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丘陵人物(2)

作者:徐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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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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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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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56字

官司打到了区法庭。区法庭几个戴大盖帽儿的调查一番,结果硬是教育了乙成一顿,判他们个不准。焦二龇牙咧嘴的,苦枝子却死皮赖脸地缠在区公所,要大盖帽儿判她离婚。三下两下就披头散发的疯狂大笑。而后,突然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张菜色的脸变得木木的,见人就痴痴地笑。区公所派人把她送进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是精神受了刺激。精神病?焦二禁不住倒抽了口凉气,拉着苦枝子往家走。苦枝子一路高呼,离婚!离婚!焦二怎么拖她也拖不动。她天天待在区公所,别人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晚上困在屋檐边。一天天,要么待在那个干部的窗下;要么就在人前,蹲下去就大小便,弄得区公所大院臭气熏天,骇得干部们见到她如同避瘟神一样。终于,区法庭判她个离婚。


端午边上,焦二结婚了,女方是个黄花闺女,乙成娶了苦枝子,没几个月就死了。可几年过去,焦二那黄花闺女的肚皮还是光滑溜平的,惹得焦二成天咒小姑败坏了他家风水。


癞痢怪·小翠


这里五月特忙。插田、割油菜、摘桑叶,麦梢儿五月也黄熟了。“布谷叫,连枷响”,男人在田畈薅草,姑娘嫂子们就在谷场上打麦。五月天热,她们穿着薄薄的衣,袒胸露臂的,“扑扑”地,连枷弹着散铺的麦秸,发出有节奏的闷闷响声。传幺也打麦,连枷握在他手里,他一扭一扭的,不像。不像就跟女人学。俗话说泥巴田里无大小,传幺看着她们打连枷,心里就想邪了,突兀说:“兰香嫂,你两碗豆腐脑子晃泼了……”


叫兰香嫂的是怀里有伢喝奶的媳妇。见传幺朝她笑,她慌得连忙歇下连枷,低头望望,就望见自己敞胸露怀的,胸襟现出白腻腻的奶汁浸湿了好大的一片,立时脸羞得绯红。嗔道:“癞痢怪!短命死的,不正经!”


嘻嘻!传幺咧嘴径顾笑,谷场人也醒悟过来了,哄然大笑。笑得传幺兴致倍增,开着更尖刻的玩笑。嬉皮笑脸地把场上的女人这个谑一舌那个戏一句,满场上人被他弄得满脸通红。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的兰香嫂眼睛一亮,在地上抓了把麦芒,唤着姐妹就直扑扑地朝传幺奔来,姐妹们也都明白过来,一下子就把传幺扳倒在地,死死地摁住了他。兰香嫂眼疾手快,把麦芒就伸进传幺腿里,牵着他的裤子一抖一抖,麦芒倒挂刺,顺着传幺的腿肉直往上蹿,刺痒得他嗷嗷怪叫:“饶了我吧,放开,放开!”


“放开?你还没大没小的不?你还嚼小翠的舌根不?”女人们正闹着,突然人群中蹿出了一个嫂子,朝传幺身上又塞进一把麦芒。说:“你到处败小翠的名声,你再嚼小翠的不是,我捶扁你,快!快去找小翠赔礼!收回她的名声来!快!”


“放,放开我!”传幺抖着身上的麦芒,见玩笑闹坏了,话也结结巴巴:“放,放开我,我,我找小翠……”


“这倒像龟儿子说的!小翠!”——那嫂子正是小翠的二嫂,她把手中最后的一把麦芒朝传幺身上一抖,转过身,咋呼道:“小翠,过来!你过来!”


谷场上哪还有小翠的人影?小翠见伙伴们把传幺扳在地上,就躲到后面去了。她心烦。小翠不小,也端二十二岁的饭碗了,一身素洁活脱脱像一朵棠梨花,惹得山头岙尾的蜜蜂嘤嘤朝她乱嗡,这甜蜜蜂她一只也没看中,单看中孤单一人的苦楝果——传幺。传幺七戳八捣的,老屋里人都讨厌他,但她喜欢。那天夜里,蒙蒙的月光,青水竹疏疏地响,她在屋背后的小河洗手绢,传幺掮着锄子从山冈上下来,锄子柄垫着屁股坐,男子汉气撩得她花花的,她不敢开口。他先开口了:“小翠,我亲你!”


