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7
|本章字节:11874字
六
江夏渐渐恢复了知觉,正躺在床上,眼前亮了一些,但仍看不到东西。头涨得厉害,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法伊娜的。
江夏纳罕着,外面明明已经有一群鸟在鸣叫了,还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如果是法伊娜的记忆,那么她应该是在闭目养神吧。
正没主意,江夏感觉自己缓缓坐了起来,却没有睁开眼。接着,他抬起手摸索自己的头发,卷曲的、长长的!
这还是法伊娜吗?
他慢慢用手指把头发拢顺,又慢慢把它往上盘成一个髻扎在脑后,由左手按住,右手向身后摸去,然后在枕边摸到一根橡皮筋,把发髻缠好,固定住。枕头边上还有一块尼龙发网,他也摸了来套在头上。收拾完毕后用两只手在发网上揉了两揉,把发型归置好。
法伊娜怎么了?江夏十分不解,她为什么始终不睁开眼?她的动作为何如此软弱无力?会不会是詹奎斯给她下了药?江夏仍感觉右臂有肿痛的感觉,想必是詹奎斯为了做他的记忆实验而给法伊娜注射了药物,这才使她昏了过去。
让江夏更为疑惑的是,法伊娜却似乎很平静。在听到詹奎斯的名字时也丝毫没有任何诧异或者愤怒,许是并不相熟。回想起法伊娜在库房中见到婴儿标本时的情景,江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份恐惧和惊慌,一份是自己的,而另一份是法伊娜的;在和帕特的交往中,小姑娘那懵懂的感情随时都会升腾起来,弥漫在发热的脸颊和额头,融化在晶莹的泪滴中,疼痛在颤抖的心头上。
心理感受是记忆的一部分,也许在存留下来的记忆中,感受远比视觉和听觉来得弱、来得虚无缥缈。但正是强烈的感受才是刻骨铭心的尖刀。
可是这次,江夏似乎只有自己的心理活动,而法伊娜却是异常的平静,任何事在她心中都已惊不起任何波澜。
这哪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倒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
法伊娜摸着床边,拿腿一点点蹭着旋转了半个身子,把脚放到床下,***一双棉布拖鞋中。她用手撑床,身子往前探,试探着站起来。江夏感觉那双腿十分沉重,脚踝软软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法伊娜缓步向前走去,双手向前微伸。她来到一张写字桌前,扭开一架老式收音机的开关,把音量调得很大。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早上好,这里是npr,全国公共电台的早间新闻节目。昨天,也就是三月四日,克林顿总统签署法令,禁止了克隆人类的研究活动。欧洲国会也将于近日讨论通过相似的法案……”
仍处于黑暗中的江夏心头一振,他从小就对生命科学感兴趣,从中学开始就参加了生物课外小组,这也导致他后来报考了大学的生物专业。一直以来他对业内的大事记都很关注。禁止克隆人是哪年的事儿来着?记得他们当时还集体讨论过这件关乎人类伦理的大事。
是刚上中学吧?
那应该是一九……九七年。江夏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是关于他失去记忆的三年。如果说他失去了三年记忆,那么他应该出生在一九八三年,算起来一九九七年他应该已经十四五岁了。可是在他记忆中,那一年他明明是小学毕业来着。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轻子曾经跟他分析过的:当他的记忆被取走后,之前的经历统统被向后推移了三年,填上了那段空白。这就是为什么一九九七年他本已十五岁,而在江夏那残缺的记忆中就变成了刚上中学。
江夏发愣片刻,思绪重新回到法伊娜身边。
不管怎么说,此刻应该就是一九九七年。法伊娜已经是一位耄耋老人,眼睛也已看不见了!难怪她动作迟缓,双腿发沉无力。
法伊娜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美国国家科学伦理委员会主席辛格博士对此法案的通过表示赞赏,不过他认为此法案的力度有待增强。辛格博士说,目前的法案只禁止联邦科研经费资助克隆人的研究。虽然国家联邦科研经费是科学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还是有人可以通过其他渠道获得资助进行此类研究。辛格博士最后倡议,为了人类自身的发展,此类研究均应被视为违法……”
法伊娜听罢继续往前走,不料肩膀撞到了门框上,打了个趔趄。
江夏估计法伊娜失明并不太久,对于黑暗还远没有习惯。
法伊娜来到厨房,收音机的声音还能传过来。她摸过灶台,摸过案头,缓缓弯下腰从壁橱中取出一个七寸碟放在台面上。
江夏见过法伊娜的睡房和厨房,可刚才走了一通加上这一番摸索,他感觉房子还是那处房子,只是仿佛空旷了不少,原来摆放着的一些家具好像都不在原地了。本来嘛,时间已经过去六十多年,六十年会发生多少事啊……一个原本活泼可爱的、精力旺盛的小姑娘如今已到垂暮之年。她和帕特结婚了吗?有没有子女?不知怎的,江夏并不喜欢那个帕特,他觉得帕特很是虚伪,他的眼神中没有爱意,只有欲望。他居然可以利用一个小女孩对他的爱来实现自己某种不可告人的计划。是不是那种卑鄙的“不可告人”江夏不清楚,至少他没有告诉法伊娜他想做什么。还说是要保护她,放你妈的罗圈屁!
法伊娜打开冰箱取出一块培果和一盒奶油干酪,长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左手取来培果按在台子上,右手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果酱刀。刀刃齐着左手拇指下缘的位置从侧面切入。左手微微旋转着培果,右手持刀一进一出地划动着,片刻间就把培果分成了上下两片,然后放入面包机的烤槽。江夏自知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干脆闭上眼感受着法伊娜的一举一动。他惊叹于她灵巧的双手。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腿脚已然不稳,手却不颤不抖,切出的两片培果厚薄均匀,毫不粘连,摸上去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切口都是平滑的。想到自己有时候做早餐切培果时,刀口最后总是对不到一起,只能用手把两片撕开,人家老太太可是盲切!
