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少镭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2
|本章字节:5840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这两句诗,一直是周之愠最为赏析的。退休后,每年春节,他都会手书这两句诗,挂在客厅的中堂上,换下旧的,压在他那个用了几十年随着他漂流过海的藤夹箆里。
书法是幼年时跟一个老华侨学的,归国以后,更是不敢懈怠,几乎每天都勤练不辍。
年年诗依旧,岁岁字不同。书画可以装裱,心境是装裱不了的,点滴波动,都会在书法上表露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水穷云起,正是他晚年生活点滴不漏的烛照。
周妹再次去了广州,周之愠跟惠天婆商量,因为外围六合彩肆虐,乡民婚嫁都难以再拿出钱来买首饰,金店生意有限,他也实在没精力打理,不如干脆把店里存货都折价卖了,钱存进佛堂的户头,再由惠天婆支配用于善事上,也算为连秋容积点阴德。惠天婆也觉得有理,于是两人主意,将“金福”店里的首饰贱价一次性卖给县城里的大金店。
虽然生活曾经那么艰苦过,但对于钱,周之愠一点都不贪。钱是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没有了固然不行,太多了,也会让人迷失本性。
那天,一切交割完毕。望着周家老厝天井四角的天空,周之愠忽又有了写字的冲动。
他打开藤夹箆,取出宣纸,铺在八仙桌上,细心地抹平。
墨是自己特制的。这么多年,他从不用那些粗制滥造的墨汁——那些恶俗的墨臭,会把书法的灵感熏跑。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十个字一气呵成。
写完,周之愠退后两步,眯起眼,细细端详,又抬头跟挂在中堂上的对照。
一阵肾风又浮了上来,他腰痛得不能站立,扶着八仙桌,慢慢蹲了下去。
老了,真的老了。
人一老,睡眠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有时甚至彻夜难眠,只好时时起床,“看月照东墙第几格”。
肾风一浮,单车也骑不了,跟那帮老同事去钓鱼的事,也就越来越少了。剩下的,就是一日三餐,餐与餐之间,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入睡前,再雷打不动地写日记。日记写了快十本了,用的都是那种带革皮封面的日记本,上面还印着“广州”两个字,下面是模糊的五羊塑像,教书的时候,从学校拿的。
冥冥中,这就是命罢。这辈子,就这么跟“广州”耗上了。
周妹跟区元走后,周之愠的日常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看广州电视台的节目,特别是天气预报和广州新闻。可惜海平这里看不到《花城早报》,不然,他应该也会订一份的。
就这样了此残生么?
自五月节那天打了个电话过来,又是一星期过去了,周妹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正常的话,应该会有电话过来的。周之愠掐算着日子,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守在电话机旁,生怕广州的来电没人接。连出去买菜,他也是争分夺秒,一回家,放下菜篮便查看来电记录。
可电话机总是哑的。
该不会,周妹也出什么事了吧?好几次,周之愠都拿起听筒,拨了区号020了——可后面的号码就再也拨不下去。他终是忍不住,又拨了佛堂的电话。惠天婆说,五月节过后,周妹也没再给她电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夜里,周之愠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可刚一合眼,便做了一个梦:他看到周妹蹲在一大堆互相缠绕的青藤里,头埋在双膝之间,好像睡了过去,浑身瑟瑟发抖。他心里一阵绞痛,正想伸出手去摇醒她,不料,那堆青藤突然蠕动起来,纷纷往周妹身上爬!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青藤,分明是一条条令人毛骨悚然的五步蛇!眼看着那些蛇越爬越近,周之愠大喊一声,纵身一跃,将周妹压在身下,任凭那些毒蛇在他自己身上噬咬,穿心……终于,一轮满月升上了天空,月光像箭阵嗖嗖射下,那些蛇一中月箭,一条条化为脓血,被月光吸干了……“周妹!”周之愠翻身而下,急切地叫了一声,只见周妹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将脸朝他转过来——哪里是周莫如,却是另一张熟悉的满月般的脸——另一个周妹!周之愠大叫一声,抱住了她。那“周妹”仰起脸,深情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刹那间,月光万箭穿胸,怀中的“周妹”也开始冰消融解了,只一会儿,便完全成了一滩血泊,渗进了土里……
“周妹!”周之愠惨叫一声,醒了过来。
其时月光满屋。周之愠感觉自己满头大汗,翻身起床,跑到院子里抬头一看,果然一轮满月高悬中天!原来,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五了……
周妹,她在广州还“过月”么?
如此良辰美景,想必没有虚设。此刻,她跟那小子,正在享受满屋的月色罢……
一颗老泪反射着月光,刚一淌下,便在满院馥郁的花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周之愠都躺在床上起不来——肾风再次发作了,腰痛得他忘了饥饿,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夜里,才昏昏睡去。
第三天早晨,周之愠被敲门声惊醒。他一下床,感觉头重脚轻,差点摔倒。勉强走出院子,把门打开,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眼前站着三个人——
周莫如。区元。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