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必须在几年后的今天说出：儿子在2月25日的当晚，受到了三纵一名管带侮辱性的体罚。

这是儿子后来自己说出的。这种“惩戒教育”有违徐向洋的惩戒尺度和教育思想，我以为这正是儿子为什么至今抵触三纵不能谈及不与所有与三纵有关的人联系的主因。阴影的消除需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只感到这是儿子和我们都不能接受的又一种“黑暗”。

儿子说这个被学员称为“冬哥”的管带因失恋而变态，将怨气怒气发泄到学员身上。我和晏紫听了虽然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我心如刀割。虽然陈锋得知后很快将这个“冬哥”开除了，但他的恶行已施于诸多学员之身，给这些孩子的教育转变增加了难度，并株连了“择差教育”。孩子不仅抵触，甚至仇恨。说出这些，是想提示现今在全国已成燎原之势的这类学校或训练机构：管带（教员）素质是决定此类教育成败的核心因素，学校和机构领导更须意识到自己肩负的“校长”之重。

2月26日上午，叶军开车送我到三纵缴费办理入营手续。晏紫还是不来。汽车一进操场，我就在“迷彩群”里寻找儿子。我很快看见了，他还没换迷彩服，和几个新来的学员坐在宿舍前的花坛边看别人训练，十分落寞的样子。所有的学员都盯住我们这辆黑色的奥迪a6。我不敢下车。我发现儿子一直紧盯着车。我担心发生我不愿看到的情形。我希望管带这时能将他们列入训练。但等了很久，他们一直坐在那里。

儿子后来用文字记录了这个场景。他认识这辆车，他坚信车里一定坐着爸爸或妈妈。他意识到爸爸妈妈一定是看到了他才不从车里出来。他说那一刻他多么想跑过来，然后对爸爸妈妈说，你们带我回家吧……

我给陈锋打电话，让他叫人把儿子带到其他地方。不一会儿，只见一名管带让这几名新学员起立列队，去了操场边另一低处的篮球场。

我交了18640元，填写了入营表。“问题”栏中，我列举了儿子所有我认为是“问题”的问题。我还将儿子的一篇作文给陈锋和办公室主任薛雨看，让他们看出我对儿子“天书”的不满。陈锋说，都这样，没心思没耐心写字，估计两个月就会有转变。

他们将昨夜没收的儿子的耳机、手机、mp3和5981元钱全部交还给我。将近6000块钱，儿子是要拿回来自己用的。他们告诉我，当晚就给儿子看了我写给他的入营信，总体表现还平静。

平静掩饰内心的波澜。我了解我的儿子。十三四岁后，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

入营信让他明白了突如其来的一切。那一夜，他后来也有文字表述。

三纵年前年后已送来80多个学员。还不断有人来交钱或咨询。一位女家长与薛雨讨论给孩子买入营的衣服时说：“不能买这种衣服，这衣服他不喜欢，他不会穿的。”另一位家长说：“他也不喜欢吃这里的饭菜，那就去买麦当劳？”女家长难堪地一笑。

来到操场，叶军问一个长着一对小虎牙的12岁男孩想不想家，小男孩眼睛像开关，吧嗒一开合泪就出来了，说想。叶军又问他年在哪里过的，他说就在这里。叶军说，想家就在这里好好学习训练，争取早点回家。男孩默默点头。

那天我们还听说了，新来的学员中，有一个不会洗脸洗澡的12岁女孩，因为她不会拧毛巾，多年一直是保姆给她拧。有一个16岁男孩，谈了17个女朋友。一位当哥的来三纵，要把自己的亲妹妹送来，但三纵拒绝接收已经成年的人。

临走，陈锋告诉我，徐向洋总部决定，淮安总部支队、三纵、华北营纵队三支队伍，将于3月3日开始长途行军，分别从江苏淮安、河北石家庄、湖北宜昌同时出发，行程约一千公里左右，目的地郑州，用时约20天，称为“333行动计划”。

3月3日是儿子的16岁生日。郑州是儿子度过4年半童年时光的地方，住着最疼爱他的姥爷和姥姥。儿子刚刚从郑州归来，马上又要走回去！

26日下午，我突然收到这样一条短信：徐世立，情况怎样了？我的心如刀绞……修远是无辜的呀！这不是你们夫妇做出的事，太残忍了！修远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思想会不会崩溃？想起后怕！

没有落名，我不知是谁发的，用语之厉令我不快。

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如今在这里发生着，各种情绪都在所难免。

回汉后知道短信是我的小姐姐发的。我妹妹也指责我“残忍”。姑姑们无不泪眼婆娑。确实很残忍，我也认可儿子的无辜。我承受我应该承受的，我承认我应该承认的。可儿子是我们的，最终还得由我们来为他的将来承担起责任。

同一天，晏紫向郑州的儿子的大舅和在北京的儿子的小舅通报了此事，与这边的姑姑们大不同，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大舅小舅极表支持。小舅说，他是准备等3月15日晏紫学校招生结束后与晏紫长谈一次的，他说他这次回家过年见到修远太令他失望了。他说这孩子怎么变得不像我们家的人了呢？