一九九七正是詹奎斯复出的那一年。据施韦尔讲,詹奎斯在一九九七年一月份被麻省理工学院聘为正教授。那么他现在就应该在波士顿,这与昨晚的事情合到一块儿了。问题是,詹奎斯是怎么找到法伊娜的?他想要什么?他和那个帕特有什么关系?
还有就是,算起来这都过去十几个小时了,轻子和广庭没出什么事吧?怎么没有按原计划把自己拖出能量场呢?又或者是当初的估计错了?根本没有什么能量场,他们叫不醒自己了?
江夏的心情并没有因此产生很大的波动,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当你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没有答案的事情,当你见到一个小女孩一夜之间变成老太太,最重要的是,当你短时间内亲身感受到岁月在你身体和心灵上留下的衰老痕迹以后,还有什么事会让你特别的惊慌吗?
法伊娜单手扶着墙,来到一架钢琴前,手摸琴凳,屈腿坐下。她轻轻翻开琴键盖子,似乎生怕被什么剐蹭到那油亮的纯黑色琴漆。她沉吟片刻,十指微动按下琴键,浑厚悠扬的斯坦威钢琴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混杂了睡房中播报新闻的收音机的声音和厨房中烘烤培果与鲜磨咖啡豆的香味,一幅昏黄陈旧如老照片一般的生活场景在江夏的脑海中显现出来。
让江夏吃惊的是,法伊娜弹奏的竟然是他喜欢的《西班牙随想》!只是她弹得很慢很慢,原本充斥整章音乐的奔放与豪情在法伊娜的指间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可是无论是快是慢,这只曲子的每一个音符都能很奇怪地契合在江夏心里。在一片黑暗中,江夏从这音乐中细细品味这位八十岁老人的一生。
电话响起来,那种刺耳的老式电话的铃声让江夏感觉很不舒服。法伊娜扶着琴站起身来到厨房的一角。每次法伊娜一活动江夏就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撞到什么东西。虽然撞在法伊娜身上,可是那实实在在的痛感还是由他来承受的。
法伊娜摘下挂在墙上的听筒,却并没有说话。
“法伊娜?你好,我是詹奎斯。你在弹琴吗?”
法伊娜“嗯”了一声。
江夏听詹奎斯的语气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甚至有几分激动。这么说法伊娜是认识詹奎斯的。
“那可真不错!还是那支曲子吗?”
法伊娜又“嗯”了一声,仿佛根本没有兴趣和他继续交谈下去,想必是昨晚听到了詹奎斯的名字而对他起了疑心。
而詹奎斯却不以为意,他笑了笑:“法伊娜,你知道吗?我的朋友们组织了个大的聚会,再过三个月,他们都会来波士顿为我庆祝!施韦尔博士也要来!你还记得他吗?”
“你们有很久没见了吧?”法伊娜终于说了一句整话。
江夏听到自己导师的名字很吃了一惊。法伊娜也认识施韦尔吗?难道说……“是啊!”詹奎斯的话里透着兴奋,“自从我离开波士顿回到老家,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已经十五年了。他现在是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
江夏想起施韦尔曾经对他讲起过他在哈佛求学时与当时的麻省理工学院博士生詹奎斯合租了房间,原来法伊娜就是那个整天弹琴而少言寡语的房东老太太!
“法伊娜,你在听吗?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听音乐会吧?小泽征尔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柯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你喜欢吧?”
法伊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詹奎斯在电话那头等了等法伊娜的反应,见没什么动静,于是接着说道:“去年初波士顿音乐厅请我帮助他们设计改造音响系统和大厅构造来提高演奏的声学品质。这是他们依照我的图纸改造后的第一场演出。音乐总监小泽先生还征求了我的意见问我第一场应该演奏什么。我特意为你安排了这个曲目!”
“谢谢你。”法伊娜说道,语气很平和,“我接受你的邀请。”
“太好了!晚上我来接你!”詹奎斯喜出望外,结束了通话。
江夏很是不解,詹奎斯仿佛对法伊娜并没有什么恶意,言语中似乎还很尊敬。如果法伊娜只是他的一个房东,詹奎斯能存如此的感恩之心也是相当不错了。只是,他为什么要拿法伊娜做实验呢?这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吧?老太太对人总是不冷不热,不表露自己的情感。也说不上她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有她自己的盘算。
再或者,就是詹奎斯表里不一,对法伊娜表面上很友好,实际上是准备继续利用她。帕特不也是这样吗?法伊娜到底知道什么秘密让这些大科学家趋之若鹜?詹奎斯本不希望法伊娜知道自己就是拿她做实验的人,可一时大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今天约她出去一是来试探一下,二来……不会是要灭口吧?
刚吃了几口烤好的培果,法伊娜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更加刺耳难当。
“请法伊娜听电话。”对方说话就像一块铁,冷冰冰没有生气。
“我是。”法伊娜也冷冷地回了一句。
江夏听得好笑,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还真不容易呢,如果是夫妻的话一整天也说不上半句话。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别侦探肯尼o弗勒。”
法伊娜出人意料地长叹了一口气。是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还是本已平静的心被提了起来?再或者是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江夏无从判断,他只觉得这个怪老太太本身就是一个谜。
“我们想就一宗案件找你谈谈,九点钟我们到你那里。”fbi的人说话从来不与人商量。
法伊娜挂了电话,又去吃她的培果了。当路过一台可以报时的电子钟时,她摸了来在手里把玩,按了一下按钮:“现在时刻,上午八点五十三分。”电子钟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