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振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6
|本章字节:11950字
当我决定重返这个小镇,我想我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一种重生,或者同时宣布死亡,提起死亡,也许过于沉重,但是与过去的生活确实划开清晰界线。一次普通旅游,想不到造成这种后果,两年来,在虚实之间让我一直生活这个既不熟悉又模糊的小镇,而且那么遥远,可是,有种迫切感催促我向往这个地方,也许这个感觉是一场骗局,由于我是一个忠实内心的人,还能怎样?我想念这里的花草,梦里总是布满五颜六色的斑点,在天空、天花板摇曳,旋转,呼唤我向我招手,做同一个梦的几率非常低,而一样的花草、天空、面容笑脸的梦更少,这一切都在向我暗示:其实我还可以这样或那样去生活。当我确认再也不能逃避,并非去迎合这个暗示时,决定寻找这个梦的源头。另外,是否也常常被这里的物件记起呢?一点也不重要。两年来,我又获得与遗忘过多少?与之纠缠抑或一种内心的需要,清楚要做的事情就不属于逃避,再理智的拷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就行了。于是,在这个秋天,从一座生活几年的城市起程,离开熟悉的城市到另一个陌生地方旅游,说是旅游,因为我的生活应该还活在过去吧,虽然打算在这个地方长期居住。
可能车站上空太多云雨的缘故,所经历的车站大多都是下雨天,我并不喜欢这种天气,但不会特别讨厌和埋怨,不是漠然,热爱生活之后总会有些许沉淀,无法左右一些炽热经历与气候形成无形默契,抵触的情绪也渐渐没了踪影,很多事情都不能以主观去改变。
天空灰蒙,清楚自己的目的地比任何尺寸的地图更可靠,何况没有谁清楚你的目的地。当然,你可以不予任何人解释和暴露自己,就算谁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一点也不重要。候车室冷清,安静,乘客有条理验票,进出。本来就是一个小站,再遇上雨天,仿佛雨水冲走了一些人,往来的旅客也被这气氛所感染,默默静坐或者与亲友无声告别。窗外雨声温和,绵延,轻声道别的人尽量压住声调,尽量不被对方觉察隐藏的情感,远离城市的喧嚣,个人情感也突然变得隐蔽起来。
这是最后一个站点,意味到达一个地方,两年前我曾来过这个地方。
很快,路途畅快的感觉戛然而止,意味从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下车后,感觉好累,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地方睡觉,唯有入睡才能将之前一切划开,睡眠是一座碑界,也是死亡的一种隐喻,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吧。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只知道前方还有很多很多的前方,没有什么比前方这个词语更充满生机与诱惑,不管如何,当然不会当成一种际遇去做一场没有意义的衡量,最后,你会发现苦难与幸福之间基本就不存在很大的差距,如果还算忠实自己,那么,为什么还要去区分呢?我只想睡觉。
打开223号房间,一股残留酒精的气味扑面而来,立刻打开所有窗子,包括洗手间门窗。这个房间原来肯定住了一个酒鬼,在这个房间甚至喝掉过一吨以上的酒,关于这种容量,我只是对这个游客的旅游意图作一个轻狂判断,而且工业酒精的比例很高。这是两年前我入住的旅馆和房间,床单都换上新的,也换了老板:一对正在玩纸牌的中年夫妇。当然,我并不期望他们认得我,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之前那个老板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将旅馆转让给他们吧,也许他们之间是亲戚朋友关系,与我重返这个小镇没有一点关联。
看见到整齐的床铺,立即涌现一种更真实的感觉,我终于抵达这个地方。
倒下便睡,半梦半醒之间,脑海模糊浮现——树影在天空飘移,一排一排往后退,云朵飞快消失又再现,像魔术师手中的白鸽。远处的雪山一会儿显现,一会儿被树叶遮掩,我伴着一丝丝彷徨随之兴奋,随之失落。汽车沿着弯曲山路盘踞而上,感觉海拔不断升高,身体随汽车转弯、摇摆,内脏以及脑袋一起晃荡,此刻,我只是一个不断被升高的物体而已,而灵魂总会慢上半拍,跟随车尾烟气追逐……一闪而过的还有两棵浑身紫色的树,树的名字我永远都不知道,虽然很是渴望知道,多么想立刻拥有它们,种在自家院子或常常路过的地方。摄取的欲望将我层层包围,总是想占有这些让人喜爱的花草,它们有一种吸引的朴实之美,能让我内心平静,比如这两棵紫色的树,擦身而过之后感觉丢失了一件东西,是美好的景象?还是花好月圆的场景?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这种欲望还能膨胀到哪一种地步?如果知道这两棵树的科属、名字,我可以轻易地再次找到,再拥有它们。但是,不可能了,我离它们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消失在公路尽头。多年后,也许这棵紫色的树与另一棵紫色的树依然站在路旁,等着我回来……直到天空渐渐地黑下来,叶子褪去色彩,渐渐进入深度睡眠,和一棵树的缝隙。
“砰,砰,砰——”敲门声。
