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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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杨岸乡调入的这单位,或者说丹华原来工作的这个单位,它的全称是“肤施市历史文化研究所”,简称是“文研所”。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文化,而历史和文化相连缀,又是什么?所以说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概念的模糊又带来工作性质的模糊。总之,怎么说呢?国家出事业费、人头费,养活几个闲人,你们去干你们喜欢的营生而已,只要不给社会添乱就行,只要让上级知道肤施市对历史文化的重视以至重视到成立了专门研究机构就行了。
离开交口河造纸厂时,杨岸乡掉了几滴眼泪。不管怎么说,他对这个他工作了十五年的厂子,还是有感情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了,他担心自己对城里的嘈杂不能适应。
为他办手续的还是原来的厂长。厂长希望他在方便的时候,在黑书记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咱们两个没有什么吧?”厂长问。他点点头。黑寿山最初的暗示现在已经见了眉目,这家工厂将要改成一家炼油厂。随着厂子的规模增大,在肤施市工业生产中地位的重要,它将升格为县处级班子。原来的厂长肯定不能再当厂长了。一批专业人才和几位领导干部,已经启程前往加拿大观摩学习,并预订那里的成套炼油设备,很明显,他们将来将是这个炼油厂的班底。厂长现在谋求的是协理员职务,并且已经有点眉目。虽说升迁到此为止了,但是在行将退休之前,能进步到这个档次,他也心满意足了。“我早就看出,这杨岸乡与黑寿山之间,是有一点瓜葛的。果不其然!”他说。他希望杨岸乡在见到黑寿山时,能将他的这件事再靠实一下。
杨岸乡本来没有必要,也没有责任去管厂长的事。他不欠厂长什么!但是,他总觉得答应人家的事,不管顶不顶用,说一说也好。于是,来到陕北历史文化研究所上班不久,有一次,他去看黑寿山时,结结巴巴,有些脸红地将这事提了出来。
黑寿山正在忙碌。
一个投身政治的人对政治所表现出的狂热,不亚于一个投身艺术的人对艺术的狂热。这也是一门技巧,一门艺术,一个需要呕心沥血才能创造出杰作的事业,一项该残酷时要残酷到家该仁慈时要菩萨心肠的工作。在中国的环境中,每一个管理三个人以上单位的领导,都是一个掌握时间掌握火候通晓权变的哲学大师。
黑寿山先用了一年的时间,不显山不露水,以“不了解情况,不宜表态”为由,搞调查研究,与各部门领导谈话,组织自己的班底。一年后,根据他的提议,市长升迁,上级为他委派了一个黑寿山提议的年轻同志来当市长。黑寿山在欢迎宴会上,水酒一杯,祝福前任市长前程无量,然后酒席一撤,即着手他的大刀阔斧的改革计划。他先召集市直县处级以上干部,开了个动员大会,动员六十岁以上的干部全部离休,五十五岁以上的干部可部分离休。动员大会一毕,立即通知组织部门,着手谈话、实施,老干局配合,于是,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市直大院,三分之一的面孔换了,一些资历很老、文化水准低、思想僵化的老干部退了下来,代之而起的,一批年轻有为的、有学历的干部走马上任。市委两个主要部门,组织部、宣传部的所有干事科员之类,几乎被提拔一空,接下来,他开始实施他的经济改革方案。
黑寿山没有忘记丹华推荐的那个人儿。他将这个叫金良的北京知青,找来谈了一次,认定这是一个人才,决定起用他。平头见领导对自己很是器重,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调动的事了。黑寿山最初想将他用到交口河炼油厂去,因为那个工程一旦上马,一旦吃饱以后,每年将会为市财政拿回两亿,但是后来,考虑到金良同志主要熟悉的还是农村工作,而恰好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目前还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选,于是决定将他用到那里去。
黑寿山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就是,选择一条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山沟,然后将这条山沟全部封闭起来,种草种树。居住在这条山沟的农民,他们的口粮供应全部由国家解决,他们的劳动,其实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种草种树和从事管理。在考察陕北高原的日子,他甚至已经选择好了这样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是那条著名的革命河延河的一条支流,全长大约一百华里,流经沟底的那条小河叫杏子河,因此这个流域就叫杏子河流域,这个工程就叫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
