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茶话清语(2)

作者:林语堂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

本章字节:11690字

我饮了一大杯咖啡而去。心里想着二十八?二十六?三十?实在记不清,况且二十六期是否十月一日出版,也不甚了了。回到家中,找存书,遍翻不得,二十七至三十期皆有,都不见有那篇《学究与贼》。偏偏二十六期缺了。打电话问时代公司,请即刻派人送一本二十六期来。时代的人慌忙,以为二十六期出了什么祸。我说“没有什么,我神经错乱而已,反对的人都把期目记清了,我反正记不得。但愿天下都反对幽默。”


“什么!?”是电话上惊惶的来声。


“即刻把二十六期差人寄来。”我戛然把电话挂上。


方巾气研究


在我创办《论语》之时,我就认定方巾气道学气是幽默之魔敌。倒不是因为道学文章能抵制幽默文学,乃因道学环境及对幽默之不了解,必影响于幽默家之写作,使执笔时,似有人在背后怒目偷觑。这样是不宜于幽默写作的。惟有保持得住一点天真,有点傲慢,不顾此种阴森冷猪肉气者,才写得出一点幽默。这种方巾气的影响,在《论语》之投稿及批评者,都看得出来。在批评方面,近来新旧卫道派颇一致,方巾气越来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学,或杭唷杭唷文学,皆在鄙视之列。今人有人虽写白话,实则在潜意识上中道学之毒甚深,动辄任何小事,必以“救国”“亡国”挂在头上,于是用国货牙刷也是救国,卖香水也是救国,弄得人家一举一动打一个嚏也不得安闲。有人留学,学习化学工程,明明是学制香水,练牛皮,却非说是实业救国不可。其实都是自幼作文说惯了,“今夫天下”“世道人心”这些名词还在潜意识中作祟吧。所以这班人,名词虽新,态度却旧,实非西方文化产儿,与政客官僚一样。他们是不配批评要人今夫天下的通电的。西洋人讨论女子服装,亦只认为审美上问题,到中国便成了伦理世道什么夷夏问题。西人看见日蚀,也只当作历象研究,一到中国,也变成有关天下治乱的灾异了。西方也有人像李格,身为大学教授,却因天性所近,好写一些幽默小品,挖苦照相家替人排头扭颈。作家读者也没有想到“文学正宗”“国家兴亡”上面去。然而幽默文学,却因此发达,假如中国人如老舍作一篇《吃莲花的》便有人责问,你写这些有何关于世道人心,有何益于中国文化?这不是桐城妖孽还在作祟是什么?因此一着,写作的人,也无意中受此辈方巾气之压迫,拿起笔来,必以讽世白命,于是纯粹的幽默乃为热烈甚至酸腐的讽刺所笼罩下去。


办幽默刊物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办一幽默刊物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原来在国外各种正经大刊物之内,仍容得下几种幽默刊物。但一到中国。便不然了。一家幽默,家家幽默,必须“风行一时”,人人效颦。由是誉幽默者以世道誉之,毁幽默者亦以世道毁之。这正如一个乳嗅未干专攻文学三年的洋博士,回到中国被人捧为文学专家一样的有苦难言,哭笑不得。其实我林语堂并无野心,因只生性所近,素恶《东方》杂志长篇阔论,又好杂沓乱谈,此种文章即无处发表,只好自办一个。幸而有人出版,有人购读,就一直胡闹下气。充其量,也不过在国中已有各种严肃大杂志之外,加一种不甚严肃之小刊物,调剂调剂空气而已。原未尝存心打倒严肃杂志,亦未当强普天下人皆写幽默文。现在批评起来,又是什么我在救中国或亡中国了。


《人间世》出版与《论语》出版一样。因为没人做,所以我来做。我不好落人案臼。如已有人做了,我便万不肯做。以前研究汉字索引,编英文教科书,近来研究打字机,也都是看别人不做,或做不好,故自出机杼兴趣勃然去做而已。此外还有一什么理由?现在明明是提倡小品文,又无端被人加以夺取“文学正宗”罪名。夫文学之中,品类多矣。吾提倡小品,他人尽可提倡大品;我办刊物来登如在《自由谈》天天刊登而不便收存之随感,他人尽管办一刊物专登短篇,我能禁止他么?倘使明日我看见国中没有专登侦探刊物,来办一个,又必有人以我为有以奉侦探为文学“正宗”之野心了。这才是真正国货的笼统思想。此种批评,谓之方巾气的批评。以前学者名流,没人敢办幽默刊物,就是方巾气作祟,脱不下学者名流架子,所以逼得我来办了。


