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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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黑寿山六十岁生日那天,正式办了离休手续,开始担任肤施市委顾问。本来,按照上级的意图,考虑到在省人大或省政协,为他挂一个职务,这样年龄可以宽限到六十五岁。
但是黑寿山拒绝了,他说几十年来,他将自己的一切,无私地奉献给了工作,现在,他该轻松一下了,该有一点时间由自己支配了。上级见了,于是不再勉强,为他办了离休手续,办手续之前,又安排他开开洋荤,出国访问了一次。
根据他的提议,市长从政府那边升迁过来,担任市委书记,而市委这边的常务副书记,升迁到那边,担任市长。
新任市委书记叫白雪青。读者还记得当年的那个黑白氏吗?还记得黑白氏为救杨作新,去搬他的娘家兄弟的事吗?黑白氏有许多的娘家兄弟,陕北高原上著名的高门大户白家,当年有许多子弟投红,白雪青的父亲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也许这一个,就是当年黑白氏为救杨作新,去搬的那一个,也许不是,不必细究。他死于“文革”中,而白雪青是他的儿子。
从这个角度讲,新任市委书记是原任市委书记的表弟。
这正是黑寿山的聪明过人之处。从为公的角度讲,他的雄心勃勃的振兴陕北高原的计划,正在实施中,他不希望这个计划夭折,不希望他的心血付之东流,而从为私的角度讲,后任踢前任屁股的事多得很,他在市委大院,大刀阔斧地改革了一场后,得罪了不少的人,他希望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掩护他撤退,起码叫他有一个清静的晚年。
表兄表弟这层关系,在任命之前属于高度机密,而在任命之后、既成事实之后,黑寿山则希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已经得到完全的实施。一百多华里长的一条山沟,完全被乔木、灌木,人工或天然草皮所覆盖。杏子河注入延河的水,已基本上做到清澈见底、不含泥沙。而这条山沟的气候,也变得空前湿润起来;天空但有云彩飘过,必定要在这里洒几星雨,才肯走。《肤施日报》在一版显要位置,登了一篇《狼又回到杏子河流域》的文章,以示生态环境正在恢复。文章登出,曾引起一阵玩笑。
经济林开始挂果。这里的苹果由于日照时间长和昼夜温差大的原因,广交会上经专家鉴定,其各种质量指数堪与世界第一果美国蛇果媲美。现在当然只是小范围的种植,小规模的储藏和销售,但已显示出其诱人的前景。一亩苹果年收入可达七八千元,如果每人能拥有一亩果园,也就是说,每家每年仅苹果一项,可以收入三四万元的话,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景象呢?因此在杏子河流域,万亩果园工程正在进行,而销售渠道也已经畅通,由政府出面联系,分别在北京、深圳租了两个大储藏库,下一步的发展,则是通过深圳这个跳板,借船出海,销往香港、台湾和东南亚一带了。
绿色植被的发展促进了畜牧业。这块土地可以承担起一定限度的放牧了,于是畜牧专业户开始大量出现,养羊专业户、养牛专业户、养驴专业户,等等。陕北高原上,长期流传着一个“黄金分羊”的传说。传说全国解放初期,一位从陕北打出去的仅次于刘志丹、谢子长的第三号人物,从他管辖的东三省地区,调拨来一批黄金。这批黄金的用途是,用它买来几百群甚至几千群母羊,然后把这些羊群无偿送给陕北那些最贫穷的村落,一村一群,分发下去。羊群到了村子,不准分开,而是交给最穷的一户,由他家放养,限期是三年。三年之后,这群母羊又会繁殖出一群小羊,那么,繁殖出的这一群小羊留下来,算是你自己的,母羊则交给下一户。这位领导人据说闹红前是一家大地主的拦羊汉,这个想法大约跟了他好长时间,并且伴着他对改变家乡面貌的梦想,而一旦有了条件后,即着手推行。这项工程后来由于合作化导致羊群充公,由于陕北高原草木日见稀疏,终于流产。而那位领导人后来从中国政治舞台的消失,导致“黄金分羊”这件事不复为人提起。
黑寿山当时恰好在一个县上,抓这项工作,因此他还记得这事。从陕北高原走出去的人,真正为家乡办过一点实事的,这大约算一件。黑寿山觉得“黄金分羊”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于是,他指示平头,申请一部分援建资金,用此类办法,推动畜牧业发展。
不是不宜动土,而是需要有个节制。川地可以耕地,坝地可以耕种,半山腰的反坡梯田也可以耕种。由于增加农业投入,由于小气候的原因,粮食单产直线上升,广种薄收的局面得到根本性改善,现在,少量的一部分耕地,就可养活这块地面上的农业人口了。那些祖祖辈辈与泥土厮打的农民,看到肥沃的土壤在草皮底下睡着,于是手心痒了,想抡起镢头挖上一气,种上一料庄稼,但是黑寿山制止了他们,他要求杏子河流域各级组织,一定要贯彻市委市府指示,将粮食作物的生产,维持到以满足人均口粮为限度。