“……”她心乱了。


“我要亲你!小翠!”传幺的心思一点儿也不乱,手颤颤的就搭上了她的肩。月亮骇得隐入了云层,小翠吓得闭上了眼睛。忽然传幺却骇然地放下了手。她失望了,莫名其妙地睁开眼。耳旁一阵扑哧扑哧声,眼前一条红红的影子从水竹丛里倏地冲出去,传幺神经质地跟着后面追了一截。


“是红毛狗!”传幺说。


“红狐!”她好气。


红狐狸搅了他俩的好梦。她恨红狐狸。他恨她。老屋子里有一位残疾的小伙子,人跟传幺一般年纪,成年瘫痪在床上,尿屎也在。又臭又脏。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妈妈。老母行动不便。偏偏那小伙子命贱心高,病稍好转,就帮人做这做那。像张海迪。买纸买笔,读书教字。这里文盲多,他决心办扫盲班。小翠看他可怜,就伸手帮他拆被线洗被褥,端茶倒水的还接尿。老屋里有几位老师背后称她知书达理,是好孩子。报社记者还来采访。传幺开头也欢喜,讲小翠贤良,后来不讲了,骂她找事干,瞎操心!后来又说她不正经。你想,尿都接,他俩关系还怎么样?他逢人就讲,讲得活灵活现。


可小翠不管,她照样杀鸡炖烂端给那残疾人吃,常常感动得二嫂泪水涟涟:这伢子心肠这样好,菩萨保佑她命好——可她命不好,传幺就不要她。这地面上,姑娘还没出嫁就被人甩掉是家族最大的耻辱。不让男方买一挂万响鞭在三山五坳放放,收回名声,是不罢休的。她没找传幺买鞭,也没要传幺赔小心。忙时下场,她就结婚了,男方是肥西过来招亲的,老实巴交的一条汉子。老实人好,不像传幺花花肠子花花心。他能居家过日子,还能让她服侍那可怜人。她咬咬牙答应让人家迁来户口。她是快做新娘子的人,传幺还是条光棍,她要传幺赔礼道歉有什么用?二嫂真是。


二嫂喊她,她不应,眼睛红红地低头走了。传幺没看见。


农活忙下场,小翠结婚,闹得很红火。方圆几里五亲六眷都有人送礼喝喜酒。把个小小的老屋闹翻了天。下半晌,小翠家捎信叫传幺去喝酒。他死活不去,“啪”地关上门却在家里喝闷酒。红芋干子,酒性烈,他喝了,就呛,呛呛,又喝。酒烧得脸猪血般红。他不在乎。那边喜庆的鞭炮声和老屋人喝酒吆三喝四的猜拳声一阵阵传来,吵得他心烦。家里蹲不住,他就抄杆猎枪一跛一歪地出去了。打猎好散心。可他在山头转了好几圈几,怎么也摆脱不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矇矇眬眬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待在小河边。“妈的!”他乱揪乱扯着自己的头发,酸酸地抱着猎枪想走开,走到山冈,忍不住还是朝鞭炮响的地方看,蓦地,他看见河边有一团红影!


红狐?传幺端起枪,瞄准,开枪了。


“哎哟!”紧接枪声而起的是一声惊叫。


他吓呆了。酒震醒了一半,跑过去一看,是人!穿着一身红装的小翠软绵绵地横倒在河边,脸痛苦地痉挛着,眼睛定定地望着传幺。“我,我是来喊你去喝酒的……”说了这句话,便惨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日头暖洋洋的时候,老屋里人在小河边发现了两具尸体。猎枪搁在传幺的身上,两人身上血迹鲜艳而刺目。老屋里人都弄不清两人为何要死在一起。十个癞痢九个怪!事出在传幺的身上总算有个解释。


日鬼!盯着他那血糊糊的头,人们又咬牙切齿地骂。


瞎爷


瞎爷眼睛是怎么瞎的,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反正我一生下地就喊他瞎爷。听妈妈说,我小时候,他很疼我,我周岁抓周时抓了一支笔,他竟高兴得把我顶在了他的头顶,我在他头上还撒了一泡尿,他还摸着我宽敞的额头说我长大了准成“大气候”。那时他虽还没有学会算命,但他的话一家人也当真,吉利的话出在瞎子嘴里,总让人高兴。


我在他满世界的赞誉中长大了。我才知道不能叫他瞎爷,而应该喊“瞎爷队长”。那年头,日子是“王小二过年”,生产队队长根本没人当。公社大队领导都急了,跑到我们老屋搞选举,没日没夜地弄了几个通宵,也没人愿应承。结果不知哪个想出抓阄的法子,不想,这阉让瞎爷爷抓上了。大队书记大概想,反正集体也要养活瞎子,瞎子当队长,多少要做点儿事,也就恩准了。“瞎爷队长”下田干农活不行,就成天到晚扛柄锄头满田畈转。他记忆力特别好,一年四季的农事掌握得清清楚楚,安排得井井有条。晃在路上,锄柄权作拐杖,扑扑地敲打着田埂,居然没一次滚进泥巴田里。插田时该开田缺,他弯下身子掏开,该堵起田缺,他也能从田里抠泥巴堵起来。难得这么精明,满老屋里人以为惊奇,平素也就特别听他的话。摊上记工分、画账的时候,他就咋呼我起来:大侄子,这事劳驾你一下,晚上我说书给你听——这时,我才知道我的所谓“大气候”了。不过,我很乐意。况且我是那么喜欢听他讲《薛仁贵征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