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6
|本章字节:11356字
被称为“队长”的在马背上如同看西洋镜一般,笑得浑身的赘肉乱颤。这时沟坡的蒿草丛一阵哗哗响,马背上的胖子收住笑,扭脸张望,立时呆住了,半晌惊喜得叫了一声:“杜雪艳!”跳下马背奔向沟坎。
蜜月期间,墩子被任命为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这真是双喜临门,他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
此间,手枪营的营副调到一六五团去当营长,麻连长升任营副。墩子便把营里的事务让麻子六总管,没有啥重大机密事情尽管处置。麻子六见墩子对他如此信任,欣喜异常,拍着墩子的肩膀,笑得满脸是皱纹:“你陪着媳妇好好玩几天。我是过来人,新媳妇可是盼着新郎官能天天守着她哩。”
墩子冲他一拱手:“那就有劳麻大哥了。”
这一夜,小夫妻早早上床安歇。子夜时分,雪艳突然惊叫起来,墩子一骨碌翻身坐起,问她怎么了。雪艳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刘十三活了,又把她抢上了山。墩子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嘴地说:“甭怕甭怕,有我在哩……”雪艳惊魂未定,紧紧偎在他的怀中。后来雪艳睡着了,他却由刘十三想到了喜凤,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天别离时,喜凤一双幽幽伤神的大眼时常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特别是他和雪艳成亲后,他感到今生今世都欠着喜凤一份债一份情,无法偿还。他曾经答应要去看看她,可这些日子和雪艳在一起,竟把这事忘了。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此时回想起和喜凤在一起的情景,那份牵挂更烈。不知喜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在表叔家能否住得惯。再有两个月她就要生孩子了,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他打定主意,天亮后去表叔家一趟,看望看望喜凤。
第二天吃罢早饭,墩子换了一身便服,给雪艳说他想去看望看望表叔。雪艳问,表叔家在哪里。他说:“在西秦。”
雪艳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他摇头:“路太远。”
雪艳撒娇道:“咱们骑马去。整天呆在屋里我都捂出了毛病,早就想出去逛逛。”
他说:“山里有啥好逛的,又不太平。”
雪艳说:“刘十三被你打死了,还怕啥?再说有你在身边我啥也不怕。”
他有点犯难,迟疑半晌,说道:“除了看望表叔外,我还要看望一个人。”
“是谁?”
“喜凤。”
“喜凤是谁?”
“她是徐云卿的大儿媳妇,后来被刘十三抢上山做了压寨夫人……。”
雪艳脸上变了颜色:“你……咋认得她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在床边坐下,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娘家跟我家是对门……”便从刺杀罗玉璋时与喜凤邂逅讲起,直讲到把喜凤送到表叔家才打住。
雪艳听罢,嘘了一口气,脸色转了过来。她说:“人家救过你的命,说啥我也得去看看她。”见墩子要反对,又佯嗔道:“莫非你适才说的是谎话,怕我一道去戳了你的谎?”
墩子急得涨红了脸,连连跺脚道:“我要说了谎嘴上就害老碗大个疮!”
雪艳“扑哧”一声笑了:“头才有多大,老碗大的疮往哪达害呀!快去备马吧,咱俩一块儿去。”
墩子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备马。时辰不大,他牵来了刘十三那匹乌骓马。这匹马师长赏给他做坐骑。
雪艳骑在马背上,墩子牵着马,两人说说笑笑出了岐凤城。冬天的太阳升得迟,待薄雾散尽,太阳才懒懒地挂上了树梢。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田野里雪未消尽,斑斑驳驳犹如盖着一床破棉絮。墩子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便小跑起来,墩子也跑了起来。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跑了一程,墩子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雪艳勒住缰绳,疼爱地说:“别傻跑了,上来吧。”
墩子来回张望一下,见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红着脸说:“人家笑话哩。”
雪艳娇嗔道:“笑话啥?我是你媳妇哩。”
墩子还在磨蹭,雪艳又道:“路远得很哩,照你这个走法赶天黑也不得到。”
墩子一想也是,便不再迟疑,跃身上了马背。果然过往行人都向他俩行注目礼。墩子在马屁股上连擂两拳,那马飞奔起来。雪艳虽骑过马,却从来没有这样狂奔过,吓得紧紧偎在墩子怀里。墩子豪气大增,连连加鞭了。那马舍命地狂奔起来,身后飞起一股黄尘……。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永平镇。墩子想绕开永平镇赶路,他怕去镇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雪艳却说他肚子饿了,他也觉得有点饿,略一迟疑,便把马勒上了进镇的大路。进镇时,他翻身下了马。
来到西街,雪艳用毛围巾把她的头脸包得只剩下了两只眼睛。墩子感到诧异,刚想开口问啥,只听雪艳低声说道:“那就是我家!”
