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本章字节:8236字
一
快近车库,黄多良脸上还是乌云黑暴,一脸难看——自从嚷着单位里没有车开,老婆的脸色明显就变了,早饭也不为他准备。饿着肚子,“哐当”一声打开车库的铁皮门,他一看车子不知又被谁开走了。无奈地将那辆崭新的嘉陵摩托推进车库,他愣了一下,又将摩托车推了出来。动静很大地锁上车库的大门,跨上了摩托车,突突地踩响油门,猛地一使劲,两脚生风,一溜烟地朝一座办公大楼驶去。
有些年头了,黄多良上班时习惯将摩托骑到车库,然后再将小车开出来。一桶一桶地拎水,小心地擦拭车子。这款旧桑塔纳小车虽然开了好些年,但在他精心护理下,却完好如新。他爱车的习惯因此也在小县城里传为美谈。他擦车子的姿势很优雅,一边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把车擦拭干净,一边嘴里还哼着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花》。待擦洗完毕,他把车子开到办公楼门口。然后走进办公室,沏上一杯茶,一旦局长说出差或下乡,他立马发动车子出发。
可这一切,都随着蒲一涛局长的上任改变了。
蒲一涛是他的老同学,且是关系很不一般的同学。蒲一涛的父亲早年是上海一家炼钢厂的头头,不知出了什么事,被城里人革命革回了老家,与他家做了邻居。蒲一涛插班也插到了他们班上。蒲一涛个头高,长得五大三粗。黄多良生得孱弱,瘦瘦的像一根灯草,天生营养不良。放学时,黄多良急匆匆的闷头回家。蒲一涛却喜欢一路走一路掏鸟窝、打扑克或是下河摸鱼。家里灯亮了还不回。他的母亲找上黄多良,黄多良就说他做么事么事去了。黄多良第一次见到他母亲时,他母亲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也干净。说话轻言细语,冷不丁咳嗽一声就掏出手帕抹一下。跟乡下女人完全不一样,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蒲一涛母亲也喜欢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你妈姓蒲,是蒲家的外甥呢!好,我的儿……叫得很亲热。黄多良因此与蒲一涛就以兄弟相称了。
都在一个县里工作,黄多良的同事们很早就知道他与蒲一涛的这层关系。听说蒲一涛来当局长,局里的几位副职仿佛认定他挡了他们的道,眼看着都没有升迁的机会,私下里就有些阴阳怪气,说话也有些莫名其妙。同事们却又无来由地羡慕黄多良。说,黄多良,你与蒲局长是同学加兄弟,以后可要在局长面前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啊!然后,又啧啧称赞蒲一涛到底是年轻,活力十足,很新潮,很时尚。别看他没有县直机关工作的经验,干起事来,却是敢作敢当,如何如何……说得黄多良心里慢慢充满了某种期待。
黄多良从小就领教过蒲一涛的调皮。念小学时军人吃香,学生们喜欢穿黄军装、当军官。学校停课闹革命,蒲一涛就自封军长,封了个师长给黄多良。还给班上的每个同学封官加爵,顶不济的也弄个班长当了,一呼百应。女同学们也很怕他。什么肥猪婆、小白鞋啊……他取了很多绰号。后来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支驳壳枪,在枪上系条红绸子,振臂一呼,八面威风。有一回,组织同学与高年级的同学打仗,甩石头扔沙子的,吃了大亏。他不忍心队伍被打败,挥舞着驳壳枪硬冲,结果打得高年级的学生落花流水,至少有五个同学的头被打破了。那些学生家长到学校找蒲一涛,老师就让他写检讨。正是时兴学黄帅写大字报的时候,蒲一涛买了白报纸,还有黑毛笔,就要黄多良批判师道尊严。黄多良吓得抓不住笔,说是要撒尿,偷着回去对父亲说了。父亲给了他一个毛栗,说,学生造老师的反,翻了天不?但蒲一涛还是将大字报贴上了学校的墙壁。老师被罢了课。黄多良吓得不敢上学。父亲找到学校,要学校把儿子和蒲一涛分班。后来两人上课不在一起,但下课在一起。黄多良放学想绕开他,却总是躲不掉。蒲一涛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叫他上山,他不敢下河。
至今,想起自己小时候害怕蒲一涛的样子,黄多良心里就好笑。
可没想到,随着蒲一涛正儿八经地上任,黄多良很快就傻了眼。蒲一涛开第一次办公会议,就动员局里的两位副职和办公室主任学开车。说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英语、电脑、开车,三样一样都不能少……好像冲着他,开始了伟大的办公室革命。英语非一日之功,那些人没有打算学,电脑他们都会,蒲一涛让他们学开车,便让那几人欢呼雀跃,兴奋不已。虽然都没有买私家车的意思,可他们好像觉得自己丢失的职位都在这儿得到了某种补偿,会议一结束,他们就央求黄多良把车开了出去。凑巧,县里有个开发区,既没招到商也没引到资,横七竖八地却修了几条水泥路,像个飞机场。正好让学车的派上了用场。他们也去了那里。开始的时候,大家黄师傅长黄师傅短,成天好烟好酒地侍候。黄多良没想那么多,也就两三个月,就把那三个人教会了。
从此每人配了一把车库钥匙。不是今天张三,就是明天李四开车出去了。黄多良一下子成了个大闲人。
二
嗬嗬!师级(司机)干部来了!师级(司机)干部来了?黄多良一进办公室,办公室里一些闲得发慌的同事,特别是几位女同事就与他开起了玩笑。
这下,黄多良的脸就乌得更加难看。一言不发地走近自己的办公桌,他拧开桌上的茶杯盖,抓进一撮茶叶泡上,然后叼了一根烟,坐在桌前发呆。黄多良脾气好,人缘不错,是大家公认的。先前作为单位的专职司机,私下里这些女人求他,帮着换换液化气,或下雨刮风帮她们接送孩子……有求必应。别看这几位女同事平时嘻嘻哈哈,不起眼,可七大姑八大姨的,她们与县里的一些领导沾亲带故,都有背景。黄多良与她们嬉皮笑脸惯了,一点儿也不怕她们,一有时间就与她们斗嘴。三个女人一台戏,他说自己算是掉进戏窝里了。“黄多良,这几天你怎么了?是哪个欠你钱不还,还是与老婆又吵架了?”他一来,她们就嚷嚷开了:“黄多良,昨天算你旷工,今天你可又迟到了啊!到时候扣你工资,你可别怨我们啊!”
