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等人喝酒(3)

作者:徐迅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

本章字节:7440字

“今天谁要来啊?”打了一阵,刘东边摸牌,边轻声地问杨和尚。杨和尚没吭气,心里晓得他摸到了一张好牌,这几个人当中,杨和尚与刘东走得最近。刘东长得精瘦精瘦,算是尖脸猴腮,与腰圆体胖的杨和尚正好形成鲜明对照。刘东会下围棋,懂得黑与白对杀的原理,也弹得一手好吉他,打扑克、打麻将、钓鱼更是行家里手。比较之下,杨和尚除了贪几杯酒之外,几乎没什么特别爱好。因此别看杨和尚平时人五人六的,但一物降一物,见到刘东,他就自惭形秽。自惭形秽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家除了他与父亲吃了公家饭外,他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在农村。家里还有几亩田,现在不交公余粮倒好说,以前交公余粮时,稻子干不干净啊,稻子质量优劣啊,粮站上的人总是拉长脸,稍不如意,就要难为一番。有了刘东,杨和尚家里的稻子总是卖得比别人快,价钱也好。取消了农业税,粮站比以前清闲了许多。刘东没事干,自己的爱好就有了用武之地。现在街上人都称他为“游侠”。所谓游侠,就是他打麻将从上街头打到下街头,从下街头又打到上街头,黑明昼夜的。有输有赢的别人弄不清,但有一点满街的人都晓得,隔三差五,他就在杨和尚这儿蹭饭吃。狐朋狗友的,杨和尚不在意,别人当然也就犯不上说什么。


“每天都有人来,今天竟没人,怪事!”杨和尚吸着烟,说,“你别装模作样,和牌了吧?”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刘东边和着牌边说,“快到年底了,各个单位除了编年报,还要开各种总结会,安排明年的工作,这时来人少,很正常。你管他呢,今天不来人,我们还可以多打几圈牌。我们自己吃不也一样?”


“一样,一样。”杨和尚附和着,又不放心地说,“不过,我估摸中午没人,晚上一准有人来。乡长早上就说有人来,说人来了要叫他。”边说,边开始又打一圈牌。打了一阵,杨和尚伸手摸了一张牌,忽然伸手把叼在嘴角的烟蒂小心地取下,说,“我和牌了!”


大家一看,果然他和牌了。于是又重新开局。


正打着,小老板娘就推开了门,喊:“杨和尚,杨和尚,你接一下乡长的电话。”“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杨和尚嘴里说着,就起身接了电话。乡长在电话里问他:“今天中午有人来吗?”杨和尚说,“没有,我现在就在饭店里等着呢。”“又在打牌吧?”乡长又问。“嘿嘿!没有,没有。”杨和尚敷衍了一句,赶紧放下电话,又跑到麻将桌前,他一就座,摸出了个七筒,看也没看自己的牌,随口说七筒,牌就丢进了圈子。坐在他下手的小江说,七筒?我和牌了。杨和尚伸头看了看他的牌,果然是和了,再看看自己的牌,要的竟也是四七筒。也就是说,他刚才是自摸了。“这个乡长,这个乡长,弄掉了我一瓶酒,这回不算!”但还是很老实地掏了钱给小江。小江接过钱,问:“还打吗?”刘东和坐在杨和尚对面的黄医生未置可否。杨和尚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刚四点,还能打一圈儿,你们莫想赢着钱就开溜啊。”说着,趁着小便的机会,他又跑到饭店门前张望。


一出饭店大门,杨和尚见小老板娘真的在那里坐着,与他老婆在说话。“你怎么来了?”他问老婆。“我找你啊!晚上要不要烧饭啊?要是没有人来,我得烧晚饭吧?”杨和尚说,“莫烧,莫烧,就你烧的那菜,哪有小老板娘烧的好吃啊。不在这里吃,你就端两个菜回去!”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惹得小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言语也变得体贴起来,说,你放心吧,饿不死她的。好的!老板娘,有人来,你提前喊我一声啊。杨和尚说道。


熊样!老婆冲着他的背影嗔怪道。



到底是冬天黑得早,牌打到五点的时候,外面已是黑乎乎的一片。街道上的店铺里,不知什么时候都亮起了灯。再加上国道上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汽车的灯光,像一根根光柱在街上、在天空乱划着、闪烁着。灯光里,灰尘、纸屑不停地追着车子的屁股涌动、翻滚……汽车的嘶叫声,饭店里喝酒的划拳声,人家打麻将的哗啦声,都一起响着。小街显得凌乱而嘈杂,喧嚣而迷离。


麻将一散场,杨和尚就出了门,独自站到国道旁。风飕飕地吹着,顺着衣领往身上灌,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寒冷。揉揉让灰尘眯得睁不开的眼睛,他开始朝国道的北边望去——南来北往,上午赶来吃中饭的车,从南到北;而赶来吃晚饭的车,都是从北向南。一般上午从南到北的车子多,晚上回来吃饭的车子也就会多。对此,杨和尚颇有些经验。可现在,面前的车子一辆接一辆,风驰电掣,鱼贯而过,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杨和尚心里有些奇怪。