墩子扭脸张望,杂货铺挨着绸布店,绸布店连着中药铺,中药铺靠着酱醋店……他弄不清是哪家。雪艳说:“就是那个杜记绸布店,带皮筒帽子的那个老汉就是我大。”
墩子看清了,绸布店不大,有两间门面,站柜台的除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外,还有个带皮筒帽穿蓝缎长袍的老汉,年纪在五十开外,戴一副茶色眼镜,看不清眉眼。
“你回去看看吧。”
雪艳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乌黑的眸子泛起了泪光。墩子刚想牵住马停下,雪雁猛地掉过头,加了一鞭。马蹄得得快了起来。墩子撒开步子紧紧跟上。
来到东街,俩人在一家饭铺打尖。雪艳把头埋在饭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墩子一惊,急忙好言相劝。良久雪艳才止住了哭声。
墩子说:“你好不容易回到永平,回家去看看吧。”
雪艳擦干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她真想回家看看,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胆小怕事,但很疼她。吴清水抢亲那天清晨,父亲当时就哭了,那苍老嚎啕的哭声似锥子一样扎她的心。刚才他看到父亲比两年前老了许多,霎时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后妈是个十分刁钻蛮横的女人,她最怕看她那张阴鸷的白脸。倘若她回到家中,后妈一定会摔盆子摔碗,指桑骂槐嚷得一街的人都知道。万一吴清水还驻扎在永平镇,那她不是给虎口送食么?不回家也罢!
两人吃罢饭,正准备起身,邻桌两个老汉的对话引起了墩子的注意。
“刘十三灭了,是哪股土匪能打下徐家的炮楼子?”
“听说不像是土匪干的。”
“不是土匪干的?”
“土匪没那么大阵势,徐家有两挺机关枪哩!”
“那是谁干的?”
“听人说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说话的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墩子背挨着他的背,他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墩子的耳朵。
墩子当下心猛地一沉,变颜失色。雪艳瞧在眼里,忙问:“咋啦?”
墩子说了一声:“徐家出事了。”
两人出了饭馆,墩子牵着马径直朝后街走去。雪艳问道:“上哪达去?”
墩子答道:“到后街去看看。”
雪艳明白了,不再说啥,紧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街徐宅,他俩都呆住了。昔日的深宅大院不存在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烟熏火燎的瓦渣滩;鹤立鸡群似的门楼、炮楼等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墩子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景象,以为走错了地方。一个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来,他急忙迎上前问道:“老汉叔,徐云卿的家住哪达?”
老人一指瓦渣滩:“这就是。”
“咋成了这般光景?”
“都是土匪造的孽啊。”
“徐家的人哩?”
“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造孽啊!”老人连连叹息,看了一眼他俩,问道,“你们是徐家的亲戚?”
墩子摇头。
“如今这世道,兵匪难分哩。”老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蹒跚走开。
墩子木橛似的戳在那里,想起徐家待他的种种好处,一时百感交集,不禁眼睛发潮。徐家这样的富家大户,有护院保镖,还有机关枪,虽然肉肥油大却很难吃到口。刘十三这股土匪剿除之后,永平镇附近只有小股土匪出没,他们是啃不动徐家这根硬骨头的。难道是远道来的强匪?就算是吧,土匪一般都是抢钱财,轻易不伤人命。徐云卿不是守财奴,怎能舍掉一家人的性命而保家产?依此看来,正如饭馆那个老汉说的那样,是罗玉璋的保安团下的黑手。那个驴熊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在肚里恨恨骂道:“驴日的东西!老子早晚要送了你的丧!”
雪雁见他发呆,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对徐家毫无印象,更别说什么感情了。面对一堆废墟墩子百感交集,可她却平淡如水。
墩子抬眼看看,太阳早已斜到西天。他朝废墟看了最后一眼,牵着马默然走开。出了永平镇,两人上了马,直奔通往北山的大道……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着一大片红色霞朵,给起伏的山峦涂抹上淡淡的橘黄色。山坡背阴处的积雪也被映照得变了颜色。一个揽羊汉赶着一群羊归来,白云似的羊群从红霞中钻出,飘进淡蓝色的炊烟里。
墩子遥指山坳中一片茅屋瓦房,说道:“表叔家到了,就是那个村子。”跳下马背。
墩子的到来,表叔表婶都十分惊喜,连声喊喜凤:“快出来,墩子来了!”
