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3
|本章字节:12286字
我想,事情是那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吧,当时我们正在雅典。
参观雅典卫城时,艾丽忽然看到某个认识的人,于是向她跑去。那是一群从希腊游轮上下来的游客,其中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离开旅行团,也向着我们奔过来,高兴地呼喊着:“真没想到啊,是你吗,艾丽·顾特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旅游吗?”
“不。”艾丽说,“只是逗留一下。”
“但是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寇拉呢,她也在这儿吗?”
“不,我想寇拉现在应该在萨尔茨堡吧。”
“这样啊。”
然后这个女人看向我,艾丽平静地说:“让我来介绍一下——罗杰斯先生,本宁顿太太。”
“幸会。那你们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呢?”
“明天我们就走。”艾丽说。
“啊,亲爱的,如果再不走的话,我可就要脱团了。关于这些景点的介绍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他们有点急急忙忙的,你知道,每一天下来都搞得我都筋疲力尽。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一起喝一杯?”
“今天可不行了。”艾丽说,“我们就要走了。”
本宁顿太太急匆匆跑回了旅行团。艾丽跟着我一步步走上雅典卫城的城楼,然后又转身往下走。
“现在事情都摊开了,不是吗?”她对我说。
“什么事情摊开了?”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艾丽叹了口气:“我今晚必须写封信。”
“写给谁?”
“噢,写给寇拉,还有弗兰克叔叔。我想,还有安德鲁叔叔。”
“安德鲁叔叔是谁?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他。”
“安德鲁·利平科特,他并非真是我叔叔,而是我的监护人,或者说是财产受托人,随便你怎么叫吧。他是个律师——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
“你要和他们说什么?”
“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我可不能贸然对诺拉·本宁顿说‘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丈夫’,她会大呼小叫的,还有‘我从来没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啊,快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亲爱的’诸如此类的话。只有让我的继母、弗兰克叔叔、安德鲁叔叔他们先知道这件事情,才是正确的做法。”她叹了口气,“好了,目前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
“他们会怎么说?或者采取什么措施?”我说。
“小题大做,我猜是这样。”艾丽用她那平静的口吻说着,“如果他们有所行动,那也不要紧,过一阵子他们会想通的。但还是免不了要和他们面对面谈一下。我们去纽约吧,好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不,”我说,“我不愿意。”
“那也许可以让他们来伦敦,或者他们中的几个人来,你看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一点都不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到桑托尼克斯那儿去,看着我们的房子一砖一瓦地盖起来。”
“我们当然可以。”艾丽说,“毕竟,和我的家人见个面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好了。不是我们飞到他们那儿,就是他们飞到我们这儿。”
“你说你的继母在萨尔茨堡。”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就显得有点古怪。没错——”艾丽叹了口气,说,“我们要回家挨个见见他们,迈克,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家人?”
“是的,他们如果为难你的话,你别太介意。”
“我想,这是和你结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说,“我可以忍受。”
“那你妈妈呢?”艾丽考虑良久后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艾丽,别安排你那位衣着华丽、爱摆架子的继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的妈妈见面。你觉得她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如果寇拉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们之间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说了。”艾丽说,“我希望你别太纠结于社会地位,迈克。”
“我?”我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美国人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出身贫寒,是吗?”
“但你也不用老是把这个说出来,搞得尽人皆知啊。”
“我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是合适的。”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谈事情是正确的;我对画画、艺术、音乐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才刚学会应该给谁小费,以及给多少合适。”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趣吗?我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如何,”我说,“别把我妈妈牵扯进你们那一家子人里面。”
“我并不打算把任何人牵扯到任何事里面去。但我还是认为,迈克,回到英国后我应该去见一下你妈妈。”
“不!”我爆炸般怒吼道。
她看着我,明显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迈克?我觉得,抛开别的不说,我不去看一下她显得很没礼貌。你告诉她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说?”
我没有回答。
“告诉她你结婚了,等我们回英国后,再带我去见她,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吗?”