“杨和尚,杨和尚,过来吃饭,没人来,招待我们不也是一样?死心眼。”饭店里,刘东和小江、黄医生几个都朝他喊着,边喊边嘿嘿地坏笑。“过来吃饭,过来吃饭,边吃边等,反正你是长期吃流水席的。”他们不停地揶揄他。


“给你们吃着,还许多话,饭也塞不住嘴。”杨和尚嘿嘿地笑着说,“喝你们的猫尿吧!”仍一动不动地在国道边站着。又过了十几分钟,杨和尚一看六点多钟了,确信不会再有人来了,这才转身走进饭店,准备喝酒。


“杨大哥,杨大哥,”正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和他撞了个满怀。他骇得一跳,定睛一看,面前黑乎乎地晃动着一个人影。那人显然认出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杨大哥,杨大哥,你,你大,不,不行了,你妈叫,叫你赶快回家。”


啊!杨和尚心里咕咚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几天来隐隐约约担心的事一下子得到印证,心里的一块石头却猛然奇怪地落了地。顾不得说什么,他就飞快地冲进房间,对正在吃饭的老婆和那几个牌友说,“我大不行了,我大不行了,我得回去。”说着,扯住老婆的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又撇开老婆,说,“刘东,你给我们乡长打个电话,就说我有急事回家了。小江,黄医生,你们两个用摩托送我一下。”牌友自然义气,随他出了门。


杨和尚和他老婆一人上了一辆摩托车。


杨和尚的老家其实就在本乡的一个丘陵地区,离乡政府也只七八里地。到他家有一条机耕路,白天小车也能开得进去,尽管是机耕路,但路修得还平整,加上小江和黄医生以前也到过他家。两部摩托车一前一后,轻车熟路地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杨和尚一下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就朝屋里跑。果然,家里显得异样起来,有人牵出电灯在屋外,炽烈的灯光把家门口照得灯火通明,乡邻和亲戚们三三两两地走动着。屋里传来一阵阵号啕,杨和尚心里一阵一阵地紧起来。只听有人招呼杨和尚两口子回来了,屋里母亲就大声哭喊起来:“他大,他大,你小儿子小媳妇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哪!”随着母亲的哭声,杨和尚和老婆到了父亲的床前。


杨和尚回来了,小儿子回来了,人们低声议论着,让出了一条道。


杨和尚一见到父亲,就发觉几个小时不见,竟然已经认不出他了。父亲瘦得皮包骨头,那张脸黑瘦黑瘦的,密密匝匝一脸的胡茬;眼睛紧紧地闭着,没有进气,只剩呼呼的出气。屋里吵吵嚷嚷的人群这时突然都安静了下来。杨和尚喊着:“大,大。”忽然就见父亲神奇地睁开了眼,死死地凝望着他。那眼光有些散乱,睁眼的刹那,一大滴泪水就从眼角滚下。满屋里的人唏嘘起来。有人说,他心里肯定有什么事要对儿子说,死不瞑目呢,恐怕没看见小儿媳妇养孙子。更有人自作主张地说,杨和尚,你跪在你大面前,你答应,你明年就养个胖小子。


杨和尚来不及多想,依照人们说的话对父亲重复了一遍。但父亲仍然没闭眼,眼睛直瞪瞪的,越发睁得大。


“他大,他大,你有什么心思你赶紧说嘛。”杨和尚的母亲凑近他的耳朵,又大声喊。仿佛这句话起了作用,杨和尚父亲的嘴忽然喃喃起来:“酒,酒。”语言含糊不清,但屋里人分明还是听清楚了。有人顾不得屋内气氛的凝重,就开起了玩笑:“酒,这死鬼喝酒把肝脏都喝坏了,临死还要喝酒?天大的笑话!”就有许多人想笑,碍于情面,又都没笑出来。说来,杨和尚的父亲管了几十年计划生育工作,这工作虽没有什么特权,但酒还是有得喝的。谁家生个胖小子,谁家要个计划生育指标,都有人请他喝酒。也有“烦酒”,诸如谁家超生要罚款,谁家超生罚款没钱,要扒房子,都是他领人去干。干完这事,他就领人去喝酒。除了计划生育干事这个职位,他一生也没想过往上爬。他很满足,嘴里常哼“革命小酒天天醉”,成天喝得面红耳赤。


“喝一生的酒,丢一生的丑!”杨和尚的母亲边哭边数落着。杨和尚一听,鬼使神差地跑到另一个房间,就拿了一瓶酒过来。启开酒瓶盖,他嘴对着酒瓶,喉结上下滚动,吱儿喝了一口,又找来一个小酒盅,倒了些酒,递到了父亲的嘴边。突然,父亲把头倔强地一偏。


不是要喝酒吗?杨和尚愣住了,对着父亲喊:“不喝酒?”父亲点点头。杨和尚不相信,又喊:“喝酒?”父亲又摇摇头。这一点一摇的,杨和尚还是不放心,大声喊:“怎么了?大?”


“你……不……要……喝……酒!”父亲使出最后的力气说了这句话,头一歪,眼睛闭上了。


顿时房间里哭声大作。杨和尚痉挛般地发出一声惨叫,就嘶声裂气地大哭起来。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