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得到某个人有益且关键的帮助使其境遇大变后，常常会心怀感激地说“遇到贵人”。换一种说法，你遇到的其实是一次机会，一个机遇，当全力抓住，因为它很可能从此改变你的命运，甚至一生。抓住了是谋事在人，抓不住、不抓住，是成事在天。

晏紫和我都认为向兰芳老师是贵人，并相信只有向老师有能力与胸襟调教、调治标榜个性的儿子。如若进入其他班，我们预料儿子将会比去三纵前更糟糕。

然贵人不是你想遇想求就能遇到求到的。晏紫还在作着坚韧的努力，6月19日深夜她给向兰芳写了一封信，写完封了口没给我看，准备第二天托与向兰芳关系较近的一位学生家长转送。

直到两年后儿子上了大学，晏紫才在某一天对我说，她在这封信中告诉了向兰芳，儿子曾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她说徐修远决不会给您丢脸的，将来他一定会为您争光。

类似的“豪言壮语”，晏紫曾在当初希望让儿子进该校本部而彻底无望后也有过，那天，她站在学校大门口，望着校牌泪流不止，然后在心里说：你们今天不要徐修远，但是，你们将来会因徐修远自豪。

晏紫对儿子一直很自信，这点我比她差。我认为晏紫的自信盲目而且莫名其妙，所以对儿子也有父严过苛之弊，父子关系的紧张程度自然远大于母子关系。

随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两名学生家长高阿姨和雷阿姨，可怜巴巴地拿着晏紫的信在学校“围追堵截”向老师两天，得到的结果仍然是拒绝——既不接信，更不看信。

晏紫此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从没如此深刻地体会“无力回天”。她甚至开始考虑将儿子转入其他某个文科班。

我不想对儿子隐瞒转班求人的艰难。我觉得这对他的成长有利。父亲们总爱做这种事情，更倾向于将事情的性质和事态说得严重一些。儿子听后面无表情。他是这样一种人，内里浪涛汹涌，脸上波澜不惊。我让他换位思考：如果你是老师，你会怎么样？我说，求人当然是件不爽的事，要想不求人，唯有一条：自身足够强大。

而在我心里，此事并非到了绝境。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以我个人的感觉判断，不排除此事在两个多月的某一天会悄然发生变化，我以为这变化首先会发生在向兰芳老师心里。向老师既然是一位有极好口碑的老师，如此强硬持久地拒绝一个学生转班，她的内心决不会平静，她可能比我和晏紫想得更多。她的所有的思想与情绪，需要在时间里沉淀。如果心如止水，就不是优秀的向老师了。这段时间我虽然十分的沉得住气，心却没闲着，我已做好在最后时刻面见向老师的准备，我想好了面谈的全部内容和细节，像酝酿一般，连开头结尾都构思好了。

转班受挫，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儿子又不能按时起床了。这是童年时期就养成的积习，如今又加上每晚熬夜晚睡上电脑，准时起床仍然是一件令他十分痛苦的事情。闹钟叫了晏紫叫，晏紫叫了我叫。在校园内的老师家补课，8点钟还要经常迟到，而在三纵，每天6点左右起床，迟到以秒计算，最后一名若屡屡迟到超时，是要挨戒尺的。我和晏紫的心又开始绷紧了：开学了怎么办？学校、老师会容忍你经常迟到？向老师更不用说了。去三纵练习了100多天起早床，那早床岂不是白起了？

还有，儿子公开表示上学不穿校服，还要留长发。这下将晏紫逼急了，母子俩开始发生争吵。穿校服，不留长发，是校规规定的，晏紫作为老师，知道违禁的不对和后果。吵完后她对我说，你一定要管住儿子，再不准他穿长衣大腿的嘻哈裤。刚回家时她还带儿子上街买大衣大裤，转眼间风向突变。那时她是为了让经受了磨难的儿子高兴，现在则是为他的学业和后果担忧。此一时彼一时。

