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地区的夏天湿度很大，夏末的夜晚更是如此。安宁的夏夜，蝉声和蟋蟀声在田野草味的空气中此起彼伏，衬托着工事里面一群年轻士兵熟睡的鼾声。

一只七星瓢虫从泥土上爬到青灰色的军服上面，丁三怀抱着步枪，帽子扣在脸上，斜靠着工事的土壁。瓢虫沿着军服从丁三的右边爬到了左边，在他左臂的臂章上，如果借着夜色隐约能看到所属的番号。

丁三睡得正香，感觉迷迷瞪瞪刚睡了一会儿，就被一声枪响给折腾醒了。

多少年的刀头舔血，本能让他眼睛还没睁开，手就抄起了中正步枪，拨开保险铁片的同时顶上了火。

从工事里面一探头，对面很安静，丁三就索性猫腰跑到机枪边上。

“咋整的。”

“小日本，好像是冷枪。”

“你趴着，我去看看。”丁三摘了刺刀，支到枪管上，顺着工事慢慢地爬上来。黑夜里，对面的日军阵地很安静，两军已经在这里来回拉锯一个星期了，所以都对这里地形很熟悉。

丁三弯着腰往前面走，努力睁大着眼睛，试着用地平线的轮廓分辨前面有没有人。

走着走着脚步一歪，一脚踩在一个尸体腔子里面。妈勒个比，丁三被吓了一跳，心里骂着，用步枪抵着尸体，把脚拔出来。又走了几步，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在晃，丁三把枪顶上肩，手指头搭在扳机上。

“半斤八两”，丁三低沉地吼了一嗓子，这个是查哨的口令，回令应该是“八两半斤”。

声音刚出来，对面“当”的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就贴着丁三脑门子擦过去了，划出道火来，瞬间消失。

丁三一哆嗦，“你姥姥，”手就跟上来了，照着黑影比划了一枪，黑影哇的一声，栽在地上。丁三跑近了，一枪托砸上去，脚跟着就把那人的枪踢飞了，然后拽着脖领子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这边工事拖。

这时，对面的枪打响了，稀里糊涂地盲射。刚才挺消停的阵地上，忽然噼里啪啦地枪声大作。丁三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日本兵往回拖。心里念叨着，别放炮哟。对面的小日本，喜欢把迫击炮装定好射击诸元（标尺、高低、方向等火炮击中目标的必备技术参数），随时放炮，主要是防偷袭的。

这边也没闲着，照着日军阵地的枪口火光打，子弹飕飕地两边飞，黑空中一道道火红的弹痕。丁三拽着那个日本兵，踉跄着拖到工事边上，一脚踢到战壕里，感觉嗓子干得要命，嚷了一嗓子，“谁他妈有水。”

一个四川兵从壶里倒了，用搪瓷碗递过去。丁三接过一仰脖子，光了之后，把碗还回去，心里面定了定神。自己班里的兵也都围过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日本兵绑了。陈连长听说在阵地前面抓了个鬼子也过来看，有勤快的把防炮洞的马灯拧着了，挑在陈连长头上。

灯光下面这个日本兵小肚子挨了一枪，眼见着就不行了，血呼呼的，黄粗棉布的军装红了一大片。

“你真能整，怎么干着的？”

“听着有放枪的，就摸过去看，见着动弹，口令也没回，照头就搂我一枪，我就比划一枪，结果就干着了。”

“你们几个，把他包一下，赶紧送营部，看能不能整活了。”陈连长招呼几个老兵。

“是个查线的兵。”老兵从他身上搜出个线套子和钳子，举着给连长看。

“这个给老孙，他有用，你们几个赶紧抬人，晚了就他妈死球了。”

几个人抬着人往营部走，丁三回自己班的工事。突然防炮洞边上腾起一团火，一声巨响砸在丁三的耳膜上。

紧跟着又一发迫击炮弹砸过来了，丁三抱着脑袋趴在壕沟里，心里骂着又打冷炮。起身几步跑到自己的班上，几个兵都在那猫着呢，炮打的真邪乎，大家都在骂。

这段时间的拉锯战，双方都经常这样打冷枪冷炮，可丁三他们营的迫击炮弹几天前就打光了，所以挨炮击的时候只能干挺着。

炮击持续了大概十分钟，终于又消停下来，这会儿就要抓紧时间睡觉。小双刚冒了句话，丁三一嗓子就给吼回去了，小样不睡觉，扯什么淡。阵地上顿时安静下来，丁三琢磨着班上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而且也没新兵补充，整训那会儿十一个爷们儿，现在只剩了七个了，照这样下去，自个儿啥时候能回家真是没谱。唉，活着干死了算，管他那些完蛋操的，丁三心里想着，结果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眼睛再一睁，天麻麻亮，拿袖子抹把脸。其他几个班的兵还都睡着呢，丁三也就没打算叫醒自己班里的兵。他空着手摸到另一个班的工事那儿，班长陈四海睡得横七竖八，丁三走过去一脚踢醒他。

“有烟吗？”丁三一屁股坐在陈四海的边上。

陈四海打着哈欠，挨个兜摸，“操性，你不发饷啊，整个胆壮的啊，昨天听说你摸了个小日本查线的，找长官要去。”嘴上虽然骂着烟还是递过去了，他和丁三差不多是同一批的老兵了，彼此都很熟悉。丁三点着了，晃熄火柴深吸一口，陈四海也叼上一根，两人没咸没淡地唠嗑。

这会儿陈四海班里的兵也都起来了，揉眼的揉眼，吐痰的吐痰。丁三一脚踢起来陈四海班里的兵去炊事班打听着饭整好了没。那个兵刚起身伸手拉个懒腰，嗖的一声，一发子弹挑着响打到他肩膀上。

“干黑枪。”丁三扔掉烟卷，顺手抄起一把枪。“都他妈老实趴着，谁都别动。”那个中枪的兵疼得直哼哼，丁三心里挺不是滋味，所以他想把放黑枪的给干了。

他用枪顶着帽子，慢慢地伸出工事来回晃，果然对面鬼子阵地上按捺不住地又放了一枪。从枪声估摸，丁三基本上有点谱了。他猫腰跑到工事一处钳型的突出部，慢慢地把两个弹药木箱子支个对角，然后步枪从木头箱子后面的旮旯伸出枪口。

对面两百多米的地方一个灰黄色的小点，丁三心说，“小样，敢弄我的弟兄，今天爷就拿你开席了。”他把表尺套上准星，估着距离。手指搭在扳机上，准星套着灰黄的小点，心说你再伸个脑袋。就这么等了一会儿，那个小点变大了一下，丁三手指一紧，当的一枪，子弹嗖一声，滚着热钻进那个日本兵的脑门，头盖骨被冲劲带着给掀飞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子溅了一地。

那边也不含糊，机枪立刻就招呼过来，打得工事上的土直飞，“子弹挺阔绰。”丁三含着腰几步跑到自己班上，这时四海打发个兵过来说，刚才被冷枪打倒的那个兵没救了。

丁三把刚从他们班拿走的枪还给他，然后沉默地摘了刺刀漫无目的地削着一根木头。这会儿饭也得了，炊事班的兵抬着往前面送，连里的几个长官也摘了帽子围着吃。一大帮人正吃着，营里的传令兵带过来一个消息，大家立马放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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