这里是那个遭杨作新枪杀的可恶的秃子的家乡。如果不忌讳的话,这里也是当年张思德烧木炭的地方。烧木炭用的是树木,张思德能在这里烧木炭,证明在那个时期,这里大约还有不少的森林,这里的水土流失大约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严重。迫于当时的情势,张思德的行动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当进入建设时期以后,作为建设者来说,他们却需要为这些事情花费心血了。人们常常说陕北为中国革命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这也许就是代价的一部分,人们常常说这是一块失血的土地,这也许就是失血的个中原因之一。
几万农民要在一夜间改吃皇粮,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市财政根本无力支付这笔巨款,于是,黑寿山想到了当年治沙的事。他将手伸向了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现在,与联合国方面的谈判还在继续,不过,他们对黑寿山的魄力和战略眼光表示钦佩,因此看来,这个计划的实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而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干的具体领导,来实施这个计划。这样,黑寿山想到了这个留着平头的北京知青,并且指示组织部门进行考察。
组织部的考察在进行中。这时,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官员来陕北进行可行性勘察,于是,黑寿山要求金良同志担任陪同。
杨岸乡正是在这个时候,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闯入市委书记同志的办公室的。
黑寿山正在和一个留平头的北京知青拉话。他们这是在商量下午汇报的事。见有人闯进来了,他有些不高兴,看见是杨岸乡,脸色才缓和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听杨岸乡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他表态说,炼油厂班子的事,他心中有底,对那个厂长的了解程度,他不亚于杨岸乡,他要杨岸乡安安稳稳地去搞学问,不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来打搅他了,他看不见他忙着。说完,黑寿山掉过脸去,又和平头拉起来了。
大约是因为过于熟悉的缘故,大约是因为黑寿山将杨岸乡看做是弟弟的缘故,所以他才会这样不客气的。假如换了别人,即便再忙,再觉得烦人,精明的黑寿山,也会礼节周到地将来人应付走的。
然而杨岸乡却感到自己受了轻慢。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委书记办公室,回到他的“文研所”,从此,他和黑寿山疏远了。
“如果父亲还在,那该多好!”杨岸乡想。人真是奇怪,就杨岸乡来说,交口河造纸厂那样的卑微的生活,他竟然无知无觉,而此刻黑寿山一句稍嫌怠慢之意的话,竟然引发出这么多的怨艾。
杨岸乡怀着一种委屈的心情,投入了工作。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文研所的工作。他发觉这个工作的全部内容,就是什么工作也没有;国家提供给你人头费和紧巴巴的一点事业费,把你养起来,听任你的自由发展。这情景宛如旧时代孟尝君他们所养的那种“食客”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孟尝君的门下,心里不管怎么想,口里却常常要念叨着“花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的话,做做乞巧卖乖的姿态,而这些现代的食客们,则认为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共产党的皇粮,一边骂共产党的老娘。“比起交口河造纸厂,这真是一个天堂般的地方!”杨岸乡对自己说。
说起“他们”,其实连杨岸乡在内,只有三个人。另外嘛,还有一位领导,他是兼职,轻易不过问文研所的事。一个是会计,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露一次面。还有两位在外边某大学接受成人教育的,干脆从来没有来过单位,他们本来就不是单位的人,只是他们原来工作的单位,不允许在职干部去上大学,于是,他们转到了这里,等到学成期满,文凭到手,他们仍旧调回到原单位去,去做第三梯队,他们如今的工资,是会计按月给某大学寄去的。