可这时的我反而不太想管儿子的穿着了，一说一管就有掉进“代沟”之虞。如果说去三纵前我不满他的嘻哈裤确是我们这代人观念落后不能与时俱进，那么现在则是完全的实用主义，就为了遵守校规。凡法凡规，都不是个性和自由的天堂。内心里，我对儿子的穿着已经十分的宽容了，不高兴有一点点，无奈也只有一点点，但不放在嘴里，不搁在脸上。这源于我内心的一个变化：不要在青春期孩子的衣着上过分纠缠。偶尔说说是因为校服，这一条我得站在学校的立场。我最担心的是儿子正在努力忘记过去，恢复原来的自己。我怀念宜昌东山酒店我们父子不焦不躁倾心长谈的情景和那种温馨的亲情气氛，那时的儿子多么的乖巧可人可亲可爱啊，历史不远，难道瞬间竟成过眼云烟？

晏紫还让我就“早恋”问题与儿子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有天晚上在校园的河边，儿子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让晏紫看到了。家长“杯弓蛇影”，往往会让孩子永远遗憾地失去童真时代最美好的感觉，在没被证明为事实之前，我不会与儿子谈这个话题。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进步，这进步是伴随儿子在三纵的进步获得的。“早恋”问题这时候已经被我如佛般的“放下”了。

日子，在纷至沓来的新一轮困厄、冲突、对峙中一天天熬过。这段日子显得尤其漫长。现在回想，这与我对儿子回家后急于求成的心理不无关系，理由充足的心理依据是“你是去过三纵100多天的人”，“你是走过一千公里的人”。

向兰芳老师刀枪不入6天后的6月28日晚，儿子突然接到杨晨的一条短信。

杨晨是儿子小学、初中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是向老师班上的学生，后考入武汉大学。他说向老师今天向他询问徐修远的情况了。他告诉向老师，徐修远并非一直是这样的，从小学到初中，徐修远都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最优秀的学生。到底是好朋友，关键时刻为儿子“两肋插刀”了。

晏紫欣喜若狂。这是松动的迹象，预示着事情出现了转机。

好朋友也是有原则的，杨晨大人般地让儿子表态，实际上就是让儿子向向老师作出保证：第一，上课不能睡觉；第二，必须穿校服；第三，不准迟到……这还不是全部，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成绩必须达到班上的中等水平。杨晨还在短信中这样写道：我们班是全校最好的，班风连本部都赶不上，向老师很严厉，她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

杨晨在向老师与“沙子”之间搭桥，他有心将儿子这颗“沙子”揉进向老师眼里，期盼化腐朽为神奇，“沙子”最终能化成养眼的“润眼洁”。

儿子久不回信表态。他最不肯答应的是穿校服，认为那模样“蛮苕”，这样他的个性就会淹没在校服的共性之中。我说，那杨晨为什么就肯穿校服呢？儿子说他听话。我说，那你怎么就不能听话一点呢？儿子不正面回答，说杨晨不打篮球。我说，打篮球就可以成为不穿校服的理由？儿子无对。

随后是我的苦口婆心。我说了自由、相对自由和绝对自由。绝对自由必将为绝对自由付出代价。人永远生活在相对自由之中。生活中有各种规范和制约，这些规范和制约就是不自由，你怎么理解？叛逆、反抗过后怎么办？还活不活？我说，你们这代人最显著的特征是追求个性，富于创造新生活的激情，充满对新的生活方式的向往，这是你们上几代的人所不及的，未来的社会和生活就应该是个性鲜明丰富多彩充满创意。另一方面，个性是把双刃剑，把持不当就变成了任性，而任性的结果必然是既损害他人又伤了自己，很多孩子包括许多成年人，终其一生都未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任性很有必要而且不可避免地要在生活的铁砧上被煅打，打得好打出鲜明而优美的个性，不打或打不好就成一堆破铜烂铁。

任我说得口干舌燥或是口绽莲花，儿子不为所动。晏紫在一旁都快急哭了。我也急了，说，修远，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你求别人不是别人求你，懂不懂啊？你长大了，也要学会做人学会处事了，你妈，还有那么多阿姨叔叔为你苦累，为你奔波，这么多天了，你也该为大家想一想了，赶快表态答应吧！

