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认为自己应该去寻找小妖和《封魔之笈》，虽然魔城让韦慧谈之色变。既然是自己把小妖带出来，就要把小妖带着回去。小妖到了魔城，这意味着秦歌一定也在那儿，小妖在魔城里面究竟怎么样？至于《封魔之笈》，他答应过要给老鬼师找到，哪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

可是，马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魔城不在实在世界，在阴间；而自己却在实在世界，其间的界限自己无法超越。就算韦慧能越过阳阴之界，她也无法将小妖救出来，无法找到魔书，脱魂之人不可能与阴间的灵魂作斗争，这是历来的规矩。

但是他仍然决定去寻找小妖。

韦慧否定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马原却很倔强：“没有不可能的事。”

“你不能进入阴间，你往哪一个地方去找？”

“找不到也要找。”

“为什么？你喜欢她？”

“第一，她是我的同伴，第二，我答应过把《封魔之笈》交到你爷爷手中。”

韦慧眼睛发亮，她急切地对老鬼师说了几句话，可是，他却仿佛没有听到，继续抽烟，半晌抬起头来，似乎在看马原，然后又低下头去，咳嗽、抽烟。

马原只好起身告辞。

马原给睢族研究中心的李知远教授打电话，把近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希望李教授告诉他到何处去寻找那座魔城，他一定会把小妖给找回来。小妖是李教授的女儿。李教授在电话那头听完马原的诉说，一声不吭，却把电话挂断了，马原再拔过去，却是嘟嘟嘟的盲音。

没有人肯帮助马原了，马原走投无路，象无头的苍蝇在街上胡乱地走着，不知何时回到旅社。第二天醒来，自己却躺在床上。马原并不埋怨别人，一来对别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二来别人没有力量帮助自己。他只好埋怨自己愚蠢和无能，这一切全由自己引起，弄得一团糟。

就在马原自怨自艾时，手机却响了，李教授打来电话，仅仅一夜，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马原差点听不出来。李教授在电话那头让马原问韦慧，魔城在什么方向，然后朝什么方向走。因为魔鬼的城不可能永远在冥界，总会在地上有个对应之所，或者说，魔鬼之城最终要在大地上实现。所以唯一的办法只有往韦慧感觉到的方向寻找。

“我能找到吗？”马原心中无底。

李教授在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很久，马原听到不断的响声，噼噼啪啪，象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很久之后传来李教授的喘气与咳嗽声，他告诉马原：“你能找到。”但语气并不是很肯定，更象在迟疑地陈述一件事。

马原谢过李教授，收拾东西、结帐，出门去找韦慧。没想到却在旅社门口碰到了韦慧，她正到旅社来找马原，背后背着个大包，象要出远门的样子。

马原怔怔地看着她。

韦慧却对他嫣然一笑，说道：“我决定跟你一起去寻找魔城。”

马原想了想，说道：“为什么？”

韦慧心无城府地回答：“我爷爷让我给你作向导。”

“你知道我们该往什么方向走？”

“西南，魔城就在西南方向。”

要往西南方向而去，首先得渡过都柳江。他们从一个叫柳叠的寨子渡江，没有桥，几只小船系在江边，被流水激出“空空空”的声响。韦慧将系在沙岸上的缆绳解开，跳上船撑篙，让马原小心翼翼地上船，坐在舱头。正值中午，烈日热辣辣地当空照耀，江水清澈见底，水面开阔，平缓的水流深不过四五尺。整个渡口除了马原和韦慧，再无别人，安静得可以听到光线碰到水面时发出的声音，“咝咝……”，象无数根烧红的细微金属丝刺进水中一样。

马原刚刚坐定，船即直直地往彼岸驶去，他觉得奇怪，应该先往上游撑一段距离，再往对岸划，中流冲击而带下去的位移正好与向上的那段距离抵消，船便会在半流半撑中恰好抵达对岸渡口。马原看韦慧，她站着，竹篙拿在手上却不划船，而船自己在动。

“你会魔法？”马原问。

“不是我会魔法，而是船自己在动。”韦慧摇头，警惕地看着前方。

“这样岂不更好？”马原说。

话音未落，船却猛然折转九十度，变成船头朝下，飞快地向下游冲去，如同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将船挟持似的。但马原看到水流并不急，还是原来的状态。吓得马原紧紧地抓着船舷，韦慧连忙将手中竹篙撑住江底，篙尖插在江底的卵石间。

天色却突然成了夜半，狂风呼啸，刮得两岸林木怪兽般猛烈地摇晃，大块大块的乌云从半空刷过，星星微弱的光线偶尔从云缝中漏下来。船在狂风中摇晃得更厉害。就象电影镜头从中午切换到了午夜。马原并不觉得好玩，他觉得船快要翻了。

韦慧站在船头，拼命地撑着竹篙。狂风与水流合谋的力量，再加上那神秘的力量，船仍然往下游冲去。张力形成，竹篙被撑得弯起来，象一张弓被拉开，一点点地拉开。她不敢松手，因为她知道只要手一松，船就象发疯似的往下冲去，卷入一个吞没了无数人畜的漩涡里去。

在二十丈开外，东岩之下，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涨水季节，无数渡江之人畜落水，即被卷入其中，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之后，大多肢体分裂，不再是一个完整的身体。那漩涡不但吞没人，连水牛、船只都吞没过。附近的人们谈起来无不色变，认为有一个魔鬼住在其中，专门等着吃人吃牲口，那漩涡就是魔鬼的大口。

