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墨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3
|本章字节:10926字
他叫救命,哭着喊来人啊。方圆几里,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救声。他趴在井口对着洞里哭,呜呜的回声出来,随着飞灰流沙,飘满了没有人的巷口。他就一直跪在井口看着自己的驴,直到沙尘将他的轮廓盖住,风声将哭声掩埋。
后来赵傻子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有人说驴死了以后他伤心过度,也跟着病死了,也有人说他背着布袋,拿着一缸金鱼远走了,总之,他再也没出现过。每个人都唉声叹气地说可惜,开始为他编织若有似无的回忆,上演缅怀的伤感情节。往事随风而去,没有人真正在意他到底去了哪里。
岭城西边的新房子终于建好了,大家喜气洋洋地搬回去,带着新鲜劲儿四处串门。三爷爷和太姥姥还是坐在小区门口,等儿子女儿下班。这里不会停电,也不会再停水,人们好像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小区里灯火通明,一片欣欣向荣,有人跳广场舞,还有人唱歌。几种音乐夹杂在一起后,我总能出现一些幻听,好像赵傻子仍旧住在小区里,他没死,也没有走。夜里他还是喜欢牵着驴,在尘土飞扬的巷子里巡逻。他游侠一般闲庭信步,斗笠遮住重眉,驴子一拐一拐,整个小区回荡着他的歌,他“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我听他唱、看着他说,他一直不停地绕着小区走,守着他的房,还有他的国。
门前的核桃
小时候,我经常看见李爷脏兮兮地坐在家里的院子门口,端着一碗冷面秃噜秃噜地吃着。李奶抱着小核桃在一旁,看着李爷的吃相傻乐。
李爷和李奶在我姑妈家的路口处经营一家面馆,早先时候也弄过朝鲜冷面,但不同于其他面馆的是,他们家的朝鲜冷面是没有狗肉的,原因是他们家养了一条叫作核桃的小狼狗。
李爷原来也想弄一些食用狗肉。有一次,小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母狗,是东北特有的那种“德牧”狼狗。它样子特别虚弱,李爷看出来这狗有身孕,就没忍心动手,放在家里养着。谁知母狗生完小狗崽没多久就死了,留下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狗。李爷每天打点牛奶挨个喂,照顾不过来了就把小狗一个个送人了,只留下了一只棕色的,就是核桃。
小核桃一生下来,满身杂毛,扁扁的小脑袋上全是褶,所以李奶给它起了个讨巧的名字——核桃。
俗话说核桃补脑,小狼狗似乎是沾了名字的“光”,从小就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它会看人脸色,谁高兴谁生气,一个眉高眼低,它就顺人心意。当所有的小狗吃饱了窝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只有小核桃跑过去蹭李奶的腿,寸步不离地撒着娇,让李奶抱,所以这一窝狗崽子只留下了小核桃。
邻居们见了小核桃都说:“老李啊,你可捡了一条好狗啊,看家护院能是把好手。”李爷看着追尾巴绕圈的小核桃,说:“不图这个,家里多个活物热闹。”
面馆开在胡同口,李爷、李奶和我姑妈家住在一个平房大院里。有一段时间,爸妈没时间管我,我就住在姑妈家。没事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和李家的闺女小悦姐一起玩,偶尔逗逗小核桃。有时我俩一起喂喂它,有时想带它出去溜达溜达,可是小狼狗怎么逗都不出门远走,给骨头给香肠就是不离开院子门口,好像怕走出了家门,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样子极了。
早年的时候听姑妈说,李奶年轻时长得特别好看,眼睛虽然小,但是笑起来像桃花一样甜,杏核嘴,眉毛像是山腰的月亮。李爷年轻时身体好,火气也旺,还到处惹是生非。李奶心善,脾气也好,逆来顺受习惯了,就由着李爷在外面瞎混。有时候,李爷和别人打架一脸血跑回来,有时候醉得一塌糊涂,自己家门都不认得,李奶总是耐着心一边训斥着李爷,一边帮他收拾烂摊子。
小时候,我经常看见李爷脏兮兮地坐在家里的院子门口,端着一碗冷面秃噜秃噜地吃着。李奶抱着小核桃在一旁,看着李爷的吃相傻乐。
有次李爷事闹大了,被警察叔叔抓进了局子。李奶叫姑妈帮忙看着面馆和女儿,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背着面馆里收钱的匣子去局子里赎人。核桃那时候还小,一路小短腿儿跟着李奶去了局子。交了罚款领了人,李爷、李奶和小核桃一前一后走回面馆。
到了面馆,李爷像做错了事的小孩,站哪儿都觉得别扭,浑身不自在。李奶留了姑妈和我一起吃饭。饭桌上,李奶和李爷、李家千金小悦姐、我和姑妈,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在开圆桌会议,正襟危坐谁也不先开口。