“你好,有人在吗?送开水来咯,热水瓶放门口哦。”
又是水,热水,冷水,雨水,水龙头也在滴着水,一滴一滴地穿透洗手间的地板,这个世界都充满水。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所有旅馆服务员的口吻都是一个样?声线充满温暖与关怀。她说完便离开,随着似曾相识的脚步声消失在短小走廊,我并不急着起床去取热水瓶,它肯定还会在门外待着,不离不弃。有时候,没有生命的物件也许更加可靠,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个世界的水都冰凉,热水瓶里的水却是热的,像一根躺在火柴盒里的火柴,火焰永远在等待那个擦燃的人。此刻,更直观的是天花板,浅蓝色的天花板却没有云朵,半晌过后,仍然躺在床上,房间里所有家具居然没有置换,与两年前都是一个样,甚至位置都没有调换:丑陋的电视机,灰色窗帘,布满指纹的杯子……都待在原来的位置,这一切与我曾经萍水相逢。淡黄的灯光下,就这样躺着胡思乱想,仿佛整个世界随我沉寂下来,虽然外面还曾经来过一个配送热水的女性服务员,而现在,她只是我暂时的虚构:一个女人的影子端着热水瓶在走廊来回移动。
突然间,觉得很多事情还未解决,只是刚刚才开始而已。
寻找一个落点?或者生活的据点?算了吧,现在还不想理会这些比麻绳还纠缠的碎片,安静在旅馆待上几天再考虑吧,一路上太累,我还想再睡一下,可是没有完全入睡,整个脑海老是一股股向上汹涌的细胞,亢奋着,仿佛达到某种目的在欢呼,做了一件未曾敢做的事情而骄傲,并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的我已经做到:从一个遥远的城市来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镇,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别人早已结婚生子,而我一直在寻找心中的“虚无”,有时杂乱得如一座森林的内部,布满树根与落叶,加上不断腐烂与发酵,越陷其中。想起常常对自己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是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能按时上班和按部就位生活,总觉得这个世界巨大得令我无法把握而头痛,可是,我多么想与它多亲近一些,抚摸每个细节,活着不过是来自一种真实体验,我只想做世界的现场者而已。虽然,无数次跟自己说一些另一个“我”也听不明白的话,反正我已经做到了,但不免会有一些彷徨,现在已经不重要,我想。
该起床了,这“虚无”的时光就从这里开始。
打开电视,没有声音,正好,我喜欢没有声音的画面。寻找拖鞋,找了半天没个踪影,拖鞋已经失踪,算了。水龙头坏了,大概三秒漏下一滴水。
窗外蒙蒙细雨,坐在窗前,一阵秋风吹来,有些凉意。
外面一片片碧绿庄稼,再次证明我抵达这个地方,真实得如我的手指透过细雨抚摸那些叶子,叶子浮上一层薄薄毛绒,凉气从手指输送回掌心,一个微小的颤抖正在发生。还有雾,将远处一间孤立的农舍笼罩,里面一定装满农具和正在发酵的细菌,我只看到一个朦胧轮廓,像一幅水彩画,淡淡绿色与灰白雾气交织在一起。这个早晨,坐在窗前好一阵子。
将视野收回房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居住在壳里的蜗牛,安静地陪伴着安静的时光,电视画面一帧帧地流逝:一家新成立的企业、一个无能的领导人、一个过气明星的脸孔,电视剧,旧电影,演技精湛的演员穿着新戏服向观众展示……在床与墙脚之间,一本书掉在床底,只看到书本一个角:厚实,仿佛可以装下这个世界的某部分。却没有立即捡起,我想猜猜书名,哲学类?有可能,旅客喜欢携带哲学书籍旅行,这种廉价小旅馆非常适合这种游客,以哲学书打发旅行时光是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个答案似乎过于主观,虽然我同意这种旅行方式,别人未必喜欢。特别是这本书的主人,页脚有些残旧,肯定被翻过无数次,跟随主人在旅途流浪这么长时间,必是主人的最爱。除了哲学类,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携带的书籍类别,或者是一本关于旅行的?不可能,可以完全复制在脑海,那一定是诗集了,这是我最终肯定的猜想结果。电视继续上演节目,但是始终不能代替书本。
将书本捡起来,鼓鼓的,中间还夹有一个东西。
书名是《旅行手册》,有点意外,竟有这么厚的旅行手册。翻开封面,没有目录,第一章是旅行安全,内容都是关于旅行安全事项,再往下翻却跳出另一个封面,书名是《野外作业》,有意思。再翻下去又跳出另一个封面,书名是《时间简史》,再往下翻,没有了。这是由三本书组成的书,有些章节却没有了,比如《野外作业》中没有具体的野外操作部分;《时间简史》只有第十章;至少我猜对了三分之一,《时间简史》属于哲学类。
为什么要撕下其他的章节呢?记得看过一部探险纪录片,一个植物学家访谈野外考察简装行旅的方法:只留下重要的部分,其他物件都摒弃,这样可以减轻多余的重量。只有这样解释了,竟然将三本书重新装帧得如此完好,我还以为是世界旅行大全之类。
书本中间夹住一块金属表,时尚,运动型号。习惯的校对一下时间,这块表不快不慢,刚好慢上一个小时,秒针在跳跃,好像在追赶失去的时间。