金良同志在杏子河流域,整整干了八年。现在已经没有人叫他平头了,因为他的前额已全部秃顶。他已经结婚,女方是一个在杏子河供销社工作的北京知青。女知青原先有个要好的男同学,只是插队时,一个来了陕北,一个去了黑龙江,于是关系慢慢地淡了。杏子河是个很具诱惑力的地方,光花柳树这个地名就可以令我们想起许多事情。说陕北文化是“性文化”的观点,就是一个专家在考察了杏子河流域以后,同时也接触了那些想闻一闻公家人身上的香胰子味的农家妇女后得出的。因此这位北京知青终于不能自制,他在明白远走的丹华已经成为一只断线的风筝或者失控的航天器以后,他在因为生活必须经常和这位胖胖的热情爽朗的女售货员打交道以后,终于有一天,两只从北京带来的白木箱子摞在了一起,两只单人床并在了一起。两只床一张高些,一张低些,于是给这低的四条腿上,垫了四块砖头。一年后,就在这张并起来的大床上,他们迎接来了自己的一个小女孩。按照政策所允许的,他们将这小女孩的户口上到了北京,上到了姥姥的户口簿上。
老乡们都称这位金主任是一位“真共产党”。在八年的岁月中,他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和心血,而他的境界也得到提高,他超凡脱俗,大智大慧,他对世俗的一切都看得很淡,当年火热的政治热情也为一种沉静自安所取代。他明白自己在完成一件杰作,一件鬼斧神工的杰作,这项杰作将受益于陕北父老、受益于人类。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情。他想将这件事情干好。生命是一个过程,他不希望自己的呕心沥血能得到什么。第一是不会得到,第二是即使得到了,那得到的又能和自己的付出相等吗?“人生非常像一群猴子在抢一个空果壳,力气大的猴子抢到了,但是砸开一看,里面是空的。”不知谁的这句话时常翻腾在他的脑海里。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带给他沮丧和空虚,而使他意识到了在这个唯一的过程中,他要对得起自己,他要使自己的生命之树,开一树绚丽的花朵。
既然一切都以虚无作结,那么在这个流星一般短暂的过程中,何不炫目地燃烧一下,然后陨落。
他和杨岸乡成了好朋友。他们在黑寿山的办公室里,碰到过一回,而后来,为了出一本系统地反映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的书,黑寿山曾推荐杨岸乡担任这本书的主笔,于是,杨岸乡来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书后来出版了,硬壳精装,一幅幅的陕北高原鸟瞰图,再配上杨岸乡的典雅优美的文字,加上黑寿山撰写的序言,从而成为一本高档次的读物。而为了照顾国外读者,作品的目录除用汉字排过以后,又用英语重排了一遍。
生活中的阴差阳错令平头吃惊。当《最后一支歌》在全国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的时候,他为丹华高兴,他以为这是丹华自己将它发表的,是丹华在临离开陕北时,用这篇作为她的告别辞的。但是最后,笔名叫“花子”的作者,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出来了,他如同坠入五里迷雾之中,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荒原故事》的再次引起轰动,才使他明白了,这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他了解丹华的阅历和气质,他明白,作品是阅历的产物,而丹华是没有这种阅历的。
后来,当遇到杨岸乡的时候,当听完杨岸乡详尽地叙述完《最后一支歌》所产生的奇异故事时,他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天意:既然一匹马溜缰了,生活就又抓来另一匹马,塞进辕里,用鞭子抽打着你继续拉着车走。车总是要前行的。看来这不仅仅是阴差阳错,而且是移花接木。
杨岸乡你找不出他的错,他将一篇就要变成纸浆的手稿抢救了出来,让它变为铅字,变为文学宝库里的一份不动产,如果没有他,这份手稿现在将重新成为白纸,也许不知道在派什么用场。如果说有错的话,他的最大的错误在于他用了丹华的笔名,侵犯了如人们所说的署名使用权,然而,是不是同时可以这样说,他其实是一直在为另外一个叫“花子”的人激动,他不但占据了她的房间,他不但继续她的思想,而且,用她的名义完成着那些本该属于她来完成的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说,丹华反倒不是损失者,而是最大的受益者。