三个中的另外两个,一个是鼎鼎大名的张梦笔,他主要研究的课题是陕北唢呐,间或还制造一点桃色新闻。除了研究学问以外,他经常做的事情,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面小镜,用夹报纸的夹子在夹自己的胡子。夹住一根了,猛地一拽,然后嘴里“匪匪”地小声嘟囔着,同时用另一只手在疼的地方扑朔两下。这样长此以往,他的下巴便变得像毛泽东的下巴一样干净光洁。他平时总板着面孔,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走起路,腰板挺得笔直,轻易与凡人无话。他是文革初期的大学生,因此推算下来,他的年龄大约小杨岸乡七岁。他平日自鸣得意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上大学期间,邱会作的老婆来大学为林彪的女儿林豆豆选女婿,他曾经荣幸地进入过初选名单,只是由于一不精外语,二不会骑马,标准男子七项条件少了两项,遂被淘汰。他所以经常提出这件事情,主要是为了证明他当年确曾人模狗样。他的另一件自鸣得意的事情,是省革委会成立时,本省给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致敬电,他是执笔者。那篇才华横溢的高呼“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文章,除上广播,除登报纸,除被认为是所有省市自治区的致敬电中最好的一篇外,还被选入过中学语文课本。张梦笔所以时时提出这件事情,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而是要向周围证明,他的稀世才华,是在大学时代就已被证明了的。
剩下的那个三分之一,名叫李文化。和张梦笔不一样,这李文化没有上过几天学。他是风吹大,雨打大,山野里的信天游熏陶大的。尽管没有上过几天学,但是,高小课文里的一篇叫《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却深深地震动了他。记得,读了课文的他,精天晌午的,赤着脚来到黄河边,望着河水发呆,渴望那普希金式的金鱼从波涛***现,改变他的命运,帮助他脱离这苦难和贫贱。那金鱼自然没有出现。这样,孩子哭着,又回到他的平庸的土地上,继续打他的牛屁股。后来,一件事情更是叫他睁开了眼。那天,他正赶着毛驴,往山上去送粪,看见前面的山道上,走着一个城里的女人。他牵着毛驴,在后边跟了很久。原来,这是一个考察团,他们这次考察的目标是秦直道项目。考察团恰好需要一个脚夫。这样,李文化就想也没想,一把掀掉了驴背上的驴驮子,然后驴背上载着这姑娘,在子午岭高高的山巅,顺着秦直道遗址走了半月。他们走了,但是李文化的心里从此不能安宁,他更深一层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卑微和贫贱。于是他尝试着写一些四六句子之类的东西,往外面投。好在有小时候就受过熏陶的民歌底子给他以帮助,因此写这些顺口溜也不费劲。这样,就有一些豆腐块一样的东西,在报纸的一角,害羞地发表了出来。几年之后,他成了方圆地面的一个小人物。这时候他来到肤施城里,开一个文学方面的会。
这是他第一次进肤施城。肤施城的锦绣繁华,带给他的不是激动,而是仇恨。“你们为什么活得那么好?”“天底下的好地方,为什么都叫你们占了?”站在街头,一边看景,一边这样说。李文化还顺手摸起一块半截砖头,想向街上鸣着喇叭的小汽车扔去,只是怕被警察逮着,没有敢扔。在肤施城徘徊了三天,这李文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回到他遥远的乡间,被子叠成个轱辘子,毡从外面一卷,然后用背柴的绳子把铺盖扎好,一背,二回来到了肤施城。这次,他径直来到文研所门口,打开铺盖卷,睡在那里。“这么几十万人的大地方,容不下我个李文化!”他说。说完用被子蒙住头,开始睡觉。他这一伟大的举措,立刻引来了围观者,不久便成为肤施城的一条新闻。大家见拉也拉不动他,打也不敢打他,只好赶快向上级报告。领导是个浪漫主义者,来问了问情况,就说:“好!有个性!算个人物。就让这李文化留下来,吃几天皇粮吧!”这样李文化便进入了肤施城。后来随着时间久了,也就熬成了一个人物。
杨岸乡紧张的神经常常等待上班铃下班铃起床铃作息铃响起,但是生活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切割时间的声音了。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他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着铃声。铃声始终没有响起。他按捺不住,来到了院子,他产生了想干一点力气活的愿望。院中的白杨树落下了一些叶片,于是他从传达室扛来把扫帚,扫起院子来。就在他握住扫把愣神的那一阵,传达室老头要走了他的扫把。“让我来,这是我的生活!”老头说。
