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本章字节:4148字
七月的田野收割殆尽,短短的稻茬落寞地昂立在一望无垠的黑土地上。太阳的火焰在水稻田里漫作一股呛人的腥气,老黑扶着犁尾,鞭子不时地抽在大沙牛的身上,脆响响的。老黑不时地咳嗽,一口浓痰砸在牛犁过的黑土上,就像一朵无茎的白蘑菇。牛气喘吁吁,有些无可奈何。“败家精,累死你了?”老黑“啪”的一声甩了个响鞭,嘴里骂着,就望见自家草棚凉台上正读着书的儿子。不由得立即抖擞出精神。一上午,大沙牛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连同老黑急剧的咳嗽声,就这样一同弥散在田野上。
儿子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蹒跚在黑黝黝的稻田里,执扶着犁,让牛拖得如一只水老鼠般转悠,心里就有着说不出的酸痛。放下手中的书,他仰望着炽热的天空,忧愁而无望地叹了声气。但这叹气声让阳光榨得悄无声息的。老黑只望见儿子悠闲地看天,喉咙里不觉得又咕嘟一口浓痰。牛感应似的愣了一下,双腿有气无力漫无目的地叉开,布满血丝的眼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就见儿子下了草棚,儿子正沿着草棚边那弯弯曲曲的田埂走来。儿子套着一件破旧的汗衫,穿着黄土色的裤兜,细白的皮肤闪进太阳里就哆嗦起来。他那强壮的胳膊让阳光扎得火燎燎生疼。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夯着实实的步子朝老黑走来,老黑扬着鞭子,望见儿子的嘴角浮着一丝坚毅的光,吃了一惊:“你来做么事?”“大,我来犁吧!”——“犁田?犁你个鬼哟!”突然老黑唬住了脸,气势汹汹的,斥骂声与鞭子“啪”的一声脆响一同回荡在六月的田野上,吓得大沙牛不由自主地空拉了一截。老黑回头看看,儿子还站在阳光底下,猛地咆哮起来:“滚!你滚回去看书!”儿子愣了一下,只得沿着那走过来的田埂怏怏地走回了房。
愈近中午,阳光愈肆无忌惮地喷着灼人的白光,稻田里的水蒸气搅成一团浊流直钻人心脾。大沙牛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鼻孔粗粗地喷着白雾,嘴角牵下丝丝的白液,然而,肩上夹着沉重的轭,且还有不时抽打在身上的鞭子,只好闷着性子,毫不自愿地向前犁行。老黑此时自觉身子沉重,头又晕得厉害起来。犁尾歪歪咧咧捉在手上,竟让牛拽出了岔沟,犁起一块坚硬的田底,嘲弄似的晃在他眼前。他开始烦躁,甩掉头上戴的陈旧的麦草帽,咳嗽却越来越厉害,痰不断地从他那缺牙豁齿的嘴里啐出,这回望望草棚里看书的儿子,儿子正神不守舍。“败家精!”老黑照例地骂,只是不知是骂牛还是骂儿子,扶犁的手竟是恶狠狠的使劲。这情形让儿子全都一点一点看在眼里,儿子的心如毒蝎子蜇了一样剧痛,手中的书也让阳光平白无故地看,一阵风兀自“沙沙”翻着书页,儿子突然感到很累,不忍卒看,呼地脱掉身上破旧的汗衫,晃动着结实的脊背,果断地闪进阳光里,还是沿着那条滚烫的田埂走来。“大!你歇息——我犁会儿吧!”声音里竟夹着哭腔。“大!你老了!犁不动,歇会儿吧!”老黑懵懵懂懂地望着儿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一腔怒火陡然从心底腾地燃烧起来。“滚!你给老子滚!去看书,老子不得死呢!”声音异常霸道甚而歇斯底里,招惹得田野上所有眼光都射了过来。儿子直感到身子骨钻出一阵阴冷,下意识地摸摸被太阳燎得辣辣生疼的肩膀,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回草房的荫处。
太阳仍如一只刚出炉的火球滚烫滚烫。不远的稻田里,几个妇人火灼般奔向田埂朝家走,丢下些狼藉的工具在田里宛如刚出土的干戟一般乱颤。老黑不敢懈怠。“嘿——哧!嘿——哧!”凭空地甩着响鞭,啐一口唾沫在手上搓了下,扶握犁尾的手又暗暗使上劲,但即刻就倦怠下来了。犁让牛拖得溜溜地转,且牛懒散地甩动着黑缨缨的尾巴拍打着苍蝇。老黑窒息得万分燥热。一跺脚,却溅起了满身的泥水。这回,老黑更是气急败坏,他挥舞着鞭子,凶狠地朝大沙牛抽去。大沙牛泥水布满的身上随即映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啊!这是怎么啦?”老黑的心一阵痉挛,觉得太阳晕眩地一闪,眼前麻麻黑黑一片,身子歪斜下去。“大——大,还是我犁吧!”冷不丁,耳边又突地响起儿子颤颤的哭腔,老黑差一点儿就倒在儿子那结实宽阔的胸怀里。定了定神,他随即一把推开儿子,声音异样地温和起来:
“你走,还是我犁……去认真看书吧,等明年推荐……”
“不,大,我不……不想了!”
这回,儿子竟也是牛一样的脾气,“哪看得进书!大!——那声音蛮横而又霸道,老黑听来异常地陌生,甚至有点儿像他年轻的时候。老黑扶犁尾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就让儿子用手猛然一挡,他踉跄了一下,慌慌张张的跌进泥淖里。儿子刚握住犁尾,就让牛疯了似的带将了出去,在稻田里奔突着,很快在田里划出一道奇怪的圆圈……然后,那牛居然顺着犁路正正经经地逶迤犁去。老黑望着那深深的怪圈,就见儿子扶着犁尾,娴熟轻松得像划着小划子,欢快地犁出一片波浪。
“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远处,谁家孩子朗朗地念着一首新歌谣,那声音清脆地传入老黑的耳膜……老黑手忙脚乱地从泥淖里爬起来,说,“嘿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接着是一声苦笑。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