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遗世独立墨巨侠(4)

作者: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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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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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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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06字

第一是分化群众。墨子把“下比之心”(拉帮结派)视为尚同的大敌,尤其严禁“下比而非其上”,即在群众里传播谣言,非议领导和主流价值观。


第二是广布耳目。对大同世界里群众的要求是:


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


看见社会上好的坏的都要举报,不举报的,也要惩罚。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领袖,墨子深知间谍和群众举报的作用。一个人私下里有什么行为,他身边的人还茫然无知,天子对他的赏罚却已经发布下来,这可以起到绝大的心理震慑效果,也有利于天子神化自己。要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遍布耳目。


第三是严格赏罚,和领导一致就赏,和领导有不同意见就罚。


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古代的圣王发明五刑,就是用来治理人民的。五刑就像是丝线的纪,罗网的纲,就是用来控制普天下不和天子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第四是群众运动。光是上级惩处还不够,还要开批斗会。墨子说,你跟领导不一致,“万民闻则非毁之”。


总之,墨子的这些手段,和后来的商鞅、韩非已经没多大区别。第四条甚至是走纯高层路线的商韩所未及。事实上,确实有不少学者认为,二三传之后,墨家就与秦国有莫大关联;有的甚至认为就是墨家缔造了秦国。


当然,我们始终不能忘了,墨子设计这样一个世界,用心是为老百姓谋福利。


天子最好,一切听天子的,于是天下就好了。这固然是个简便的法子,但万一天子变坏,岂不是也就坏透了?就类似于亚里士多德说的,君主制是最好的制度,但一旦堕落成僭主制1,它就是最坏的。


而这个问题,墨子也是考虑到了的。所以他还留了一手,专门用来监督天子。


那就是天。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


老百姓和天子保持了一致,但还没有和天保持一致,那就会发生很多自然灾害,比如狂风暴雨连绵不断,就是上天在惩罚没有和天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虽然这句话说的还是惩罚老百姓,但毕竟百姓和天不一致是天子造成的。这里面已经隐含了一个意思,就是如果天灾不断,就说明天子已经和天产生了分歧。而既然天是绝对正确的,那么和天不一致的天子,就是可以而且应该推翻的。就出发点说,墨子和后来的韩非之流毕竟有本质不同——不管在现实面前,最初的动机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被天下人抛弃的墨子


怀揣善良的动机,实践起来却是个悲剧。满心想为人类谋福利,结果却设计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极权社会。这样的故事说来令人感喟,而更悲剧的是,这并不是偶发事件。


跳出肮脏沉重的现实,关起门来开动脑筋设计出来的理想社会,几乎就没有不悲剧的。前面提到过的柏拉图大师,他的共和国里气氛恐怖阴郁,比起墨巨侠的大同天下,绝不逊色半分。墨巨侠提倡用暴力统一意见,好歹大体还算来得光明正大;柏拉图大师可是主张政府有撒谎的特权,他说这就像医生有开药方的特权一样。


后世还有乌托邦、太阳城之类,随便可以数出一大串。空想家和理想社会的关系,大概很少能逃出这样的轮回。


墨子、柏拉图们之所以会有设计理想社会的雄心,大概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整体主义者。


柏拉图说,“万物从大的方面看总比从小的方面来看要容易得多”;墨子则有一个口头禅,就是“天下”。墨子喜欢谈利害,但个人很少提。说到利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利”,说到害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害”。事实上,墨子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哪篇不提“天下”二字。


在天下之大利大害面前,个人的小小悲欢,算什么呢?


《鲁问》中有这样的故事: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


鲁国有个人让自己的儿子追随墨子学习,这个儿子后来战死了,做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回答:“你让你儿子做我的弟子,学的就是随时准备战死,现在真死了,你恼火什么?这就像想卖米,结果卖到脱销却反而发怒,不是让人费解吗?”


在伟大理想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更多人的生命殉葬,也只是增加了理想的光彩,着名的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故事,就是如此。


《庄子·天下篇》里,对墨子有一段议论,不像儒、墨相互攻击时那样说得剑拔弩张;相反,态度很平和,也很沉痛。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墨子真是天下的一个大好人。但是,他的主张违背人的本性,一旦变成现实,天下人无法承受。墨子虽然能一个人背负着他的理想,但他要把天下带到哪里去呢?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段子为证】


墨子认为,如果有必要,他也是不介意使用谎言的。墨子看中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灵光的年轻人,想收他做弟子,就对他说:“跟我学,我给你找官做。”一年后,这个年轻人要求墨子兑现诺言,墨子于是讲了个故事。鲁国有兄弟五人,父亲死了,大儿子是个酒鬼,不管父亲的丧事。四个弟弟对他说:“你和我们一起安葬父亲,我们将给你买酒。”葬后,大哥向四个弟弟要酒。弟弟们不给,说,安葬父亲是做儿子的责任,你不葬别人将笑话你,所以我们才骗你的。于是墨子结论说:“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公孟》)


专制从何而来


《庄子》《淮南子》都说,墨子是崇拜大禹的。《庄子·天下篇》还提供了一些很好玩的细节。比如墨家后学的发展趋势是凑到一起,相互盯着小腿肚子数腿毛;谁的毛少,就算学大禹学得更到位——大禹治水,长期泡在水里,小腿上的毛自然是掉光了的。