今日“大野”君在《自由谈》劝我“欲行大道,勿由小径,勿以大海类于牛迹,勿以日光等于萤火”,应先提倡西洋文化,后提倡小品。提倡西洋文化,我是赞成的。但是西洋文化极复杂,方面极多。五四的新文化运动,有点笼统,我们应该随性所近分工合作去介绍提倡吧。幽默是西方文化之一部,西洋近代散文之技巧,亦系西方文学之一部,文学之外,尚有哲学,经济,社会,我没有办法,你们去提倡吧。现代文化生活是极丰富的。倘使我提倡幽默提倡小品,而竟出意外,提倡有效,又竟出意外,在中国哼哼唧唧派及杭唷杭唷派之文学外,又加一幽默派,小品派,而间接增加中国文学内容体裁或格调上之丰富,甚至增加中国人心灵生活上之丰富,使接近西方文化,虽然自身不免诧异,如洋博士被人认为西洋文学专家一样,也可听天由命去吧。近有感想,因见上海弄堂屋宇比接,隔帘花影,每每动人,想起美国有自动油布窗幔,一拉即下,一拉即上,至此无人“提倡”“介绍”,也颇思“提倡”一下。倘得方巾气的批评家不加我以“提倡油布窗慢救国”罪名,则幸甚矣。


在反对方巾气文中,我偏要说一句方巾气的话。倘是我能减少一点国中的方巾气,而叫国人取一种比较自然活泼的人生观,也就在介绍西洋文化工作中,尽一点点国民义务。这句话也是我自幼念惯“今夫天下”之遗迹。我生活之严肃人家才会诧异哩。


因为西方现代文化是有自然活泼的人生观,是经过十九世纪浪漫潮流解放过,所以现代西洋文化是比较容忍、比较近情的。我倒认为这是西方民族精神健全之征象。在中国新文化虽经提倡,却未经过几十年浪漫潮流之陶炼。人之心灵仍是苦闷,人之思想仍是干燥。一有危艰,大家轰轰然一阵花炮,五分钟后就如昙花一现而消灭。因为人之心灵根本不健全,乐与苦之间失了调剂。叫苦固然看来比嬉笑或闲适认真爱国,无奈叫苦了喉干舌燥。这一股气既然接不上去,叫苦之后就是沉寂,宛如小孩哭后想睡眠。虽然偶然在沉寂中哼卿一两声,也是病榻呻吟,酸腐颓丧,疲靡之音。现在文学中好像就没听见声音宏亮的喊声,只有躲在黑地放几根冷箭罢了。但人之心理,总是自以为是,所以有吮痈之癖。自己萎弱,恶人健全,自己恶动,忌人活泼,自己饮水,嫉人喝茶,自己呻吟,恨人笑声,总是心地欠宽大所致。二千年来方巾气仍旧把二十世纪的白话文人压得不能喘气。结果文学上也只听见嗡嗡而已。


所谓西洋自然活泼的人生观,可举新例说明。譬如游玩是自然的,以前儒塾就禁止小孩游玩,近来教育观念解放了,近乎自然了,于是间不但不禁游玩,并且在幼稚园,小学,中学利用游玩养儿童的德性。西洋夫妇卿卿我我,携手同游,也不过承认男女之乐为人类所应有,不必矫饰,于是慨然携手同行于街上,忝不为怪。由中国人看来,也只能暗羡洋鬼子会享艳福。一旦中国人也男女解放起来,却认为不可,说是伤风败俗。看见西人男女裸身海浴水戏,虽然也会羡慕,但是看见中国男女裸身海浴,必登时骂其为世风不古。西洋女子服装尽管妖艳,西洋现代的批评,却没见有人说她们是有伤风化,因为他们已有浪漫派容忍观点。然在中国看见西洋女子妖装鲜服,虽然佩服,看见中国女子一样的服装,便要骂其为摩登。西洋舞台跳舞,如草裙舞,妖邪比中国何只百倍,但是未闻西方思想家抨击,而实际上西人也并未因看草裙舞而遂忘了爱国,中国人却不能容忍草裙舞,扳起道学面孔,詈为人心大变天下大乱之征。然而中国人也并不因生活之严肃而道德高尚国家富强起来。全国布满了一种阴森发霉虚伪迂腐之气而已。所以这种方巾气的批评家虽自己受压迫而哼几声,唾骂“文化统一”,哀怨“新闻检查”,自己一旦做起新闻检查员来,才会压迫人家的利害。我看见女儿见两只臭虫在床板上争辩。甲骂乙“你是臭虫!”,乙也回骂甲“你是臭虫!”我却躲在旁边胡卢大笑。