当然,抛开这些庸人之见,而将这件事放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看,那么我们看到,生活的安排多奇妙呀,我们看到,造物主放射出了怎样的光彩呀!受益者不是你也不是他,受益者是人类整体。人类因为这些动人的竖琴手们,它的寂寞的路途不复寂寞。
丹华成了他们谈话中的一个重要的话题。
平头能告诉杨岸乡的是,丹华出走后,他仅仅收到过她一封信。那时她在香港,她先在一家报馆,找到了一份资料员之类的工作,后来由于语言问题,被辞退了,于是,她进了一家英语速成班学习。仅仅是这一封短函,由右及左,竖行写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而且,来信其实不是用短函,而是用明信片形式寄的,这表明他们之间已经无秘密可言,只是平头出于一种失败者的自尊,没有将这一点说出。他只说自那以后,她就没有消息了。
杨岸乡希望平头能更多地告诉他一些丹华的事情,细枝末梢也不要放过。他一个劲地刨根问底,使得平头都有点不怎么高兴了。
对丹华过于关心的还有黑寿山。当退居二线,成为顾问以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忌讳什么,守口如瓶了。一种深深的歉疚之意,现在开始折磨这个自由了的人。他怀念他的那早年的恋人,他思念那个远走的他的亲人。他觉得他在生活中走错了一步,当弱小的她们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遮风挡雨的时候,那时他在哪里呢?他因此而永生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如果让他重新生活一次的话,他一定会做出另外的选择的。
丹华一去就杳无音信,甚至连给平头来的那样的短函也没有给他过,这使他伤心。
从而,也使他判定了,她的处境并不好,她要么是为生活而疲于奔命,没有时间给他写信,要么是还嫉恨他,不准备原谅他。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告一段落后,联合国组织投资国的代表、一些处于同样地貌的国家的代表,以及一些专家学者来考察和验收。肤施方面,由市委顾问黑寿山负责陪同。
考察验收的时间大约在秋季。这是一年中陕北最好的季节。考察验收后,联合国对这项黄土高原治理工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表示了极大的满意。在这种情况下,黑寿山趁机提出,治理整个延河流域的要求,并申明这是受白雪青书记委托,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当即被接受了。
按照黑寿山的意见,还想请北京知青金良同志继续负责这项工程,但是,平头面有难色。
九十年代初,按照政策,当年来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都可以返城回京,如果他们有当地配偶的话,也可以一同带回去。北京市也为这些回城知青安排好了单位。工种是两种,一种是环卫工人,一种是煤炭公司。消息传出,还留在陕北的为数不多的“老插”们,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变卖了家具,办好了手续,拔腿回城。平头思前虑后,又和老婆商量了几个通宵,终于决定回去。现在,他们已经和一家煤炭公司联系好了,平头回去做拉板车送煤球的工作,老婆则在公司里制作煤球。
“黑书记,仅仅是为了你的挽留你看得起我,我又干了八年八年抗战,现在,放一条生路,让我回去吧!我的力气已经几乎耗干,我觉得我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这块土地了!”平头说。
平头依然称黑寿山为“黑书记”,这使黑寿山想起昔日大权在握那阵儿,他忍不住咂着嘴巴回味了片刻。只有那些最亲近的部下,才这样永远以这种称呼来称他。
“你的事情,我给白书记说说吧!”黑寿山模棱两可地说。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叫你的结局更好一点。”
“我还是想回去!”平头继续说。
杏子河流域治理仅仅是一个先行一步的典范,一个征服自然的豪迈事业的序曲。一场堪与那场红色革命等量齐观的绿色革命,一个人类假自己的手改变自身生存环境的小小尝试。
而与此同时,在陕北高原上,绿色革命的进程同样在每个角落进行。这是潮流,所不同的是,有的地方进程快点,有的地方进程慢些而已。杏子河流域是“点”,别的地方是“面”,“以点带面”,这是黑寿山的一条工作方法。