交口河造纸厂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环境中了。他现在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他抱扫把这件简单的事情在交口河造纸厂,可以被认为是一件刑满释放人员理应干的事,而在这里,传达室老头会认为这是在晾他,使他难堪,而同事们会认为他不是一个学问家,而是一个另有所图的人。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他将扫帚交给了传达室老头。
他从此开始变得懒散,不拘小节,睡眠时间和工作时间颠倒。他上街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身牛仔,穿在身上。那件替换穿的中山装,风纪扣也不再扣得严严实实的了。
他的头发也留得长一些了,并且有些蓬蓬乱乱。他的言语也不像原来那么谨小慎微,谦恭备至,上气不接下气,而是开始音节清晰,言辞犀利,用丹田气说话了。这时候,肤施市区范围的文学青年们,纷纷来看他,并且要称他为“老师”,从而使这位可怜的人儿,脸上放出光来。
老实说,以杨岸乡的出身、才禀,他本来就不是个懦弱庸碌的人,他的天性中有一种狂放不羁的东西,他的血液中无时无刻不在澎湃着激情,而他的阅历和学识,又注定一旦生活松开缰绳,任他奔驰,那将是一件不可预测的事情。因此,杨岸乡很快地就恢复成了原先大学时的形象了。
黑寿山这时候记起了杨岸乡。
那次他工作太忙,因为一项重大决策正处于关键阶段,心情也有一些急躁和不安,因此在和杨岸乡拉话的时候,大约有些失礼。看着杨岸乡一言不发地退出他的办公室,看着杨岸乡已有些佝偻的身材,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做得不对。是的,他和杨岸乡之间那种深刻的感情几乎要超过亲兄弟的。他不知道杨岸乡明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下午还有重要的工作,因此市委书记同志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张口叫住他,不过他想,一有闲暇,他就去看他。
闲暇现在来了。两个小时的闲暇。一次会议和一次会议之间可怜的一段间隙,他要司机备车,他要看杨岸乡去。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已经上马。指挥部开始办公,总指挥由黑寿山兼任。指挥部下设办公室,具体负责实施事宜,办公室主任正是那个被生活的波涛冲来冲去,现在又在杏子河的一间平房里开始办公的北京知青平头。
一百华里长的一条河沟已经全部进入封闭状态。这条大河沟又是由一个挨一个的小沟,一个挨一个的山梁山峁组成的。从现在开始,杏子河流域的时间状态停止,这里的两万多人口也全部变成植物人。他们的口粮全部由杏子河治理工程指挥部拨给。他们的全部工作,除了管理野草和林木之外,就是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看着这些野草日甚一日茂盛,看着这些树木日甚一日高大,看着这里的地皮全部铺上一层厚厚的绿色,看着时间以它缓慢的节奏完成这一切。
这件工程,与当年“回回乱”以后,陕北高原上成片的次生林成长起来的情形大致相同。我们知道,三五九旅之所以能找到南泥湾那块方圆数百里土地肥沃、荆棘丛生、次生林茂盛的地域开荒,张思德之所以能在这杏子河流域找到树木烧木炭,正是由于那场民族战争,造成许多无人区的结果。黑寿山的这项决策,其实也是这样,异曲同工,当然现在的情况,不能用战争手段了,而只能用这种行政的经济的手段。“换得群山回翠色”,这就是口号。
按照黑寿山的雄心勃勃的设想,十年为一个单位时间,十年以后,这里的植被生成,小气候形成,生态环境恢复平衡,到那时,就可以开始有节制地农耕和畜牧,以及从事经济林木开发,而工程则随之转向另一条流域。
与联合国方面的合作是愉快的。粮食计划署对该工程给予了大力支持。而世界环境保护组织也从保护生态环境、保护人类生存环境,以及防止海洋污染等方面考虑,对这项工程大加赞赏。不过他们很精明,没有提供资金,而是提供口粮,每一个农业人口每年以一千市斤计,并且要保证这些口粮发放到农民手里。这些口粮主要是从美国、加拿大调拨的。日本方面鉴于黄河入海口的淤积面积越来越大,也担心黄河泥沙对海洋的污染,担心这淤积的锋头说不定会某一天直抵它的家门口,因此,自愿出资,经联合国同意,给这项工程赞助了一些测试仪器之类。
现在,各项工作已经铺开,测试仪器已经安装到位,而联合国调拨的第一批粮食,已经到达连云港口岸,因此,黑寿山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和干成一桩事情后的成就感。
黑寿山来到了文研所,叩开了杨岸乡的陋室。蓬松着头发,脸色发青,披一件牛仔上衣的杨岸乡出现在门口。“两个小时后来接我!”黑寿山打发走了司机,然后进屋落座。
市委书记亲自光临一个无足轻重的单位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干部的办公室,这件事大约在肤施市是不很多的。但是,杨岸乡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受宠若惊或者诚惶诚恐。
