汗。她只想他能快点想到自己的愿望，这样她好赶紧离开这个傻帽。

有一次，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问她：“要不要在这些地方涂一些生发膏？”她第一次被这样的问题逗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使发现羽毛的数量虽然没怎么增长，但是已经渐渐恢复了光泽。这让天使的心情变得异常好，她索性愉悦地唱了一首歌。

美妙的旋律在屋顶盘旋，跳跃的音符漫山遍野，歌声里有岁月深埋的宁静，也有无法启迪的未来，晨光一般照耀着山川湖海，前世今生。这歌声像一场不想逃出的宿命，紧紧将他捆住，丢向俘虏的黑洞。他心知命途多舛，却忘我地陶醉在繁星之中。

她唱完以后，他久久地愣在原地，尴尬之下突然脱口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我也会顺着你的歌声一直追你。如果我没有追上来，你也要一直努力往前飞，不要等我，一定要替我多看看那些风景，看看那些美好的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感动，可是她拼命抑制着这些东西，内心却欢快无比。

自此以后，每一次他为她整理羽毛，她都报之以歌。他的手随着歌声的旋律摇摆，她的羽毛也随着风晃来晃去，尤为欢乐。

岁月荏苒，这一天，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躺在床上，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他花了一生时间去整理的那些羽毛。

虽然翅膀并未恢复太多，但她早已不再嘲笑他的愚笨，有的只是感恩和不舍，像要送走一个老朋友，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无法言语的难过。

她说：“快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他抚摸着天使的翅膀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三个都还没用过呢，对吧？”

她笑了笑：“是啊，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气息微弱，努力平复呼吸，让她伏在自己嘴边，轻轻说：

“我希望能遇见美好的人，她惊天动地般出现，将我的孤独燃烧殆尽，却照亮我生活的所有瞬间。

“我希望能爱一个特别的人，她虽不完美，却异于常人。我自知生来驽钝平庸，但求她不离不弃，守我一世的平淡。

“我希望百年之后，故事已成腐朽，我们还能在天堂相见。那时，我最好别老是躺着，能陪她做一些我们常做的事，那些人世间百般无聊，却又不厌其烦重复的俗事。”

她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傻，相反，他是如此睿智和聪慧。她把自己的翅膀收拢合并到他面前说：“挑选你最喜欢的羽毛吧，它们也同样是你的孩子。”

他摆了摆手说：“不了。”天使诧异地问：“你不打算实现这些你向往已久的美好愿望吗？”

他热泪盈眶，激动地说：“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啊。我的一生，一直都被你美好的歌声包裹着。我已经得到我需要的了，谢谢你。”

她如雷击般顿住，惊诧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感动，久久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慢慢地看着他失去意识，到呼吸停止。

千百年来，她的眼泪第一次落下，为一个平凡的有些落魄的凡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过他的全身，他的灵魂得到洗礼，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天堂相遇。

这时，她奋不顾身地飞向天空。展开翅膀冲上云霄的那一刹那，她才注意到她的翅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起初丰盛的原貌，甚至比原来的更舒展、更耀眼。

在一个不起眼的云端，一个笨拙的灵魂迷了路。她看着他迷茫的窘迫，破涕为笑。她想为这个孤独的灵魂唱一首歌，却发现上帝已经将她天籁般的嗓音收回。不过没关系，她找到了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羽毛，他也再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天使。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亲爱的莉莉，你一定觉得故事始终是故事，永远都是理想化的。

可是，折磨理想的是现实，而成就理想的也正是现实。不是吗？

就好像折磨我们自己的，通常都是我们最爱的人，是我们赋予了他们伤害自己的权力。同样，故事中之前每一个拿走天使羽毛的人，都是她错过的人，都是享受过她的好，并且也伤害了她的人。她早已在感情中麻木、迟钝，甚至不再期待感情。而就是有一个我们永远也意想不到的人，用他的方式，唤醒我们内心的勇气，他享受你的好，更懂得珍惜你的好。

她的残缺，是她爱的能力的残缺；他的愚钝，是他对爱的诚恳。

我们皆是凡人，我们的爱人也势必缺点无数、俗不可忍。所以，我们享受过他们的好，也同样要接受他们的残缺，不是吗？

但是，正因为他们的真实与笨拙，我们才得以信任他的诚恳。无论之前曾有多少人让你失望，让你失去过羽毛，他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为你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光辉，成就你的双羽。

我知道每一对恋人都是用攀爬一般的努力才走进教堂，我也知道现实以后会更务实，理想以后会更理智。

只是我希望你们明白，爱情和婚礼都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世界再广袤，真理再权威，也体会不了你们之间所发生的种种过往。那些酸甜苦辣的细枝末叶，如何成就了你们今天的默契与信任，旁人如何懂，你又何须在乎旁人如何说。夫妇各自倾怀，世俗随它去吧。

在这个充满怀疑的世界，两个人更需要彼此的信任作为生活的信仰。

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你们最好在婚礼之前商量好到底谁做家务谁管钱。而且我希望你快点想，因为你的未婚夫已经在教堂门口傻看你很久了，而我也必须快点下班了，如果回去得晚，我老婆是从来不听解释的。

她回头望着自己满头大汗的未婚夫，木呆呆地笑了。他好像找了很多地方才想到来这里，来这个他们即将举行婚礼的地方。或许男人都很木讷，要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去做很多看似笨拙却又诚意满满的事，来给敏感的女士们许多细致的感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牧师那一段亘古不变的腔调与台词：

“你，愿意娶她为妻吗？与她组成家庭，爱她，保护她，照顾她，无论健康或是疾病，无论富有或是贫穷，你都和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她近乎蹦跳一般走向自己的未婚夫，在夕阳的光晕里，他们拥抱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