这时,电视画面闪现一朵巨大乌云,天气预报未来三天还会有雨,嘱咐游客不要擅自外出登山,或独自外出野外。一股不祥的预兆在脑海旋转,难道这些物件的主人在旅游途中发生了意外?不会的,这个人一定还在世上,不需要担心,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且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了尊重这个陌生人,没有调整时间,任其永远慢上一个小时。
翻翻书本,在这绵延雨天,除了看书别无选择。
但是好奇心驱使我去找房东,我想调查这个房间之前的旅客。房东以隐私为由,我又没有正当理由,所以不给查,不了了之。他夫妻俩继续玩纸牌,也没看我多一眼。这件事似乎冲淡了我严重沉溺的情绪,自从离开那座城市到现在只活在个人的内心世界,经过这件事似乎将我归还给现实与理智。
旅社院子里还是那棵柿树,还是结满一树果子,绿色果子吊在雨中的树枝上摇曳,像老朋友一样向我招手问候,我不能总是拒绝一切吧,渐渐开放闭合的自我。
晚上,雨停。便到外面逛一逛,重温两年前的场景,但是很多情景已经模糊,差不多的街道与差不多的房子,重叠差不多的记忆。
一间名为“夜猫”的酒吧吸引了我,二年前没有留意它的存在,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好像在刻意逃避它的客人。这是一间所谓的文化酒吧,酒水渗着音乐与艺术气氛,墙上挂着几幅流浪艺术家画作,播放创吧人喜欢的音乐的那种酒吧。我像其他顾客在寻找自己的灵魂那样进入酒吧,给灵魂寻找一次短暂寄宿。找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我发现我喜欢这个酒吧的风格:粗犷,随意,灯光暗淡,播放现代吟唱诗人音乐,酒水在流淌,灯光柔和,安静,没几个客人。创吧人不仅仅经营生意,更大目的在于安抚自己的灵魂,再与一些臭味相投的客人,各取所需,也让游离内心世界的人找到更具说服力的理由继续游荡下去。
要了一杯几乎不会喝也不知名的酒,酒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是酒就行了,甚至与酒精含量无关。寄予酒的方式有很多种,坐在昏暗的卡座对着一枝鲜艳的塑料花也是一种揣度世界的方法,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携带自己的故事,不多不少,刚好能成为他们从各个地方而来的理由。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旅客,我想在这个小镇住下来,然后在这里生活。突然间,想起曾经住过223号房间的那个陌生人,他是否也曾经来过这个酒吧,坐在我现在的位置?这个问题好玄幻,并非在寻找某种答案,而这种可能性一直在引导我们的生活,只是很多时候没有留意,成为隐性。
只能用冷清来形容这里的生意,当然,老板并非单纯冲着生意而来。
只有两个男招待生,印象中的招待生都是以女性居多,这个酒吧却不一样,让我感到好奇,于是,准备叫来其中一个招待生,他俩就站在吧台旁,不时聊天说笑,不时拿起抹布擦吧台,对着吧台呵一口气,再擦拭起来,如此不断重复和说话。好不容易他才往我这边望过来,立刻向他招招手,他便径直过来。
“先生,晚上好,需要什么帮忙吗?”
他面带微笑,可见他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一副享受酒吧氛围的语气。
“给我再来一杯一样的酒,谢谢。”我说。
当然,我没有询问关于招待生都是男生这个问题。
大理石的桌面摆的是塑料花,这种花的色彩却包含了所有颜色,这个世界怎么存在这种花?音乐在呻吟,唱着我听不懂的呢喃之语,好像在低声诉说世界的甜美与无奈,向生活妥协或者公诉。曾一段时期我也非常喜欢这种音乐,感受吟唱诗人敏感的内心世界,吟唱身边所发生的故事,有些歌词很是有意思。那一年,我在一个偏僻工地当监理,那个地方交通不方便,出入一次不容易,到了晚上,除了听这种音乐别无选择,渐渐就喜欢上这种音乐,等于纯粹聆听。
“先生,你的酒来了,还需要其他什么吗?”
他仍是满脸笑容,然后将酒杯放到我面前,对他点点头,说:“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坐下来,聊聊天。”他本来准备返回吧台,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反应过来,说:“哦,可以啊。在别的酒吧,招待生在工作时间不可以接受客人邀请,但是我们酒吧可以,算是夜猫酒吧一个特色吧。”听了我才感到自己的冒失,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些,接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这些,请坐。”
“一般我不会喝这种酒,因为这是一个人的酒,我们老板曾经统计过,当客人独自来酒吧,多大人都会点这种酒,而且他们都没有喝光就走。不过,你是今晚第一个邀请我喝酒的客人。”他一边说,一边坐下对面。
“哦?有种事情吗?”
“那当然,大多数独自来的客人都默不作声,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干脆闭上眼睛,老板吩咐尽量不要打扰这种客人,开始觉得奇怪,后来就见多不怪了。先生,你属于哪一种客人呢?”他说。
“我?嗯……我属于你们这里不曾来过的那种客人吧。”当然,我应该就是这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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