因为心灵根本不健全,生活上少了向上的勇气,所以方巾气的批评,也只善摧残。对提倡西方自然活泼的人生观,也只能诋毁,不能建树。对《论语》批评曰“中国无幽默”。中国若早有幽默,何必办《论语》来提倡?在旁边喊“中国无幽默”并不会使幽默的根芽逐渐发扬光大。况且《论语》即使没有幽默的成功作品,却至少改过国人对于幽默的态度,除非初出茅庐小子,还在注意宇宙及救国“大道”外,都对于幽默加一层的认识,只有一些一知半解似通非通的人,还未能接受西方文化对幽默的态度。这种消极摧残的批评,名为提倡西方文化实是障碍西方文化,而且自身就不会有结实的成绩。《人间世》出版,动起杭唷杭唷派的方巾气,七手八脚,乱吹乱擂,却丝毫没有打动了《人间世》。连一篇像样的对《人间世》的内容及编法的批评,足供我虚心采择的也没有。例如我自己认为第一期谈花树春光游记文字太多不满之处,就没有人指出。总而言之,没有一个我认为够得上批评《人间世》的文字。只有胡鲁一篇攻击周作人诗,是批评内容,但也就浅薄的可笑,只攻击私人而已。《人间世》之错何在,吾知之矣。用仿宋字太古雅。这在方巾气的批评家,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案。


二十二年之幽默


编者命令我做文章,以廿二年之幽默为题。据我看来,这并不是讲廿二年幽默有什么好文章好成绩,因为子路岳母忌辰初过,墓木未拱,幽默文章也只在萌芽时代。大概待其墓木已拱时,幽默自然也跟着辉发光大蔚然可观了。这里只讲在廿二年间幽默所取得之地位及其发育而已。


第一是关于幽默普通之认识,即幽默感之普遍化。幽默之事实时时排在我们面前,自道学家见之非常严重,而自具幽默感者见之,自是天衣无缝的现成幽默文章。即如道学家之严重对待幽默事,事实已是一副绝好的幽默景象。试随翻《论语》古香斋及半月要闻所载,皆无需文人笔下之点缀,自然为幽默上乘材料。此种幽默材料,廿二年极其富丰,其实中国年年月月有此事,未经点破而已。其见于半月要闻者,如陈绍宽作五年海军计划;如莲花并蒂,国府否认;如楚有舰在吴淞试炮,炮弹向后出,如青岛舰队,三天不见;如黄郛言:“不妥协,不求和,只在互相谅解之下谋和平”;如汪精卫长期及一面忍耐抵抗之演变;如蒋介石劝刘珍年“养浩然之气”,如蒯叔平质问袁良启事。其见于古香斋者,如四川某县禁男人穿长衫,广西禁女子服短袖,如金山女子脱裤穿裙之“鸡笼罩驱疫”;如“仁王护国般若法会纪念”碑文;如陈总司令招考记室之四六布告等。这恰似美国孟肯所办americanmercury中之《亚美利坚杂拌》americana奇理异态,层出不穷,真有令人不可思议之慨。