“你过来帮帮我。”韦慧的声音在颤抖，她快要撑不住了。

马原颤抖着站起来，借着偶尔漏下的星光靠近韦慧。那竹篙已经撑成半个圆，眼看就要折断，马原伸手去帮着她支撑，脚下的船却因此而晃得更凶，让他的手落空。一个浪头从上游凭空出现，狠狠地将小船托起，再猝然一跌，韦慧抛了出去。那半圆的竹篙如满弓一样反弹着，将她带飞起来，人象一支箭般朝下游射去。马原只听到一声惨叫，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失却竹篙的支撑，小船翻转过来，底朝上，脱缰野马似的冲卷而下。马原在黑暗中死死地抓住船舷，好在江水并不冷，让他得以有力量用十指扣着船。他想，这回可真的完了，不但救不到小妖，自己的命也丢掉，更连累了韦慧。还来不及喘气，小船已经往下砸落，象巨石一样朝着深渊砸下……

然后马原晕了过去。

马原醒过来，手指仍然死死地扣着船舷，小船带着自己正在旋转着，边旋转边下陷，速度并不是很快，象沿着螺母的环纹转动一样，一点点地向下。他不敢松手，任凭小船带着自己。现在他确信已经被卷进了漩涡里。

云散风停，一轮明月静挂于中天，天空深蓝得象另一个漩涡。还有月晕，一圈月晕如同月亮顶上的伞。一丝风也没有，只听见江流的声音和漩涡内旋动的细响。马原借着月光，看清这是一个岩下的大漩涡，直径约两丈，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漩涡。它就是一个漏斗，小船、乱叶和自己正静静地在其中旋转着漏下去。估计已陷到一半，不用多久就会到达底部，变成裂片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

马原的心揪紧，象一根弦正要绷断……

韦慧呢？韦慧在哪儿？马原挣扎着往下望去，因为他的挣扎，小船急剧下沉，并翻了一翻，将他带入水中，呛得他不断地咳……但可以看到下面，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飞快地旋向漏斗底部那个洞穴，象个人影。马原确定那就是韦慧，她弹出，所以比他更快地被卷进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下降、下降、靠近那洞穴……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愿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吞没。虽然，再过几十秒钟钟自己也跟着进去。

没有奇迹发生，马原感觉不到一丝救赎的力量。

过了一会，马原睁开眼睛，竟然又看到了韦慧的影子：她不但未被吞没，反而回荡上来，离黑乎乎的洞穴越来越高——向漩涡边沿上升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眼前却是事实。

马原心里一亮，就象月光照进了心里、生命里，他记起读过的一段话，这段话是印度伟大的精神导师奥修说的，他说——

“在河里，特别是下雨而涨水时，会产生许多很有力很强大的漩涡。河水像个陀螺一样转呀转，如果你被卷进去，你会身不由已被拉向水底，你越往深处，漩涡就越变得强有力。自我的自然趋势是与它搏斗。当然，因为这看起来是死亡，而自我是非常畏惧死亡的。自我试图与漩涡搏斗，如果你在一条涨水的河里与漩涡搏斗，或者在一个瀑布附近，在那儿有许多漩涡，你就输了，因为漩涡很强，你不能与它搏斗。暴力将无济于事——你越是搏斗，你越是变得虚弱，因为漩涡不停地拉你，而你在搏斗。每一次努力搏斗，你都在失去能量。你很快变得疲惫不堪，漩涡会把你吸下去。这就是漩涡现象：在表面上漩涡很大；越往深处，游涡就变越小——更厉害，但更小。接近底部的地方，漩涡是那么的小，你可以不用搏斗就能摆脱它。事实上，在接近底部的地方，漩涡本身把你扔了出来。然而你必须等待到底部。如果你在表面时就开始搏斗，你完了，你活不成了。我试过许多漩涡，这种经验妙不可言。”

马原相信奥修的话不会有假，决定放弃在水涡中的挣扎，他松开手，让四肢放松，象在羊水中一样自然地放松。然后他感觉更快地旋向底部，更快，但马原心里非常平静，象弦又松弛到未绷之前的柔软状态，象月亮的光一样柔软而安静。

韦慧被漩涡扔得更高，从马原身边擦身而过，旋到马原之上。现在情势刚好相反，马原更快地向下，韦慧越来越向上。马原在明亮的月光中看出她处于昏迷状态。处于昏迷状态中的人正是放松的。

小船还未降到底部，便直楞楞地一头栽入洞穴中，它永远是生硬的，所以很快就被吞没。

马原感觉已经到底，眼看就要被拉进那个漏洞里去。漩涡不是江水暴涨造成，而是江底下有个暗洞造就了它。马原感觉双脚就要没入洞里，但他仍然不反抗，他仍然放松、更放松。然后，就在那个临界点上，猛然出现了一股反作用力，把他向相反的方面推出，就象上帝的一只手等在哪里，等在地狱的入口处，对自然的人、顺从的人、有智慧的人从反推一把，救他回到充满月亮与安静的世界上来。

马原喜悦之极。

现在，马原在上升，他看到韦慧已经脱离了漩涡，这个魔鬼的漏斗中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马原升得很高，更高。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快感，如果说下降是堕落的、恶的快意，那么上升就是善的、充满了喜悦和希望、完善和美的快乐。马原承认，自己从未有过这般美妙的经历，象升至天堂、升至永恒，没有不安、没有焦虑，力与生命和谐地融为一体……

马原被旋到了江面上，流水将他带到沙滩上停下来。韦慧已经躺在那里。

“这是什么力量？”后来韦慧问马原。

“肯定不会是水流的力量，我们被邪恶控制住了。”马原不安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