“不。”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我态度没有那么火爆了,但语气依然相当郑重。
“你不想让我见她。”艾丽缓缓说道。
我当然不想,这已经很明显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艾丽解释一下,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想这么做不太合适。”我缓缓地说道,“你一定要见她的话,肯定会惹出麻烦的。”
“你觉得她不会喜欢我?”
“没人会不喜欢你,但是这样做——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会让她心烦,给她带来困扰,毕竟……我和你的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就因为这种老式的观念,她不会喜欢的。”
艾丽缓缓摇了摇头。
“现如今还会有人抱这种观念吗?”
“当然有了,在你的国家也有这种人。”
“是,”她说,“可能是这样,但——也有一些成功人士……”
“你意思是一个赚了很多钱的人。”
“嗯……也不止是钱。”
“不,”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很多钱,那别人就会欣赏他,尊重他,这个时候就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出身了。”
“看来在哪儿都一样啊。”艾丽说。
“求你了,艾丽,”我说,“别去看我妈妈了,好吗?”
“我还是觉得不礼貌。”
“不,这么做反而是为我妈妈好。我跟你说过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烦躁不安。”
“但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婚了。”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她的。”
我想,从国外写封信告诉我妈妈,这样更容易开口一些。那天晚上,当艾丽给安德鲁叔叔、弗兰克叔叔,还有她的继母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写信的时候,我也在给我母亲写信,信很短。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有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对你说,但当时我难以启齿——我已经结婚三个星期了。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而且非常有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有点尴尬。我们打算在乡下盖一幢房子。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游。祝一切都好,你的迈克。”
那天晚上两封信寄出之后,等来的答复却很不一样。隔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母亲的回信,内容很显然是她的风格。
“亲爱的迈克,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希望你会幸福。亲爱的妈妈。”
正如艾丽所料,她那边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要报导我们的婚事,报纸上到处充斥着顾特曼家族继承人浪漫私奔的故事。银行家和律师们的信也纷至沓来,最后终于定下了正式的会面。我们先在吉卜赛庄和桑托尼克斯碰了个面,看了他的计划,讨论了一些细节,将工程安排就绪之后便来到伦敦,在克拉里奇酒店订好套房——就像书里老话说的——准备接受检阅。
第一个到的是安德鲁·利平科特先生,他是一个老人,高高瘦瘦,举止彬彬有礼,看起来很严肃,一丝不苟。他来自波士顿,但口音听上去不像美国人。我们在电话里就商量好了,他会在两点来我们房间拜访。我知道艾丽很紧张,尽管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利平科特先生亲吻了艾丽,然后对我伸出手,脸上挂着令人舒心的笑容。
“噢,我亲爱的艾丽,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您好吗,安德鲁叔叔?您是怎么来的,坐飞机?”
“不,我是坐玛丽王后号来的,真是一次美妙的旅程。这位就是你的丈夫吧?”
“是,他就是迈克。”
我表现出很得体的样子,或者说我认为自己很得体。
“幸会,先生。”我说。
然后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他客气地谢绝了。他在一张带着镀金扶手的直背椅上坐了下来,依旧面带微笑,在艾丽和我之间来回看着。
“好了,”他说,“你们年轻人真让我们吃了一惊。这一切都很浪漫,是吧?”
“我很抱歉,”艾丽说,“真的非常抱歉。”
“是吗?”利平科特先生冷冷地说。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式了。”艾丽说。
“在这一点上我可不认同你,亲爱的。”
“安德鲁叔叔,”艾丽说,“您很清楚,如果不是用那种方式的话,所有人都会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大家要大惊小怪?”
“您知道他们一向如此。”艾丽说,并略带谴责地加了一句,“您也会的。”她接着说道,“我已经收到两封寇拉的信了,昨天一封,今天早上又来了一封。”
“你就别太较真了,亲爱的。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焦急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要和谁结婚,怎么结婚,在哪儿结婚——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要知道,无论哪家的姑娘都不会被允许这么做的。”
“说真的,我还替大家省了很多麻烦。”
“你可以这么说。”
“这是事实啊,难道不是吗?”