小核桃在旁边也不敢吃食,最后它好像饿得不耐烦了,开始汪汪叫。李奶“扑哧”一下乐了,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今天是我生日,寻思咱家今天也开开小灶,改善改善伙食,招呼邻居热闹一下。现在钱都交了上去,今天就吃点冷面和腊肠,算过个生日吧。”
李爷手足无措,他啥也没说,突然一个激灵冲进厨房。回来时拿着一个剥好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李奶碗里。那鸡蛋透着讨好的润白,在冷面汤里调皮地翻滚。
李奶哼了一声,咬了一口鸡蛋,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大家都动了筷子,小核桃也开心地啃起了骨头。
打那以后,李爷也开始收敛。有时候,他一个人扛着冷面和白菜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拾掇,弄好了再风风火火地送到胡同口的面馆去,偶尔拿着一些腊肠分给我和小悦姐,还有核桃。我们坐在院子里,看小悦姐的小人书。偶尔小核桃趴在我俩脚边摇尾巴,更多时候它喜欢安静地趴在院子门口的石榴树下,等李爷李奶回家。
本来日子就该这么凡俗且平稳地过下去,可是那年仲夏的一个午后,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的平淡与幸福全都打乱了。
李奶在面馆算账时突发心梗,整个人栽倒在了柜台前,手边的药没来得及放到嘴里。李爷赶到后抓一把地上的药喂到李奶嘴里,可李奶怎么都咽不下去。李爷一把扛起人,拦了车就往医院跑。
终归是慢了一步,姑妈带着我和小悦姐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奶已经走了。医生给李奶盖上白布,李爷瘫坐在床边的地上,哭着说:“你们先别盖,她刚才看了我一眼,真的,是真的……”
李奶走后很长一段日子,核桃什么都不吃,就趴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门口。有时它在屋里一听到院门有动静,就飞奔出来看个究竟,好像是在等李奶回家。更多时候,它还是像从前一样,趴坐在石榴树下,看着一个方向,盼着等的人回家。
那阵子,李爷也没什么心思做生意,终日酗酒,行色恹恹,面馆就关了一阵子。姑妈每天让我去叫小悦姐来家里吃饭,有时候我想带核桃一起来,可是怎么叫它都不来。它不是趴在李奶的照片底下,就是趴在院门口,有时候一趴一个晚上。小悦姐那时候已经很大了,每天都躲在家里哭。
邻居们轮班劝李爷,日子不能再混着过啊,不能让走了的人不安心走、留下的人不安心留啊。李爷从了大家的劝,收拾收拾家里,面馆重新开张。
日子鸡飞狗跳,数年光景转瞬,小悦姐长成了比李爷高的大姑娘了,青春期逆反,经常和李爷对着干,回家也特别晚。在一个夏天的傍晚,邻居们在院子里坐一圈围着吃西瓜。小悦姐被李爷推搡着出了屋子,在院里大喊:“我妈在的时候,你打麻将喝酒,现在我妈没了你才想起来管我!”李爷气急了,打了女儿一耳光,核桃在旁边一直汪汪叫,咬着李爷的裤腿。
小悦姐跑出门拦了辆车就走了,核桃追出去一边咆哮一边跟着车跑。小悦姐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核桃,她探出头朝后面喊:“核桃快回家,回家陪着我爸。核桃快回家,核桃……”
这个时候的核桃已经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老狗了,它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几个小时一直追着我们嬉戏打闹了。它似乎也听懂了小悦姐的话,一步步慢下来,远远地望着主人离开的方向,虚弱地叫了几声,就像断了气的呻吟。马路上尘土弥漫,一条老狗灰溜溜地走回家。
从那以后,小悦姐很少和李爷说话,工作了就自己租房子,不怎么回家。直到小悦姐结婚那天出门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小悦姐对李爷说:“爸,我要离开这个家了。”
本来笑呵呵的李爷,听完这一句话怔了一下,揉搓着双手颤抖地说:“嗯,是好事啊,好事啊。”小悦姐忽然眉头一紧,抱着老头开始哭。李爷仰起头,眼泪顺着眼角“啪嗒啪嗒”往下掉。
亲戚们上了车,李爷在车窗里盯着院门口的核桃,它的眼皮已经开始下垂,耷拉着的目光里含着不舍和坚定,直直地注视着车里的主人。它还是没有走出院门,只是在树下站好自己的岗,像是要送出门的人,也像是等着要回家的人。
汽车启动,绝尘而去,留下一座院子、一棵树和一只老核桃。
小悦姐嫁去隔壁城市以后,李爷把面馆交给侄子打理,自己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听书,跟核桃一起晒太阳。