杨岸乡的这种态度令黑寿山高兴。他常常感慨自己被各种谄媚围绕得太多了,他缺少平等对话的伙伴,平等交流感情的伙伴,在家里和社会上都是这样。他想这杨岸乡不愧是杨干大的儿子,世家子弟,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新的环境就将他改变了。说实话,第一次在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接待他时,他那种唯唯诺诺恍恍惚惚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话题是从“昨晚上熬夜了”开始的,这表明了黑寿山对知识分子工作习惯的了解。他详细地询问了杨岸乡的工作和生活,询问了吴儿堡杨蛾子的情况。他说他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到吴儿堡去看一看这位老人。他随杨岸乡的叫法,也将杨蛾子叫姑姑,这使杨岸乡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确确实实的手足之情。
黑寿山还说,吴儿堡已经有了一个农民万元户,叫憨憨,靠凿刻石狮子起家,这个人已经被树立为肤施市劳动致富的先进模范。他问杨岸乡认不认识这个人物,杨岸乡回答说:“认识。”杨岸乡本来还想说,这个人是他的干大,可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憨憨做他的干大,他有些羞于出口。
听说杨作新的墓地,始终没有找到,黑寿山有些黯然神伤。他说杨干大的墓地应该找到的,连同荞麦的墓地一起,他们有理由埋进肤施市的烈士陵园里,接受着一代一代人的敬仰和祭奠。
在寻找墓地这件事上,杨岸乡和黑寿山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不同的是,杨岸乡认为,墓地找到以后,应当埋到吴儿堡的老人山,埋进家族公墓里去,和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的那些一代一代的老人们,埋在一起,杨作新和荞麦,有责任和有资格归队了。
由于这是杨岸乡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毕竟内外有别,所以,在搬埋这个问题上,黑寿山没有再说什么。况且,所谓的搬埋,只是一句空话,谁知道能不能找到墓地。
在谈话的途中,黑寿山动手为杨岸乡叠着零乱地摊在床上的被子。“你去理一理头发!”他说。他还瞅了杨岸乡一眼,表示对他的装束有些反感:“穿衣戴帽,反映一种精神状态,一种道德情操……”
这时候,屋外,有一个人的朗诵声打断了黑寿山的话。隔着窗户,黑寿山见那人捧着一本竖排的古书,一边走一边唠叨着,言辞听不甚真,似乎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云云。
杨岸乡听了,抿着嘴笑。
黑寿山有些不快地问道:
“外面的是谁?”
“张梦笔,我的一个同事。”杨岸乡回答,“这是笔名。‘梦笔生花’听说是一个典故。”
“这个典故我知道。”黑寿山不以为然地打断了杨岸乡的话。
“你和他们不一样,岸乡。你要对得起你父亲。”黑寿山把声音压低一些,摸了摸自己本来就扣得紧紧的风纪扣,继续说,“你应当有出息。这也是我的责任。我想,等你在这里适应一段时间后,再给你压压担子,干一点重要一点的工作。”
杨岸乡听了,抬起眼睛看了看黑寿山,沉吟不语。
“是的,你受了很多苦,这我知道。这也就是我不仅从咱们的情分上,也从一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的身份方面考虑,想把你安排得好一点,想给你创造一个好些的环境的原因。我感到欠你的情。我不愿让人说杨作新的儿子是个窝囊废。”
“饶了我吧,黑书记!”杨岸乡突然叫起来,他说,“我有我的专业,我会尽我的努力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的。在我有了我父亲那样的经历之后,在我有了我前半生的那些经历之后,黑书记,你说,我还有勇气去政治的风浪中去沉浮吗?两千年的‘官本位’的思想,我想,到了我们这一代,是不是应当蔑视它了?还有,黑书记,我总觉得,在你们的身上,甚至包括您这样的有水平的领导干部身上,对知识分子总怀有一种轻蔑之意,一种不信任感。”
杨岸乡继续说:“当然,我需要保护。我没有能力和精力保护自己。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没有设防的堡垒是不多的,但我没时间和精力来保护自己了,我需要赶快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说这话时,杨岸乡挥手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沓手稿)。你如果真为我好的话,黑书记,你就不要打搅我。”
话不投机。杨岸乡的这一番话,使黑寿山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那个愚蠢的建议了。