“但你也确实一直在欺瞒我们,在某人的帮助下——那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更适合的。”
艾丽脸红了。
“您说格丽塔吗?她做的事都是我要求的,他们对她很不满吗?”
“当然了,无论你还是她,应该早就知道最后肯定会这样,不是吗?本来——记住——本来她深受我们信任。”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我说的是你成年之前。欺瞒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不是吗?”
“你不能责怪艾丽,先生。”我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接下去会怎样,加上她的亲戚都在另外的国家,沟通起来也不方便。”
“据我所知,”利平科特先生说,“格丽塔给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以及我本人寄过一些信,而这些信是艾丽要求她转寄的。这件事情,要我说的话,做得真的很漂亮。你见过格丽塔·安德森了吗,迈克——因为你是艾丽的丈夫,所以我就直呼你迈克了。”
“当然,”我说,“就叫我迈克吧。我还没有见过安德森小姐。”
“真的?太让我意外了。”他注视着我的脸,考虑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们婚礼的时候,她也在场呢。”
“不,格丽塔不在。”艾丽说。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感到有点不安。
利平科特先生依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感觉很不自在。他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改变主意了。
“恐怕,”过了一会儿,他说,“迈克和艾丽,你们两个不得不承受一些来自艾丽家庭的批评与责难了。”
“我想,这些都会一下子朝我们扑来的。”艾丽说。
“非常可能。”利平科特先生说,“我试着在中间调解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您站在我们这边,安德鲁叔叔?”艾丽笑着对他说。
“对一个审慎的律师来说,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生活经验告诉我,接受既定事实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你们两个彼此相爱并结婚,而且据我所知,还在英国南部买了一块地,准备造一幢房子。看来,你们打算在这个国家生活?”
“是的,我们打算在这里安家。你反对我们这么做吗?”我的声音带着微怒,“艾丽已经嫁给我了,她现在是英国公民,有什么理由不能在英国生活?”
“是没有理由。事实上,艾丽住在任何喜欢的国家都没有理由遭到反对,或者还不止一个国家。你在拿骚还有一幢房子呢,记得吗,艾丽?”
“我一直以为那是寇拉的呢,她表现得就像是那房子的主人一样。”
“可实际上产权归你所有。在长岛也有一幢你的房子,你随时可以去。你还是西部很多油田的主人。”他的声音和蔼可亲,但我有一种感觉,这番话好像是冲着我说的,他是想要在我和艾丽之间制造一些芥蒂?我不确定。对一个一文不名,但妻子家缠万贯的男人说这番话,似乎不太合适。要我猜的话,他应该希望限制艾丽的产权、钱财,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如果我如他所想,真的是贪图艾丽的财产,那么这才是我在乎的。但是我也意识到利平科特先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了解他的意图都很困难,一切都被他隐藏在了彬彬有礼的外表之下。他是在试图用自己的方法让我感觉不自在,让我意识到我那块“贪图钱财”的招牌有多明显吗?
他对艾丽说:“我带了很多法律文件来,需要你和我一同商议,艾丽。其实还有些需要你的确认和签字。”
“好的,安德鲁叔叔,随时都行。”
“正如你所说,随时都行,我们不着急。我在伦敦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办,我会在这儿待十天左右。”
十天,我想,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不希望利平科特先生在这里待满十天。他表现出对我很友好的样子,尽管如此,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想到这里,我却又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敌人。如果是的话,那他就是不和你正面交锋的类型。
“好了,”他接着说,“开场白已经说完了,就像你会说的——是时候为未来去达成一些协定了。我想和你这位丈夫做一个短暂的单独交流。”
艾丽说:“你可以对着我们两个说。”她有点激动地抗议,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激动,宝贝儿,你现在可不是要保护小鸡的母鸡。”我温柔地把她推到卧室门那里。
“安德鲁叔叔想了解了解我。”我说,“他有权这么做。”
我温柔地把她推过双重隔门,然后把它们都关上了,回到房间。这是一间又大又漂亮的客厅,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利平科特先生的对面。
“好了,”我说,“开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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