那一年秋天,小悦姐突然打电话给李爷,哭着说丈夫做生意雇了辆卡车进货,结果司机为了躲闪别的车,开到了沟里。司机当场死亡,丈夫现在在医院抢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爷连夜赶往隔壁城市。他到医院的时候,悦姐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下瘫在了父亲怀里。在重症病房门口,她把积攒的恐惧与焦虑全都哭了出来。老头气还没喘匀,一直拍着女儿的头说:“没事啊,没事啊。”
后来人抢救过来了,零件也没少,但是需要疗养一段日子。女婿行动不便,于是李爷就把女儿女婿又接到了大院里来住。
刚来没几天,一群陌生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院子,嚷嚷着要李家给个说法。看得出这些人不是善茬,都面目可憎,时不时还发出一些恐吓。这时候,核桃从里屋跑了出来,堵在屋子门口,咧着嘴一直汪汪叫,凶狠的样子像是一条看见兔子的猎犬,不让任何人靠近房门一步。我第一次见核桃这样的姿态,故意放低身躯,四肢弯曲,做出随时准备扑出去的样子。它看上去老得一点也不虚弱,硬绷起的肌肉倒是有几分凶猛。
我站在姑妈家门口警戒地望着这群人,仔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那死去司机的家属,“人是给你们家打工才出事的,想来这里讨个说法”。
家属里为首的是一位老爷爷,颤颤巍巍地哆嗦着,是那司机的父亲。
这时,李爷开了门从屋里走出来,小悦姐抱着孩子躲在核桃后面。李爷步步带风,走到司机父亲面前,一拱手说:“按辈分我得叫您一声大哥。您看,今天这事谁都不愿意发生,您儿子给我们家打工这没错,但我女婿现在也躺在屋里气还喘不匀呢。车是您儿子开的,事是一起出的,您带着这么一大帮子人来闯进我家这小院,是不是不太合适?该给的我们给,咱换个地方聊吧。别扰了我这些邻居。”
为首的老头看了一眼李爷,招呼着一群人往外走。核桃要跟着李爷出门,李爷大手一挥说:“看好门。”
核桃心领神会地站在院门口,寸步不离,就好像当年等李爷李奶回家时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爷和那群人,全身上下带着一股杀气,不怒自威地端坐在门口,仿佛只要它察觉到对方一点危险的气息,就会马上迎面扑上去。
后来,李爷把冷面馆兑给了别人,给了司机家属一部分赔偿金,剩下的全给了女儿。李爷说自己的钱够花了,多了也没啥用。老头每天照顾女婿的饮食起居,女婿状态好的时候,他们爷儿俩会在院子里聊聊天、喝喝酒。眼看着女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恢复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小两口带着孩子要回去。走的前一天,李爷做了一桌子菜,把我和姑妈也叫了去。
那天李爷格外高兴,席间他站起来举着杯说:“来,走一杯,这坎儿算是过去了。”我看他们一饮而下,没出息地埋头吃菜。
小悦姐想叫李爷和他们一起走,李爷不肯,小悦姐就软磨硬泡,好说歹说。
李爷揉了揉眼,嘴边的白胡茬儿还沾着酒沫。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说:“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才是伴儿。有几个晚上,我梦见我走了,去那边陪她了。一见面,她就问我,咱姑娘过得咋样啊?我也不知道咋回她,想撒个谎说过得挺好。你妈努努嘴,说又骗我,一转身走了,我一下子就醒了。有时候,我也想早点过去那边看看她。
“她在的时候我没让她过上消停日子,跟我操了不少心,我现在咋后悔都没有用了。你爸没那么大能耐,你妈走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说说心里话,那段日子对你不好,是我不对。这么说也不是为了你能原谅我。但是爸是真想把你照顾好了,等有一天我去了那边,见你妈也有个交代。你过得好,我才有脸见你妈。守着这个院儿,就像守着你妈、你的娘家。这样我心里踏实。”
小悦姐这时早已哭成泪人,我看见核桃放下嘴边的鸡肝,走到李爷的脚边静静地趴着,不再像它幼时那样哼哼着要食吃,而只是贴着李爷的小腿肚子,让李爷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在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在这儿陪你呢。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小悦姐走后,李爷的日子又开始过得糊涂起来。有一次屋里着火了,老爷子身上带着火苗蹿出来的。他左手抱着李奶的照片,右手拍打着老核桃,像哄小孩一样边拍边嘟囔说:“没事啊,别怕啊,没事啊,别怕。”不知道是说给核桃听,还是说给李奶听。
邻居们你一桶我一盆地泼水,火是没着大,但是屋子是没法住了。大伙搭把手帮李爷收拾房子,老核桃坐在院门前的树荫里,就像“年轻”时等待李奶回家时那样。它的眼睛只是盯着一个方向,全无当初的伶俐与警戒,目光涣散,略有期待地看着小悦姐离开的那个方向。看上去让人有些温暖,又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