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建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4
|本章字节:10102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按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任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任务“圆满”了。惟独三峡移民工作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100个指标的任务如果完成了99个,那你的工作只能打“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原来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
“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他们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三峡移民的百姓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谁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领导的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就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得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案头。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出路终于找到。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一番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入地后按迁入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的。
一个工程,移民百万,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两人同在一个县,却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后山的坡上。当年干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如何丰产丰收。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在“后靠”的山坡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是看到像老付他们就没有搬迁。
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三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肯定有发展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了结。忽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人家老章说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作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又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一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非要安排我到安徽,别人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竟。
老付说完上面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安排我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该不会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还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三峡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思忖了。
移民们能不思忖嘛!他们天天在思忖,每一次思忖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在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难在说不清的事儿上
说不清的事在三峡移民过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峡移民工作的部门也无可奈何。然而国家定下的三峡工程建设时间表是全国人大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的,“水赶人走”的现象绝对不能发生。
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解决、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
在奉节,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6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苦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许多事是既合情合理又合法,就是国家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在新城拟安排相应的店面。但后来县城开始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一下多出一倍多,达2000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早有了规定,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明确。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是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是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带来影响的大事!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合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理由有的听起来能让人笑掉大牙,有的还真值得同情。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已结束半年多了,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查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他干脆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为他进行房屋登记了。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全国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仁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故。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移民工作就无法进行。
在整个三峡移民中,应该说百姓对拆房和搬坟是最揪心的。
人走房拆,是不用说的事。大水一来,库区主要清理的是房子一类的建筑物。但拆毁一辈子或者几代人居住的老房子,可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舒适豪华,那毕竟是“外面”的,或者与我的生活之根、与我的文化之本、与我的血脉之承没有多大关系,我并不稀罕。特别是久居一处,从没到过外面世界的山区百姓,你别看他家里简陋得几个人挤在一间茅草房子里,合盖一床被子,你真让他搬迁城里住着几室一厅的楼房,天天上馆子吃海鲜,说不准没出一个星期他就要逃跑了。我在库区问一些移民为什么舍不得走,他们常常说得非常简单,说国家给的补偿不少,搬迁到的新地方也好,可就觉得还是过去的老地方好,习惯了,熟悉了,所以就不想走啊!
一个习惯一个熟悉,包含了中国老百姓全部的生活哲理,因为那里面有生活的习性,有地脉滋育的文化,有祖代相传的遗传因素。越是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人,越迷恋和固守自己的家园。一个历史越悠久的民族,这种迷恋和固守的信念就更加强烈了。
中国正是这样一个民族。
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的文化与传统的产儿。他们对家园的迷恋实际上达到了宗教式的崇拜程度,即使是一名终生的游子,最后他还会来个“叶落归根”。那么已经在“根”上生活的人,就更不用说对其“根”的崇拜和迷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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