从一九七九年开始,陕北地区连年风调雨顺,粮食生产年年增长,《肤施日报》每年照例要在年终截稿时,以“第三个丰收年”、“第五个丰收年”、“第十个丰收年”、“第十一个丰收年”之类的标题,来为国民经济发展的这一条战线作一番总结。而每年年初,在肤施市三级干部会召开的同时,那些交售万斤粮户,那些成就突出的养牛专业户、养羊专业户、养驴专业户、林果专业户、治沙专业户等等,都要被披红挂花,在肤施城的大街上,锣鼓助威,走上几个来回。
时至今日,陕北人终于实现了周恩来生前提出的“粮食翻一番”的要求。周恩来是一九七三年提出的,并且把“翻一番”的时限定为五年。但是,翻番的事在整整十七年之后,才告实现,而且实现的途径是靠大量压缩耕种面积、提高单产取得的,这大约是人们所说的辩证法。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翻番实际上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意义,因为时至今日,国家仓库和农民的粮食囤都呈现出饱和状态。尽管肤施市政府接连发出通知,要求各级粮站都要切实解决农民“卖余粮难”问题,但是说归说,粮站没有资金收购粮,收购回来也没有粮仓可以存放,而城里人在开放搞活以后,饮食结构发生变化,粮食的需求也明显下降了。
在“越垦越穷,越穷越垦”这个恶性循环转变为良性循环的同时,“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情况也得到改善。
无须讳言,这主要是靠行政命令的手段强制执行的。改变农民的生殖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在长期与恶劣的大自然的斗争中,渴望家庭有一个男孩男丁男人,渴望老有所养,成为每一个农民家庭的一件大事。在农民还没有意识到节制生育的好处以前,在人口的大量增长已经使经济的一点可怜的增长速度抵消为负增长的情况下,有时候需要一点强制。一支支的手术工作队被赶到农村,挨门挨户地男结女扎,即便这样,肤施地区的人口增长率,仍超过全国平均增长率的两个百分点。
黑寿山在他的任期,遏制住了正在走向崩溃的农业经济,并且为工业的发展和腾飞,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然后光荣告退,开始充当一个敲边鼓的角色。戴眼镜的大学生、年轻有为的白雪青,开始接替他的职务,拉起这一套车前行。
黑寿山在他行将退居二线之前,已经脱下了几十年一贯制的中山装,开始穿一种带翻领和拉锁的茄克衫。他发现穿这种衣服有个很大的好处,遇见穿西装的上级领导时,他可以将拉锁拉得靠下一点,敞开脖子,这样,再配上两个扑扑闪闪的翻领,便仿佛西装了;而遇见穿着四个兜,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导,他立即将拉锁拉到尽头、下巴底下那个位置,这样,便又和中山装派保持了一致。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取宠于谁,我们知道,他已经无心仕进,他纯粹是为了应付各种场合,一为明哲保身,二为不影响工作而已。
白雪青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穿了一件笔挺的西装,并且扎了一条有些醒目的领带,从而表明他是一个坚定的改革派,表明不论遇到什么阻力,他都不准备回头。知识是一个好东西,它不独对搞学问的杨岸乡有用,它对从事领导工作的白雪青同样重要,看来“学而优则仕”的用人制度还是有它的长处的。知识使他的头脑变得敏锐,知识使他更快地更少保留地接受新的事物,知识并且使他胸怀开阔,有一揽全局的气魄。
人们认为白雪青是一个和黑寿山同样厉害的角色,同样地有大刀阔斧打开局面的本领。黑寿山的工作方法主要靠的是几十年积累的丰富的工作经验,而白雪青则是靠的年轻人的热情、驾驭全局的能力和不为任何羁绊所系的实事求是态度。
黑寿山将很快就发现,白雪青有他自己的一套,你用起来的人并不等于你能永远攥在手心,在肤施城,黑寿山时代已经过去。
白雪青计划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大抓工业。他明白工业总产值超过农业总产值的那一天,则表明这个以农业经济为主的闭塞地区开始它的经济腾飞。他决心在他的任期内为这个目标服务。
黑寿山关于工业方面的前期工作,为白雪青的实施创造了条件。在中央、省上各级勘探部门的辛勤努力下,陕北高原的煤炭储藏量已经基本探清。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几千亿吨。中国的最大的煤田在陕北高原,世界的第三大煤田在陕北高原。当推土机推开黄土山峁的表层,露出下面十几米、几十米厚的煤层时,所有的围观者在一瞬间都惊呆了。“长期以来,我们其实一直是端着金饭碗在讨饭吃!”白雪青说。
