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少镭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2
|本章字节:72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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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道324线离开闽南跌宕起伏的低山地带,在汾水关处***粤东之后,拐了个约20公里长的月牙弯,便平缓地伸展在潮汕平原上。
从地图上看,这段弓状的公路,却是为了避开一座山。
这便是海平县境内的南塔山。
其实这所谓的“山”,被北方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因为它只是海拔不足200米的丘陵而已,只是因为粤东无高山,丘陵才身价倍增,跻身山列。
山之名存,塔则实亡——南塔山上并没有塔。据民间传说,南宋末年,陆秀夫护宋帝昺逃难至此,元兵步步紧迫,君臣走投无路之际,忽见前面有七层宝塔,慌不择路,遂进塔躲避。元兵追至,却仿佛视宝塔为无物,四下搜寻无踪,悻悻而去。俟元兵走远,塔忽消失,陆秀夫掐指一算,知是潮汕当地保护神“三山国王”化身相助,奏知宋帝昺,宋帝昺遂封此地为“南塔山”。
毕竟传说是虚妄的,而且,南宋君臣后来投海丧国的下场,也为这一传说添上一个不祥的结局。所以,南塔山的出名跟这则传说没多大关系,而是因为,这山上盛产与“增城挂绿”并称“岭南荔枝并肩王”的“海平月桂”荔枝。这几年,广东荔贱伤农,独“增城挂绿”与“海平月桂”不受影响,继续保持着高产高价的势头,荔果尚未见红,海内外订单已雪片般飞来。
位于南塔山北麓的“水月精舍”,便深藏在“海平月桂”的万绿丛中。
“精舍”一词过于文雅,所以,当地人都俗称这里是“佛堂”,连“水月”二字都省去。潮汕人所说的“佛堂”,虽然也可算是净土宗的道场,却与正规的庵寺不同——它是由信众自发捐资兴建的,里面不住和尚或尼姑,专供皈依佛教而不出家的居士——男的称“斋公”(优婆塞)、女的称“斋姨”(优婆姨)念佛修行的场所。在火化制度已强行普及、公墓形式却未能同步的潮汕地区,佛堂精舍更多地发挥着骨灰安放、灵位供奉的社会功能。
斋姨惠天婆,便是这“水月精舍”的长斋主持人。
现在正是做完早课时间,穿着一身黑色法衣的惠天婆站在山门的台阶上,手拈佛珠,口诵佛号,目送着一个女子袅袅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她消失在荔影深处……
良久,惠天婆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水月精舍”建成至今,惠天婆便长住这里,奉佛念经。20年过去,虽然她没有落发,没有剃度,还不是个比丘尼,但她是完全按照一个比丘尼的清规戒律来进行清修的,希望也能进入六根无识、五蕴皆空的境界。
这样的修行者,是难得为俗世发一声叹息的。
但今天,惠天婆却不得不为她,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长叹——
因为那女子,便是周莫如。
一个多月前,当周莫如把十万元一次性汇到“水月精舍”的账号上时,惠天婆虽感到有点突然,却一点都不惊讶,仿佛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周妹的所作所为,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当半个月前,周莫如在她的好姐妹连秋容陪同下从广州回来,到“水月精舍”找她,并将自己到广州后的遭遇向她倾诉,说自己想在佛堂里住一段时间时,这身世坎坷的女子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厌世情绪,还是让惠天婆吃了一惊。
又是“破月”,没完没了的“破月”。
佛说无常即苦,可为什么“红颜薄命”却成了“有常”的宿苦?
但对于惠天婆来说,周妹愿意到佛堂陪她,却是她求之不得的事。青灯古佛,有个贴心人作陪,毕竟也是赏心乐事。
就这样,周莫如在“水月精舍”住了下来。惠天婆念经、做法事,她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看。十几天来,除了她的好姐妹连秋容偶尔上山来看她,两人聊久了会相拥而泣之外,周莫如的心情,基本上是平静下来了。
可是,随着满山“海平月桂”荔红初绽,周莫如的心好像又躁动不安起来。连续三天,惠天婆都发现周莫如在早课后悄悄离开佛堂,向后山走去。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才回来。问她去哪里,她却一个字都不说。
惠天婆心如明镜。四年前,那个月圆之夜,周妹的恋人,那个跟惠天婆这样的斋姨也很聊得来的小伙子,就吊死在后山那棵荔枝树下,他的灵位,现在也供奉在佛堂里……
是什么又触动了这苦命女孩的伤心处了?
直到昨天夜里,刚入睡的惠天婆突然被隔壁周莫如的一声大叫惊醒,惠天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哆哆嗦嗦小步跑到周莫如房中,扭亮电灯,却见穿着睡衣的周莫如坐在床上,睁着眼睛,满头大汗,脸上尽是恐惧的神情!
惠天婆叫了一声:“周妹,做恶梦了吗?”
周莫如仿佛看不到她进来,深渊般的眼睛死盯着惠天婆后面。惠天婆不禁回过头去,门外黑漆漆的,山风拂过,发丝飘动,却什么都看不到。饶是她侍佛多年,此刻也不禁头皮有点发麻。
她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周莫如,口中念念有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篇《心经》未诵完,周莫如身体已恢复知觉。她一把抱住惠天婆,肩头耸动,啜泣着说:“阿婆,明期他……来找我了……”
李明期。惠天婆眼前浮现出那个高大英俊的后生。他跟周莫如相好的时候,两人常来佛堂当义工。在惠天婆的印象里,李明期嘴很甜,博闻广识,常把惠天婆逗得很开心。可谁想到,他那样的人,也会死在一个“钱”字上。
“周妹,”想到这,惠天婆轻拍周莫如后背,安慰道,“明期他是个好人,往生极乐,也是善终。你不必太过牵挂他。”
“不——”周莫如猛地摇头,“我刚才看到,他来找我时,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向上指着,拼命地摇头,呼吸困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可怕啊阿婆!你说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肯定是想告诉你,他在西天很安乐,要你不必太挂念。”惠天婆尽量选择着词句开解周莫如。
“但愿是这样。阿婆,我的请求,你就答应我了吧,我愿意像你一样,终生奉佛;就让我在这伴着你,也伴着明期……”
“唉,周妹啊,”惠天婆叹了口气,“你一次就捐了十万元,比那些海外乡贤捐得还多,你的要求我怎能不答应你?只是,你毕竟还年轻,几十年青灯古佛,不是好熬的。再说,你父亲周老师肯定也不同意,他会怪责我的。你再考虑考虑吧,不如,等我们跟你父亲商量后再说。”
“好吧。”周莫如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惠天婆也跟着躺下去,手继续轻拍她背,像哄小孩入睡般……
现在,斋姨惠天婆站在水月精舍的山门上,望着周莫如远去的背影,手拈佛珠,又默诵起《佛说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来。她心里明白,周妹这孩子,决定了的事是很难回头的。可是,明摆着,她情业未除,又怎能终生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