武汉这边，我们对奶奶说儿子在郑州上了封闭学校；郑州那边，我们对姥姥姥爷说儿子到另一所学校住读了，而且住在一位副校长家里。

这天是2月27日。从这天开始，儿子开始写日记。这是学校的要求，也是教育训练的内容之一。每天的日记由管带批阅，管带每天24小时同吃同住同行。我们是在儿子回家后才看到的这些日记，由此知道了儿子在三纵生活、学习、训练、变化的完整内容和细节。为了节省篇幅，我对97篇日记中每天例行的内容和一些雷同的记述尽量作了压缩删节，每天必写的优缺点和计划也大部分删去；后面儿子的家信和工作室随记，则保持原貌，不作任何增删和文字润色，以示对儿子的尊重。

百天日记（1）

2007227星期二小雨

今天进行了一上午的军姿训练，真的很累，但我很高兴我坚持了下来。军姿训练是为了锻炼人的体能和意志力，使人在异况里平静下来，排除杂念，形神兼备，使人增强定力与自信。

下午我领到了床被，学习了铺床和一些东西的放置。我明白了，在这里，一切都有整齐的规划。这有利于改掉平常在家非常随意的一些坏习惯，养成有规矩、有计划的好习惯。

一天下来身体很累，但我很多方面都得到了锻炼，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天。

今日优点：军姿训练并没有使我倒下

今日缺点：很多方面依然需要学习

明日计划：学习没有学到的东西，把学过的做得更好

杜义批阅：劳我筋骨，苦我心志，展我风采，立志成人！兄弟，认真体会吧！

杜义是儿子的管带，20多岁，中等个子，宜昌雾渡河山区一户农家的儿子，当过部队特种兵。儿子后来称他“杜哥”。

也是从今天起，我开始密切跟踪三纵和徐向洋工作室，全面感受这个特立独行的民间教育机构，因为儿子的前途和命运已经与之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一位当教师的母亲过年到三纵探望儿子，并在大年三十和孩子们一起小行军后写出了下面的文字：

年轻的管带愿“献身”，老徐和老陈会“创新”，我们这些家长也是“斗胆包天”，敢拿自己的孩子做实验。不过我坚信，这些孩子能有机会参加这种特殊的训练实在是他们的荣幸和骄傲，因为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财富。两个半小时的行军终于在我们的脚下完成，我的双脚蹭出了水泡，着实难受，但我心里却乐滋滋的。

眼前的孩子们个个都是那么可爱那么纯真，可他们的故事却是那么“传奇”那么“动人”。泡网吧可以不分昼夜连续住上26天不厌不烦。打架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不思刀落就要死人。父母是他们的摇钱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是他们的保护伞。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容易就讨厌学习，干什么都要比学习轻松比写作业简单，去哪里都比进学校舒坦。天底下就数自己的父母最最讨厌。还有老师这个怪物，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些顽劣的小男孩小女孩，来到三峡踏进“三纵”全明白了，原是自己的无知，共同的语言是尽快回家走进学堂。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过后，这群不肯接受传统教育的孩子们服服帖帖地背起了《弟子规》，那么长的篇幅他们个个虔诚专注没有出现丝毫的差错。我感叹“择差教育”的创意，更佩服他们为学校为社会填补了教育本不该缺失的空白。

百天日记（2）

2007228星期三小雨

今天听了郑琦老师的一个报告会。他讲述了两个分别来自湖南和江苏的贫困孩子的故事。他们家境贫穷，父母多病，但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完成了学业，维持了生活。

听了之后，我觉得，那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生活。

平时，读过许多类似的故事，但说实话，感触不深。当这种事、这些人活生生出现在我们生活周围时，我们才能感觉到我们的条件多么优越，生活多么幸福。我有一个朋友，一场大火让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还欠着大笔医药费。我们看望过他，心里很不好受，只能给他点吃的穿的。

这也提醒我们：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日优点：听完报告有所感触

今日缺点：很多方面依然要学习

明日计划：学到更多东西

杜义批阅：兄弟，要懂得“惜福”！明天的字要加强，一笔一划，横平竖直，页面要整洁，不然就准备把一天的日记写500遍吧！

郑琦是全国优秀教师，师德楷模。

日记中提到的儿子的朋友，是他的同学，火灾后，儿子找晏紫要了200元钱送给了他，儿子没写。

杜义提到了“惜福”。更多的情形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现在的孩子一般很少“失去”，所以很难懂得“珍惜”。

杜义很快注意到了儿子的字。但500遍也太吓人了。

一位名叫“旷野独客”的网友今天发文评论徐向洋工作室，其中这样写道：

徐向洋这样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理念给我们提了个大醒：不出现或者少出现“问题学生”才是真正的教育。我们衡量一个社会的教育是否成功，不但要看这个教育为社会输送了多少德才兼备的人才，更要看它为这个社会残留了多少“渣滓”。用这两个标准去评判这个社会的教育，无疑才是较公正合理的。