在煤炭资源探明的同时,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在经过将近十年的勘探,在打了无数的废井之后,某一天,终于从一口井喷出了石油和天然气,燃烧的天然气照亮了高原半边天空。除了中国最大的煤田在陕北之外,中国最大的油气田也在陕北。人们这时候才记起石油这个名字,最初就是北宋科学家沈括在陕北考察后,予以名之的“高奴有石油,可燃”等等,继而又记起,这里是中国内地第一口油井开钻并取得成功的地方,那是一九五○年的事。
交口河炼油厂的建成投产,使石油和天然气,不再作为单纯的工业原料出售,而是经过二度加工,裂化为各种工业用油,成为商品,仅此一项,每年将为肤施财政拿回几十个亿来。继而,他们又进一步进行三度加工,成立聚氯乙烯车间,生产日化产品。
附带说一句,那位杨岸乡当年的厂长,后来果然做了协理员,他把这归结于杨岸乡的说情。事实上,也是如此。黑寿山的刀子再快,但是研究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念及杨岸乡那一次尴尬的说情。所以说世界上的事情,只能做到个大致公平。
煤炭工业的发展,更是声势浩大。国家在这里设立“八五”重点项目,购进目前世界最先进的采煤机器,开始开掘作业面,以扇状的形式掀开地皮,取出煤层。而美国、日本的企业家,也纷纷赶来投资,并请求以开掘出来的煤炭予以偿还。部队也在这里征收地皮,建立煤矿。与此同时,肤施地区所属的几家市属煤矿、县办煤矿、乡办煤矿、村办煤矿、个体专业户所办的煤矿,也纷纷出现。
这些表面上的轰轰烈烈,其实并没有为肤施财政带来相应效益。煤矿骤增,产量直线上升,但生产出现“高产值、低效益”,产、供、销严重失衡的现象,就是说,只见煤流滚滚,不见财源滚滚。那么,毛病究竟出在哪里?调查结果表明,造成煤炭滞销的原因是管理混乱,富了个人,损了国家。
科学的管理是目前世界各经济发达国家的一条重要的生命攸关的经济发展经验,随着企业规模越来越大,分工越来越细,管理日益被提到重要的议事日程上。现在,煤炭工业的发展,也使肤施市的领导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严格地讲来,这也同时是每一个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地区过渡到工农业齐头并进的地区所必须经历和解决的问题。
白雪青旋即带人东跨黄河,到煤都山西学习先进的煤炭统管经验,回来后,对肤施境内所产煤炭,实行了统一计划、统一价格、统一计量、统一票证、统一结算五个统一,并制定了实施细则。煤炭实行统管后,防止了产、供、销失衡现象,生产经营秩序明显好转,经济效益明显上升。当然,就科学管理而言,这只是一个粗线条、一个方面而已,值得研究的事情还很多。细致的管理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这里只是顺便提及,点到为止,以示一个农业地区向工农业齐头并进的经济结构过渡中的艰难而已。
正当煤炭开始大把大把地为肤施财政拿钱之际,黑寿山及时向白雪青提出了警告。
黑寿山认为,煤炭是昂贵的不可再生的资源,祖先为我们积下的一点阴德,悠着点开吧,不要轰轰隆隆地大干一场,图一时的痛快;把地下掏空了,留一片废墟给我们的后人。黑寿山的这种想法,主要是听到了一个内部消息:日本的企业家将这些四方四正的煤块,运回国后,在海底挖了一个很大的地下储藏室,重新掩埋到地下,他们明白世界能源危机的来临将为期不远,到那时,即便燃料动力可以取得替代物,但是,煤炭为现代工业提供的化工原料,却是别的物质无法替代的。
对白雪青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忠告,这足以使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从而开始采取制约措施,控制煤炭资源的盲目开采,限制煤炭生产的进一步扩大,等等。
按照公文语言,石油和煤炭,成为肤施工业发展的两个龙头。
两个龙头之外,再加上一个龙头,这就是轻纺。陕北高原生态环境的改变,在促进农业发展的同时,也促进了畜牧业的发展,畜牧业的发展又刺激了轻纺工业的发展。第一毛纺厂之外,第二毛纺厂又建立起来。至此,陕北高原的工业布局基本形成。
在工业和农业交替着步子前行的时候,下一个重要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交通问题。白雪青号召所有的吃地方财政的单位,勒紧裤带,年财政费缩减百分之三十,用于铁路建设,并且动员广大民工,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无偿为铁路修筑出力,为这条经济大动脉早一天横贯陕北高原尽力。在铁路丁当动工的时候,他又带领一群能言善辩的部门领导,跑中央,跑省上,四处叩头,八方拜佛,终于将这条铁路纳入计划项目,成为一条国家、省上、肤施财政三级各投资百分之三十的重点项目。时值一九九一年底,第一列火车进入肤施城,面对这座高原名城,汽笛足足鸣叫了半个小时。下一步,铁路将继续向北延伸,一直要横穿高原,与包神铁路接头,从而成为我国一条横贯南北的经济动脉。