儿子磨蹭了好久，终于给杨晨回了短信：应该可以吧。

这么勉强，这么穷于应付。他也不轻松呢，他的内心也经历了云垂海立般的心理搏斗呢。

就这勉强，留下了后患。

不知是否就因这勉强，向老师那边没了下文。

时值盛夏，晏紫心里烈日炎炎似火烧，儿子却在加速反弹。晚睡，起床难，补习迟到，抽屉、衣门开了不关，不叠被子不整床铺，鞋袜脱了又扔在了厅中央。下载、听歌、上网、看动画、看电影，就是不看书，看书就喊“烦人”。生活又变成一团糟。

儿子一如既往地迷他的“欧美说唱”，那种节奏强烈声音刺耳的外国普罗音乐。有天，我指出他音乐欣赏的单一性，希望他能听听古典音乐或者中国的民间音乐，儿子听出了我的批评之意，再次情绪化地回应我：“这是一种文化，我已经融入了这种文化！”

我长太息，哀文化之多艰。自家的文化还没搞清白，却已融入了人家的文化。修远啊，你这名字可是出自自家的文化，可是和咱三峡秭归的湖北老老乡屈原关联着的，你对给你名字的屈原了解多少啊？

儿子是要考中戏的，我希望他能全方位积累一些音乐素养，几天前曾在我的劝说下去音乐厅听了一场美声声乐音乐会，他听不懂，不感兴趣，中场休息时要离开。我不让，说这是你16年来第一次听音乐会，我今天要掌控你。他说你给我什么奖励，我说明天拿我这张老脸为你取痣去做试验，他这才坚持听完了全场。

儿子为脸上抓破皮肤后留下的一颗小黑点一直焦躁不安，一直让晏紫联系医院帮他消除。在很多孩子，鼻子旁的这粒小黑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儿子不行。儿子青春期的敏感和唯美，我除了理解还是理解。但后来儿子唯美、敏感到焦虑而至抑郁，却是我不可逆料的。

这天傍晚我带儿子去一家医院作取痣咨询，未果。儿子情绪低落，夜色中我疏于觉察，返回的路上我又说了他的曳地长裤，我仍然是为他进入向老师的文科班提前预警。儿子这时大声说，这是文化，时代不同了！穿长裤怎么啦，我还要把头发留起来。大裤子长头发，只是家长看不惯，不能家长看不惯就是对的，什么都要迎合家长的口味！我也陡然气起，说，家长有权利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们不同意，你不还是照穿吗？儿子丢下一句“三句话说不拢”，将我甩在身后，独自大步前行。

又是“代沟”。我重新强烈意识到沟通的困难，意识到语言的无助。儿子经常说“时代不同了”。是啊，是不同了。这是个什么时代呢？全球化时代，经济一体化时代，地球村时代，媒体时代，网络时代，高科技时代，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时代，物质丰富生活幸福的时代，追求个性与时尚的时代，过把瘾就死的时代，不求天长地久但求一时拥有的时代，富人醉生梦死穷人生病跳楼的时代，青少年自杀率持续上升的时代，能源消耗个人消费无节制的时代，大气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水土流失自然灾害频繁的时代，河流土地空气粮食蔬菜严重污染的时代，核灾难随时降临的时代，食品没有安全感的时代，世事伦常假得登峰造极的时代，第六次也是第一次因人类而导致地球物种灭绝的时代……但谁又能说，这是一个人文的时代？2007年，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在他的一部新著的开篇这样写道：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最光明的时代，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最黑暗的时代。该如何向孩子解读这“最光明”和“最黑暗”的时代？该如何正确引导孩子们穿越黑暗的时代走向光明的时代？

好多的感想，却无法对儿子言说。

6月30日，我收到杜义的短信，询问儿子回家后的情况，我回道：有点烦恼，有点忧愁，有点反弹。但终究在进步。忽然发现，人是很容易回到原来的生活的。好在有106天三纵基地生活垫底，待到春意盎然时，修远做只报春鸟，飞来三峡传喜讯。

我将此短信转发给儿子，儿子看后一笑：“随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