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突然就看见了一座城——

这座城没有背景，周围既不是山也不是水；头顶既不是青天，也没有云雾；它既不高大雄伟，也不低矮窄小；它既与众不同也不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城而已，在它这里任何形容词都失效。

马原并不惊讶，因为他忘了惊讶。他的心思集中在城墙上的那一系列壁画。

第一幅壁画上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正在从一册翻动的大书中诞生。那是一本布满了象形文字的大书，大书上的文字不断地变幻，无法看清任何一个字。婴儿一样的裸体并不让人恶心，反而让人生出一种亲近感，近乎邪恶的从肉体到心灵的亲近。奇特的是，男人头顶上戴着一顶皇冠，皇冠由无数颗宝石嵌就，集中了所有的色彩，七彩斑斓，光线正从那些宝石中散发出来，彻照天宇。马原仔细看时，那些宝石却是数不尽的星座与星体，其中最大最明亮的两颗是太阳与月亮，一颗照着白昼，一颗照着黑夜。人世间看来无比宽阔与幽深的宇宙，它所有的星辰不过是一座冠冕罢了。

马原叹了口气。

第二幅壁画上，男人并未穿上衣服，看来他是不需要衣服的，目光狂热而深邃，似乎已经洞悉观看者的心理与命运，似乎正在往观看者心灵上施加着神秘。马原在他的目光中呆住。过了很久，马原移开视线，又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册，从书册中飞出一只只蜘蛛，每一只蜘蛛身后都拖着一根红色的线，那线将蜘蛛与书册连在了一起。

马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幅壁画上，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书册却已经捧在了胸前，十三只硕大的蜘蛛成圆形分布在周围，十三条蛛丝连在书册上。整个画面是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点的大网，网间堆积着火焰与冰块，马原感觉火焰的巨热与冰块的巨冷……再认真看时，这构图却是整个宇宙的构图。它不是平面，而是立体，每只蜘蛛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宇宙带来巨大的变化，如果不是那些蛛丝连在书册中，看不出它们的举动有什么联系，因为那些蛛丝的存在，仿佛蜘蛛运行的力量正来自于那书卷。

马原大致明白了一点点。

第四幅壁画上，十三只蜘蛛变成被推远的背景——一座正在无限地扩大的城。十三只蜘蛛竟成了一座扩大的城！这让马原毛骨悚然。在这幅构图中，赤身的男子竟跪在一个女人的脚下，这是一个高傲得让马原不敢正视的女人，衣带如云。马原却从女人身上感觉到一种彻天彻地的邪恶，他看了很久，也看不出这邪恶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邪恶无所不在，但邪恶就是没有来处。

女人说话了，她说：“你不用再猜想，因为我就是邪恶本身，邪恶女神。”

马原自忖一会，他的问题太多，多得自己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碧城。”

整座城看不出一丝碧色，就算是画在城上的那座正在扩大的城，也看不到一丝碧色，可是她却偏偏说这是碧城。

碧城？马原想起唐代诗人李商隐的《碧城三首》，诗是这样写的——

“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骄衔楚佩，赤鳞狂舞拔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这三首诗是以晦涩难懂出名。

“你想得太多了，它就是碧城，碧城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邪恶女神说。

“这些画是什么意思？”

“一个寓言，关于碧城的起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每个人将来都要知道这些。”

第一幅壁画演绎起来，变大，变成马原置身的世界。马原进入第一幅壁画，耳朵里是邪恶女神的声音：

“魔王布鲁沙正在获得新生，从此，整个宇宙星辰便是他的荣耀，他生来便是为了做皇帝。不是人间的皇帝，而是整个宇宙的皇帝……他诞生的那册书叫《封魔之笈》。”

“魔书！”马原不禁叫出声来，他想起韦慧祖父说过的那个传说，以及秦歌所说的那个传说，虽然各各不同，但却都说对了一点：魔书与皇帝有关。自从这册魔书重见天日起，魔王便获得了新生，而自从魔王获得新生起，宇宙星辰便归于他的皇冠之上。

——所以时空会频频出现错位。

“那些蜘蛛又是什么？”马原问。

“她们是十三凶魔，对魔王忠心耿耿。”

接着，马原又看见蜘蛛在身前身后飞动。他进入第二幅画。

最先出现在魔王头顶上的那只蜘蛛说话了，它的声音象金子在响，却也是女人的声音：“我，就是天魔。”

接着，最下面的那只蜘蛛开口说话，她的嘴唇红色，象血，她说：“我，就是地魔。”

东边那只蜘蛛的声音无比地摄魂，她说：“我是色魔。”

马原的心不禁一阵狂跳。色魔！一个女性的色魔！

西边那只蜘蛛则用老女人的声音淡淡地说：“我是死魔。”

正在诞生的那只蜘蛛用婴儿的声音说：“我是生魔。”

——生魔要生什么？死魔又要死什么？

还剩下八个凶魔还没有诞生。

布鲁沙突然说话，他的声音象天空一样平静，又象黑洞一样吸引人，他说：“你过来。”

马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猛然感到了奇冷与奇热，忽而全身热，忽而全身冷，忽而是左边冷右边热，忽而是左边热右边冷，冷热交替，象一半在火焰里一半在冰块中。他踏实地走着，而脚下却没有一寸实地，他一步一步地向布鲁沙靠近……

邪恶女神的声音又响起，她说：“现在，十三凶魔已经全部诞生，它们系于魔王与《封魔之笈》，它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带来宇宙间的变化，它们是宇宙的各部份力量。每一个都是不可战胜的，它们就是整个宇宙。”

无数的声音在马原周围笑起，象银铃、象月光、象迷雾、象风吹、象弦管、象歌声、象水响、象叹息、象呻吟……大笑、狂笑、轻笑、浅笑、浪笑、冷笑……笑声充满了宇宙之间。这些笑声全来自于十三凶魔，它们不断地笑，手足不断地蠕动，让时间与空间都在颤抖。

魔王布鲁沙说：“现在，整个时间与空间，命运与生死都掌握在我手中，我叫布鲁沙，我是宇宙间至高的、唯一的阳性力量。”

他的嘴唇不用蠕动，但声音从他的嘴里吐出来，马原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充满了男性的魅力与磁性，他就在十三个凶魔之间站着，以他的魔力激动着十三凶魔。

马原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是宇宙间的皇帝？”

“我是的。我的使命是把宇宙重新安排。”

“为什么？”马原不懂。

“神与魔之间并没有必然的界限，神就是魔，魔就是神，我们是一块镜子的两面。”

“诸神已经被你打败了吗？”

“是的，诸神已经腐败、堕落，他们不堪一击。”

马原无语。

“走过来。”布鲁沙的声音充满着诱惑。

马原被好奇心所鼓动，走过去，十三条红色蛛丝在它的上下左右紧紧地绷着，透明，象血液在流动，不是朝一个方向流动，它同时从布鲁沙向凶魔流动，从凶魔体内向布鲁沙流动，马原第一次看到了一种矛盾的流动，那种流动多么纯粹，多么迷人。

火在他的左边，冰在它的右边，那火却是固体，火焰是固体的，所以热永恒不散；那冰反而是冷焰熊熊，将冷酷弥漫遍一切。可是，冷与热并不互相中和，热就是热，冷就是冷。马原找不到了自己的感觉，生命中只剩下热与冷。

马原来到布鲁沙面前，他仰起头，他问：“现在我该做什么？”

“在你去死之前，你可以问所有问题。”

“我就要死掉了？”

“你正在死的路上。”

马原只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为什么该死？”

答案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强者，你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