喜凤心中大喜,扔下手中的针线活,理了理额头的散发,笑盈盈地迎出了屋。
“你来了。”喜凤笑着,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抹上一层艳丽的色彩。她完全是山里村妇的打扮,一身老棉袄老棉裤,加之身怀有孕,显得臃臃肿肿,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苗条秀气,只是面庞秀丽依旧。
墩子笑着上前跟她拉话,问她身体可好。几个人热热火火地说话,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雪艳干咳了一声,跳下马背。
表叔表婶看着这个漂亮得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蒙住了,面面相觑。最吃惊的还是喜凤。她呆呆地看着雪艳。面前的这个女人俨然是城里的洋学生,齐耳短发刘海齐眉,一双毛眼忽忽闪闪仿佛会说话,面似三月桃花,悬胆鼻,樱桃小口,围着一条白色毛围巾,穿一领狐皮外套,胸口纽扣敞着,露出火一样颜色的高领毛衣。喜凤脸上陡然失色。
雪艳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拉住喜凤的手:“你是喜凤姐吧?”
喜凤只是呆眼看她。她一笑:“我叫雪艳,是墩子的媳妇。”
喜凤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慌忙站稳脚跟。这些日子她黑黑明明都盼着墩子来。打刘十三死后,她心中一直在想,墩子是个终身可依托的男人。那天墩子送她到表叔家,好几次她都想给墩子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却欲言又止。那个时候,那种环境她真难启齿。她怕墩子把她当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小瞧她。她想,墩子说还要来看她,等他下次来再说也不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悔恨不已。然而,木已成舟,又有啥法?她只有认命。
雪艳见她脸色不好,拉着她的手笑道:“喜凤姐,我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喜凤醒过神来,慌忙用手抚抚头发做着掩饰,挤出一脸的笑:“高兴,高兴。快到屋里说话。”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屋。墩子拴好马,也跟着进了屋。
屋外的表叔表婶可有点傻眼了。表婶问老汉:“墩子咋又引来了个媳妇?”
表叔略一思索,喜滋滋地说:“墩子把事弄大咧!”
“咋把事弄大咧?”表婶一脸的疑惑。
“你想想,他不把事弄大能娶个小回来?当官的有钱的有势的才能娶得起大妻小妾。你见过哪个穷光蛋当兵的娶过小老婆?”
“对,对,你说得对!”表婶一拍大腿,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两人喜滋滋地张罗饭菜去了。
吃罢晚饭,表婶去刷锅洗碗,墩子去帮表叔喂牲口,屋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女人。此时喜凤的心潮已平静下来。她听母亲说过,人一落草这一生的命运就定了,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她信了,不再怨天尤人。她微笑着看着雪艳,由衷地赞叹道:“你长得真心疼,怪不得墩子要拐你跑哩。”
雪艳脸上泛起了红潮。喜凤又说:“你的事刘十三都跟我说了。”
雪艳拉住喜凤的手:“姐,咱俩的命真苦……”说着红了眼圈。
“不,你的命比我强得多。”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女人互诉着衷肠。这时墩子走进屋,见此情景吃了一惊,不知出了啥事。喜凤抹去泪水,给墩子让座。
三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徐家。墩子说起徐家遭抢之事,喜凤说她也听说了,是表叔去永平镇买东西带回的消息。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说徐家的大少爷那几日正好从省城回来,也被炸死了。喜凤说到这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墩子却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徐家真的断了根!
雪艳插言道:“这股土匪也太残了。”
喜凤说:“这事不是土匪干的。”
墩子一怔,问道:“那是谁干的?”
“罗玉璋干的!”喜凤说得很肯定。
墩子说:“我也猜是那驴熊干的。”
“刘十三完了,能炸了徐家炮楼的只有姓罗的保安团,也只有他能下这么残的手。”
墩子咬牙说道:“这驴熊比土匪还瞎十倍,我早晚要送了他的丧!”
正说着话,表叔把墩子叫出了屋。表婶收拾好隔壁房子,问墩子今晚睡在哪间屋子。墩子一时被问愣了,不知如何作答。依表婶的意思,让墩子跟喜凤睡。喜凤守了许久的空房,墩子难得来一趟,理应跟她亲热亲热。墩子见表婶乱点鸳鸯谱,也不作解释,笑了笑,让表叔表婶别操心,快去安歇。表叔表婶又叮咛几句,这才回屋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