黑寿山想起了丹华。他很清楚这个房间原来是由谁居住着的,因为在见到丹华以后,回到肤施,他专门找了个借口,到文研所视察过一次工作,并且以领导人的口吻,问了一些丹华的情况。不过他是个很严谨的人,确实如丹华所说,有一种“浑身铠甲”的味道,在陪同的部局领导刚刚感到他对这个房间似乎有某种感情的时候,他就坚决地封住了嘴巴,封住了这感情的闸口。
“我这是为你好!我确实想帮助!你知道,我已经老了,快踩线了,趁我说话还算数的时候……”黑寿山喃喃地说。
“我知道你是好意。我知道你的话对我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一切都会接踵而至,一切都会唾手可得。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将感恩涕零呀!可是,唉,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使自己那样做。况且,我也不是年轻人了,古人说,‘四十不仕而不仕’,我今年按荒岁计算,都平五十了!”杨岸乡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他现在的语气变得和婉了些。
黑寿山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岸乡,我们相差十岁,但是我总感到,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代人了。”
“你是对的,你的思考对你来说是对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却应该有我自己的选择。
黑书记,你知道这些天来,多少前尘往事,倒海翻江一样出现在我脑海里。有一种声音呼唤着我,要我前行,有一种表现的欲望,在燃烧和炙烤着我的心,要我将自己感受到和经历过的这一切,表现出来,记录下来,作为一种财富,留给人类,作为一份遗嘱,留给后世。它们告诫我,要我把握住自己,要我明白自己在干着一件何等重要而又庄严的工作,不论什么样的诱惑,都不该用眼睛去看它。我感到自己快要疯魔了,我感到自己快要不是自己了。据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会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你,我现在就正在受着这种东西的左右。哦,黑书记,我大约不该和你这样说:和一位共产党的市委书记谈论这种唯心的东西是愚蠢的!”
黑寿山有些感动地看着杨岸乡,他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但是,他知道杨岸乡是真诚的,而且,他觉得按自己目前对人类的认识还不能认识这个人,于是他说:“我不甚懂你的话,因为我与艺术一向无缘,但是,你的意思我大约还是可以参透的,因为不久前,有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教训我,她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各异的命运,他们只有遵从命运的指令行事。’”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不至于敢教训你吧?不过,这确是一句很好的话。”
“是一位姑娘,一位很好的、很好的姑娘,”黑寿山回答。他本来还想说,“是这间屋子原先的主人。”但是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
屋外响起了喇叭声。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黑寿山起身向杨岸乡告辞。
当杨岸乡将黑寿山送到屋外的时候,黑寿山问他,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杨岸乡说,他十分感激他的光临,这件事的本身就是对他的帮助。杨岸乡还说,为他题一幅字吧,挂在屋里,好像一副护身符一样,有它在,猴神碎鬼就不敢上身了。
黑寿山笑了,他答应满足杨岸乡的要求。
临离开文研所的时候,黑寿山突然觉得应该顺便去看看另外两位,即那个叫张梦笔,另个叫李文化的人。张梦笔刚才的咏读分明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而那个蜷在铺盖卷里撒泼的李文化,当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样,黑寿山又礼节性去看了张李二位。或者用这两位的话说,是党的阳光在照耀杨岸乡的同时,也顺便照耀在了他们身上。
这个羁留还是值得的。从张梦笔和李文化的口中,黑寿山才知道,他们两人的父亲,正是当年先做黑家长工,再落草后九天为寇,继而为营救黑大头,死在丹州城的那两个短枪手张三李四。
“世界真小!”黑寿山感慨地说。
告别时,两位提出,要书记同志也为他们题一幅字,做个留念。黑寿山听了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