当时间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当肤施市的工业总产值第一次超过农业总产值以后,雄心勃勃的白雪青,又在思谋下一个经济发展战略。他计划将陕北高原,建成一个经济特区,而这个经济特区的发展,主要凭借轩辕黄陵这个旅游资源优势。
肤施市所属的黄帝陵,每年要接待大量的中外游客。
黄帝陵建在一个叫桥山的绿荫葱葱的山包上。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桥山的东侧,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西侧,是横亘绵延的子午岭。轩辕黄帝头枕子午岭,足濯黄河,溘然安卧;而他的南边,右手的地方,是肥沃的渭河平原,八百里秦川,北边,他的左手的地方,是鄂尔多斯高原。同样属于他的苗裔的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分列他的左右,他用双手将他们紧紧牵在一起,而安然高卧时,谛听着子孙们后来的脚步,并不时给他们以祝福。
中国人对墓地的选择,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宅基地的选择。人们在行将就土之时,总希望选择一块风水宝地,作为最后的憩息之所。这种重视并不单单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这墓地带来的风水会荫及后人。这是他们带给后人的最后的祝福。
这种东方大文化现象也许起自轩辕。
许多前来谒陵拜祖的侨胞和港台同胞,都表示了希望大行时能够埋在轩辕黄帝脚下的愿望。这个信息立即为一家合资公司所掌握。他们提出,想购买下黄帝陵周围的一些山头,建造一座陵园,以便满足这些华裔华胄们的愿望。收费当然是很高的,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社会福利机构,而是财团和公司。鉴于目前陕北高原交通相对闭塞的情况,他们准备在黄陵附近的一块塬面上,建造一座大型国际机场,以便方便亡人的家人们祭陵和扫墓。
白雪青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陵园的建立,国际机场的建立,将使陕北高原和外界的距离立即缩短。既然先人埋在这里了,那么他们不能不来,这就为吸引外资和将陕北高原的经济发展纳入世界经济大循环体制,继而为刺激陕北经济发展,创造了条件。
为了这些设想的实施,需要在北京,建立一个常设机构,联络站或者办事处之类。
这时候,黑寿山推荐了平头,提议由他担任驻京办事处主任。白雪青同意了。本来,许多人都在争取这个差使,但是,白雪青认为,平头在杏子河流域治理方面的政绩,足以证明这是一个政治上可靠、工作上具有开拓气质、可以独当一面的干部,他希望平头能再接再厉,继续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为肤施经济的发展做出贡献。
北京市有关方面答应,为办事处人员解决户口问题,这就消除了平头的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他带着老婆,前去赴任。临行之前,他和黑寿山,和杨岸乡,垂泪相别。黑寿山对这一项事情,总觉得心里没底,几十年的正统教育,使他对每一件涉外方面的、又没有明确政策条文的事情,总是疑虑重重。不过从经济发展的角度考虑,他又不能不承认这是刺激陕北地区经济发展,缩短和经济发达地区距离的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因此,他勉励平头努力工作,不过凡事要谨慎才对。
黑寿山是在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办完离退手续,离开顾问岗位的。那一年他恰好六十五岁。他从此不再操心身外的事,而专心以书法学习为主。他报考了中国书法函授大学。他的书法还是不错的,尤其是“黑寿山”这三个字,一生中的签名和画圈,练得这几个字十分老到。他离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幅书法给杨岸乡,这是他那年答应的事。
写的途中,他想起还给那两个叫张梦笔和李文化的也答应过写字。犹豫了一阵,他说算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市委书记的字,而是黑老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