当然,也有学者另有看法。因为《墨子》里,提到古代的圣贤,也是一张嘴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儒家没什么不同,很少单独把大禹拎出来说事。所以,说墨子用夏政,《墨子》的文本自身没有提供依据。


《淮南子》可以认为是汉朝人胡说,但《庄子》的作者们,却应该是和墨者打过不少交道的。折中下来看,或许是墨子本人确乎没有独独推崇谁,到了弟子辈,却倾向于单单表彰夏禹了。也好理解,谈文王、武王,是有很多“文本上的依据”可利用的,偏于劳工阶级的墨家,要在这点上和儒生较劲,未必有利。不如拿个本来就缺少文献记载的人物说事。


大禹确实是被塑造成了最符合墨家理想的偶像。


他的业绩是治水,搞工程出身,和墨子是同行。


他爸爸鲧,是天下四大恶人之一(“四凶”中的梼杌),这样的爸爸却生出了禹这样的好儿子,比杨康、杨过父子对比还鲜明。墨子说贤良不问出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


鲧早就被处死了,禹又据说是从亡父肚子里跳出来的,没妈,则孝悌的事迹,和禹自然无关,这就和儒家拉开了距离。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婆甚至因为他而石化。上无父母可孝敬,下有妻子不疼爱,真是为了大家不顾小家,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堪称兼爱的光辉典范。


整天耗在治水工地上的人,当然不可能讲究宫室吃穿。“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的状态,刚才说了,这已经成了墨家弟子的生活原则和竞赛项目了——至于也有资料说,大禹平时穿得差,但礼服还是讲究的,可以认为是儒家为了把禹拉进自己的圣人系统而搞的小动作。


另外,《墨子·尚同篇》说,下级要绝对服从领导,要用酷刑收拾自作主张的屁民。这样的霸道和杀气,也只在治水的大禹身上,体现得最充分。


治水这件事,据西方人说,和东方国家的专制传统有很大关联。


这个观点,源头极早。近代以来,更有亚当·斯密唱之,卡尔·马克思和之,到魏特夫的着作《东方专制主义》,算是集了大成。


治水超过部落范围时,往往即成为综合性的活动。大多数作者提到治水农业合作方面时,主要是考虑挖掘、疏浚和筑堤;而这些劳动中所需要的组织工作肯定是相当艰巨的。但是,一项主要治水工程的计划者所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需要多少人,哪里才能找到这些人?根据以前的登记,计划人员必须决定挑选的定额和标准,然后发出通知,再进行动员。集合起来的人群常编成准军事队形进行活动。……即使最简单的形式,农业治水操作也需要牢固的一体化行为,当它们的形式变得更为复杂时,他们就需要有更为广泛而复杂的组织计划工作。


这件“组织计划工作”是如此复杂,以致于必须有一个绝对的权威,才能对之加以掌控,于是专制统治者也就产生了。欧洲为啥基本没这样的事呢?地理差异摆在那里,欧洲的河,大都是很小的。只有一条大河波浪宽,伏尔加河,然后就有了俄罗斯。


抛开魏特夫那些上纲上线的论断不谈,要说治水这档子事会扩大领袖的权力,还是颇讲得通的。只是何以会如此,魏特夫并没抓到要点。


南京大学马俊亚教授有一篇随笔,就谈大禹治水的问题,很值得推介。治水靠疏导,其实很常识。禹的爸爸鲧,也是部落民主议会推举出来的治水专家,可见业务水平大家向来都认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会不懂?


恐怕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所谓疏导,其实就是指定一块地方,说,往这放水,把这儿淹了,保全大家。要知道,那时是很民主的,每个部落都可以强调本部落的基本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鲧想放水的话,淹哪儿,哪儿都不干。跟人讲牺牲你们保全大家的道理,作善意的想象,应该是每个部落都有些高尚人士,表示能接受。但回去一投票,他们总是少数派,即使不被愤怒的群众用石头砸死,吃里爬外的名声是少不了了。


所以,是否用疏导的办法治洪,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体制问题。鲧手里没权,只好选择硬堵,以求在制度框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尽可能延缓灾难的发生。结果就是人力物力投入越来越多,堤坝越筑越高,洪水越来越大,最终决堤,“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大家都没日子过。


所以,鲧的失败,是原始民主制度的失败,是私有权至上的普世价值的失败。尧、舜和部落议会当然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鲧头上,但最终,总得有个解决问题的人,面对浩浩汤汤的洪水,他们还是只有靠边站。


鲧的儿子禹出场了。


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防风氏来晚了,禹就将之处死,然后展览尸体。迟到而已,何至于闹得这么严重?


史料上说,防风氏的个子特别大,遗骨就能堆满一辆车,显然也是个强人好汉。禹杀他,是立威。


禹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我要淹你家,你得认,不然我杀了你——这是在为疏导治洪的方案扫除政治障碍。


古防风国在今天的浙江德清。我看到有德清人写文章,鼓吹防风氏是一位企图阻止禹建立专制统治的古代民主斗士。真别说,这个判断,可能大概也不错。


只不过,被洪水折腾惨了的普天下人民,那时更愿意接受的恐怕还真是可以消除洪水的专制,而不是拖着大家一起完蛋的民主。1


墨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


古人经常这样比喻,乱世就像洪水。《尚同》中的专制气味,底下确实是大禹治水一般的雄心。


看见这样的选择,从亚里士多德到孟德斯鸠、黑格尔,西方传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措辞倒往往是客气些了):东方民族,命里注定是要犯贱的。


墨子不信命。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