“求求你们,莫再逗他了!”一位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的扎着马尾巴辫子的小姑娘,见黄多良招架不住,有点儿不忍心,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哄小孩子似的安慰道:“黄师傅,别听她们的,你来听听歌。你不是喜欢唱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花》吗?来,我放给你听。”说着,就打开电脑的音响,亮开了嗓子: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爱,满山的鲜花,只有你是我的珍爱……
黄多良有些感动,对她苦笑笑。黄多良嗓子五音不全,但他确实喜欢这支歌,成天挂在嘴上,苦闷和高兴的时候就亮着嗓子哼哼——只是她们不知道,他听歌一般都是在车上,尽管车的音响不好,但他熟悉和喜欢的其实就那么几句。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听着庞龙的原唱,黄多良有些走神,他感觉庞龙唱的与他唱的有些不一样。是哪儿不对劲呢?他一时想不起来。想着头疼,心里一阵阵发闷和压抑,就不愿听了。
仰着脖子咕嘟一口茶,他说出去走走。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冬天的早晨雾蒙蒙的,走在雾里,黄多良如释重负。心想,难怪同事说无事坐办公室难受,想想真是。以前他也有机会坐办公室的,他还报名参加函授、电大,但老局长却成天用车,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单位不差你一口饭,想想许多单位都有专职司机,他就放弃学习,一门心思地开起了车。虽然双手成天搭在方向盘上,他觉得不如坐办公室里那样风不吹雨不打的舒坦。但久而久之,随领导下乡或者出差,在外面跟着吃香喝辣,自己还省一些烟酒钱,甚至还有机会陪着领导在洗浴中心用公费洗洗澡按按摩,舒适一番回家,也就习惯成自然。作为一名驾驶员,一位县直机关里人们公认的好司机,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他都做到了。让人感动的还有,有时随领导接受一些礼品,他也是再三推辞。真推脱不掉,他也不拿回家,顺手送了人情。别人一年新车要修好几次,他旧车开了几年还像新车。可也因为他的角色是司机,办公室里的事一点儿也插不上手。现在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局领导们都自己开车去办。陡然不开车,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觉得日子难熬了!
“黄多良,今天没有出车?”黄多良正走着,迎面碰到一位熟人,问。
“没有。”黄多良心不在焉,胡乱地应了声。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车库的门前。车库一溜排开,有十几个白铁皮做的门。县政府机关的小车一般都停泊在这里。远远望去,这车库就像一座监狱,一座车的监狱。正是上午出车的时候,一些单位的小车司机们已经在这里清扫、整理,启动车子,专等着车主人的发话出车。都是同行,黄多良都熟悉。一见面,大家七嘴八舌地寒暄着。这个说,黄多良,早上我看见你家车出去了,不是你开的?那个说,黄多良,不让你开车,你领着工资,落个清闲,享清福,你急什么急呀?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黄多良哭笑不得,嘴里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他没有车开的事竟在同行间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不开就不开,工资一分也不少。他也这么想过。但开了几十年的车,离了车,他像得了某种病,浑身一股难受劲儿,还真一时排解不了。同行有明白的,就同情地对他说,多良啊,这开车,我们是把古时抬轿子、吹喇叭的,一人做了,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莫当回事,先歇歇吧!更多的,语气里却透出一种愤懑,嚷道,你那个局长搞什么新潮?不要带坏了头,弄得我们大家伙儿都没有饭吃……你也是,你还教他们?咎由自取!他们边鼓捣车子,边打抱着不平。等侍弄好了一切,鱼贯而出,哧溜一声将车子开了出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被晾在那里。
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犹犹豫豫的,衣袋里的手机却尖锐地响起来。黄多良接起来一听,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说,黄多良,黄多良,你野到哪里去了?说话方便吗?……我,我,黄多良支支吾吾,我在车库这边……办公室主任一听,声音立即小了起来。说:你赶快过来,刚才开车时我被人亲吻了一下,你过来,我在修理厂!黄多良一听,心里立即紧张起来,你,你,你没把车子撞坏吧?……别问那么多,叫你过来,你就过来赶紧帮帮我!蒲局长下午等着用车呢!
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蒲局长等着我用车?他一听,嘴里却冒出一句脏话:车子出事就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