其次关于国人对于提倡幽默之《论语》的态度。听说《论语》销路很好,已达二万(不折不扣),而且二万本之《论语》,大约有六万读者。这由以下事实可以证明,济南东门某夫妇因争读《论语》而半夜吵架,几至离婚涉讼,这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之可能;南京某校学生为《论语》定户,每值邮使将《论语》投入信箱时,如不立刻取出,即自不见;河南某君与情人共读《论语》,为妻撞见,因而发见《论语》是否离间夫妇之媒介的伦理学问题,此亦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共读之可能;苏州政治犯监狱(反省院?)有狱吏犯私贿狱购阅《论语》卒被发觉,以致罚关黑屋,此本大约有十余人共读之可能;华盛顿公使馆图书馆员来函,因《论语》被偷,请补缺本;北平书店伙计,因读《论语》,怠慢主顾被斥,这也可以证明买《论语》的人,并不一定是先读该本《论语》之人。诸如此类,或由来函相告,或由道路传闻,虽间有失实,而每期二万本《论语》有六万读者,似可充分证明了。这可以推知苦闷之中国人是不甘自弃,能于苦闷中求超脱,取不管他妈瓦上霜之态度了。


然而《论语》颇有人不满者。此又可分为二派,一是赞成幽默而鄙夷论语,其意思是要《论语》愈办愈好,可以不论。又一派是愤《论语》为亡国之音?对于亡国责任,向来武人推与文人,文人推与武人,谁都是爱国志士,不愿自己受过。即如我个人,忝居文人之后,亦不能免俗,认为中国弄到这个田地,是武人弄坏的。然而武人必不承认,吾亦不期望其承认,这账是算不清的。西人有言曰,半夜里的乌鸦一般黑。中国畏葸之国民,又何尝是健全的国民?所以在阴历三十夜子时非洲林中,认出哪一个是捉乌鸦之黑人,哪一个是被黑人捉到之乌鸦,本是不可能之事。大家归罪于月亮之晦暗,你也不必怪我,我也不必怪你,此“天祸中华”说也。所以文武都是好人,只有上天不是,其过在天。然责任问题而外,亡国之音之说,仍含有道学气味。此等庸人,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袒裼裸裎于我侧,焉能浼我?故可以不理。舒梦兰描写庸人一副形容极好:“若李太白避结交叛藩之难,正当潜踪思过,乃反高居五老,纵酒赋诗,卒不免夜郎之流,庸人必讥其昧于明哲。白香山谪居江州,礼宜避嫌勤职,以图开复,乃敢夤夜送客,要茶商之妻弹琵琶,侑觞谈情,相对流涕。庸人曰,挟妓饮酒,律有明条,知法犯法,白某之罪的决不贷。乃香山悍然不顾,复敢作琵琶辞,越礼惊众,有玷官箴,今时士大夫绝不为也。即偶一为之,亦必深讳,盖未曾宣之于口,又何敢笔之于书。人之庸者,且义形于色,诟詈香山犯教而败俗,其琵琶之辞必当毁板,琵琶之亭及庐山草堂胥拆毁而灭其迹,庶乎风流绝种,比户可庸矣。……彼诸庸人必且不层行此之乐,不暇行此之乐,不肯行此之乐,不敢行此之乐,独必轻笑鄙薄古之人行此乐者。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谕,皆犹以为有伤盛德……”据庸人看来安禄山之乱,亦应挟妓饮酒之李白尸其咎,不应由安禄山负之。天下庸人如此之多,则《论语》之受一部分鄙夷亦“应有之义”。中国道统之积习甚深,所以如黎锦晖之《毛毛雨》,其乐美于党歌其辞雅于桑中亦被士君子骂得狗血淋头,被三房六妾而同时提倡读卫风郑风之诗经的武人所禁止。吾知卫风郑风幸系至圣大成之孔子所手定,不然亦将被三房六妾之卫道武人所禁止矣。其实西人歌曲之曲辞,不知比《毛毛雨》淫放几百倍,而西方道德似不比中国沦丧。试以《毛毛雨》译成西文,恐未必有一洋人予以淫放之讥也。《论语》读者有鄙夷《笑林广记》者,亦系道学派。吾未尝鄙夷《笑林广记》也。尝思试将美国之《纽约客》,法国之《巴黎生活》,《笑》,法国之simpliccismus中之图画文字和盘翻印译出,使中庸之貌木讷之形之伪君子见之膛目结舌而降心相从认《论语》为惟一关心世道之幽默文章也。且吾岂为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者办《论语》哉?彼读东方杂志,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