这是很有见地的点评。中国的教育是个又大又沉的话题，似乎谁都可以置喙，可谁都拿不出一套有效变革可供实施的方法。中国的“问题学生”几千万，可谁来分析他们复杂的成因，谁来关心他们，谁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呢？一位长沙的学者说得好：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困惑少年”，“择差教育”是不成熟，但总得有人走到他们身边去啊。

出于认同，我认为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是“筚路蓝缕，开启山林”。

认同徐向洋，意味着认同包括惩戒教育中备受诟病的“戒尺”。诟病者往往忽视了“戒尺”对象的特殊性和相对的不可逆性。徐向洋认为，这些孩子“今天不受戒律的惩罚，明天将受法律的制裁”。从微观、从近处看，惩戒性质的体罚也许是错的，从宏观、从长远看，它可能又是对的。事物的复杂性就在这里。依据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和总体原则，徐向洋便无可厚非。

认同还基于如下两条：

一、根性教育。中国对教育的经典解释是“传道、授业、解惑”，“传道”为教育之首。中国对教育方法的经典理念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徐向洋一锄头下去，刨到了教育的根上。“学会做人”是“传道”，“学会学习、学会生活”是“授人以渔”。反观当今教育，“根性”多有偏离，只在枝枝叶叶上做文章，误人多少子弟！儿子的第一篇日记记的是站军姿和学铺床。16岁了才学铺床学物品放置，说明了什么？站军姿逼人悟“道”，心得立显，证明了什么？

二、理论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接收的学生，相对那个数字庞大的群体，是微不足道的，它的极为有限的容量根本不可能改变“问题学生”的中国之现状，即使前往受训的学生，也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会发生根本转变，反弹更甚者想必不乏其人。徐向洋的意义在于他的行动的开创性、理论的前瞻性和对现实的启示性。他直击当代教育的软肋，撕开了一些东西，填补了一些东西，其“意义”显然超越了“问题学生”的范畴，触及中国教育的大局，乃至关涉国家民族，并迫使当代教育须以燃眉之急的心态进入深层思考并对当代教育作出战略性的调整。2008年4月15日，徐向洋应邀参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全国学科教师教育论坛”，与教育部副部长陈小娅同台发言。因发言者众，每人限时20分钟，但徐向洋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发言延长至一个半小时，会场掌声热烈。华东师大教授、原上海市中学德育课程教材编写组主编吴铎盛赞徐向洋的发言，并称徐向洋工作室的管带所具备的精神，也适用于现行学校的教育。

百天日记（3）

200731星期四雨转晴

今天上午看了一上午的书。

中午饭后练习叠被子。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叠被子也有技巧，也是一门技术。管带要求我们把被子叠成豆腐状，我先看同学和管带叠。他们叠好后，被子看起来就像一块大豆腐，方方正正。我也有一股想要叠成那样的冲动，于是就按照他们的步骤开始行动起来。

我反反复复叠了好几遍，却还是一点样子都没有，但也还是一遍比一遍强。管带说，这是练出来的。

下午站了军姿，练了队列。

今日优点：坚持站完军姿，尽量做到最好

今日缺点：被子叠得不好

明日计划：把被子叠得更好

杜义批阅：凡事只要你想学，用心地学，就没有学不会的。

百天日记（4）

200732星期五雨

今天上午我们学习捆被子。

我第一次学，开始没有看懂，后来向同学学习，知道了基本步骤。经过几次拆了又捆、捆了又拆的练习，我终于熟记了步骤，并捆得像模像样了，不比老同学捆的差。在家我从来没有认真叠放过被子。看着我的“杰作”，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做好这种活，心里很高兴。

中午看了一中午书。

下午整理了行军所需的东西，因为我们要去行军了。后来，我们学习了怎样坐凳子，并学习了两首歌曲。

今日优点：学会了捆被子

今日缺点：歌曲没有唱会

明日计划：学到更多东西

杜义批阅：不是捆被子，是打背包。

看书、唱歌、叠被子、学坐凳子，都是家长、老师希望看到的。

离别几日，我和晏紫日夜牵挂。工作室规定，三个月内不许探望，家长与孩子也不能电话联系，但可以上网留言。此举为“精神断奶”，对孩子和家长都是一大考验。

3月2日，我终于从网上的迷彩服堆里看到了儿子，晏紫、玮玮和儿子的丽丽姑姑都围了上来，晏紫的眼泪巴嗒巴嗒地流。儿子剃去了长头发、换上了迷彩服，表情生硬，不悦。头发、服装都是儿子的至爱，剃了，换了，以他的年龄与经历，他做不到超然物外，苦闷、压抑是最真实自然的形态。

晚7点我给杜义发短信询问儿子的情况，10点多杜义回我：他刚来，第一天很不习惯，现在好多了，但心态还不能正确对待，今天被我练了体能，对他进行了训话，他还是听得进了。现在10点多了，他们还在进行校歌考核，过了关才可以睡觉。

11点56分，杜义又来信：他们还没睡，还在背歌词，不背会我是不会让他们睡觉的。

还过几分钟就是明天，而明天是儿子的生日。

明天，儿子将开始千里大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