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1850字
雨时被那双异样的目光震撼了。那目光似含有某种诀别的悲凉。又显得神秘,他捉摸不透。这位安代娘跟安代王样神秘。这个只有百十多户的哈尔沙村,处处弥漫着种神秘的气氛。什么呢?是大漠的亘古的寂静给这里投下的暗影?是空前的天旱断了农民的生路而产生的绝望气息?还是那个代代相传的神秘的歌舞安代所造成的特殊氛围?而这神奇古老的民族文化的源又是什么呢?雨时思索着。那个安代王是位多么古怪的老头!为了种那个没多少希望的红糜子,却拒绝参加跳安代!而这位安代娘对安代却又表现出了如此的以死相求的诀别情绪,为什么?他朦肽意识到,要想揭开这些个奥秘,就得从安代着手,去认真地触摸安代这古老歌舞的脉搏,探寻它的源头。
孟克村长安排他吃派饭。就是从村的头吃起,户也不拉过。住呢,在村长家。前两年分的时候,把队部房子也分掉了,上边来个人什么的,都住村长家,他再从村基金里提取招待费。他有五间三面青石砖房,沙窝子里很够气派的。
家家户户会把好吃的拿出来招待你的,派饭习惯吧?孟克问。
下乡来就是吃百家饭的,无所谓。别让老乡们为难就成。雨时整理着旅行包。你这是干啥?
我想不在你这儿住了,有个更合适的地方。哪儿?
那个安代娘荷叶婶家,有个北炕。她家?孟克的声音拖得很长。怎么样?
嗯,有些事也不必瞒你,荷叶婶这人,嗯,这么说吧,她当过列钦,生行为随便,作风嘛那个,有点影响。她家门前是非多,就怕有人说三道四。
哈,这个呀,无所谓。我是现代型的,不计较外界议论如何,我有我的行为准则,从不被舆论左右。雨时笑着说,提起旅行包。
孟克觉得这个人好牛性。想,荷叶婶已经五十多岁年纪了,这小伙顶多二十七八,料想也不会发生啥风流事。于是他笑呵呵地帮着雨时提包,说去那儿也好,守着安代娘,工作起来也方便。他惦记着雨时能带来那笔款子,也不计较自己提不出招待费了。
荷叶婶颇感意外。她把北炕的炕席用笤帚仔仔细细地扫几遍,上边铺上塑料布,炕角地边,又撒了白白层六六粉,压压跳蚤。沙坨子里的村户,最适宜繁殖这类精明的寄生虫。她的老皮老肉不怕那火辣辣的疼痒了,也挤不出多少血来,可别咬坏了这位细皮嫩肉的城里小伙子。
雨时这回才发现荷叶婶的房子老得像个乌鸦窝。他担心哪天黑夜,房子塌下来活埋了他和荷叶婶。不过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因为房子的结构和材料极简单:墙是苇箔外边抹了几层泥巴,房盖是柳条色上边压了层高梁秫秸和蒲草,再用碱土抹了下,房梁和檩子也没有碗粗,这些东西即便是压下来也不至于出人命,这种简陋的房子,在哈尔沙村较普遍。当然也有高等的,像孟克村长那样不知干啥先富起来的大户。
荷叶婶家吃水很困难。原先屋前边的洼沟里有眼小沙溪,现在千了,跟村里好多没深井的人家样,必须到南边五里外的哈尔沙河里去挑。那哈尔沙河是条沙漠河,从片褐黄色的干沙沟里淌过,几乎被两岸干旱的沙漠吸干了,若断若续,水浑黄而发涩。雨时几次早起想给荷叶婶去挑水,结果几次都发现水缸是满的。有人比他早起先挑过了。
谁呢?今天早,窗户纸上还没落亮。听外屋有水桶碰撞声,他就悄悄起身,跟随那个人奔哈尔沙河去。
那个人走得好利索,微躬着上身,脚步如风。当那人装满水桶时他出现在那里。
原来是你你叫铁柱吧?雨时听说过此人。嗯哪。铁柱神态委琐,躲躲闪闪。干嘛大早挑水?磕磕碰碰的白天挑多好?白天?嘿嘿嘿,村里人爱嚼舌头根,犯不上。坐会儿,抽根烟吧。雨时递给他支烟,坐在河边。铁柱犹豫了下,接过烟,蹲在离他稍远点的土坎上。
你跟荷叶婶好了几年?雨时问。这……
没关系,随便聊聊,荷叶婶都跟我讲了。没几年,有个十来年了吧。铁柱舔了下发干的嘴巴,偷偷瞅眼雨时。那你为啥不娶她?
娶她?嘿嘿嘿……铁柱翻动了下白眼珠咽下话。咋的呀?
不咋的,嘿嘿嘿,铁柱迟疑着,后来还是说道:谁敢娶她呀,大了好多不算,当过列钦!嘿嘿嘿,当过列钦又咋的了?
你这文化人还不知呀,铁柱放低了声音,那时的列钦女,跟窑子娘们儿差不离……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像夜猫子叫。
雨时顿时像被马蜂蜇了样,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对方的话如此赤裸而坦率,倒使他时无言以对。他真想巴掌扇在那张委琐的黄脸上。但他强抑制住自己。
原来你把她当成窑子娘们儿睡了十来年!雨时的眼睛刀子般盯住对方,冷冷地说:不过你别忘了,是这位列钦荷叶,叫你这具半死的僵尸知道了自己还是个有***的男人!要我是荷叶婶,早把你那裤裆里的宝贝割下来喂狗了!
铁柱顿时大惊失色。
求求你,别跟她进!刚才俺是狗带嚼子胡勒……他脸讨好求饶的笑容。当初,他也是用这种笑容讨好荷叶婶的吧!
雨时当然不会把这话传过去使荷叶婶气恼。他心里深为荷叶婶悲哀。
铁柱挑着水摇摇晃晃地走了。雨时仍然坐在河岸上,凝视着脚下的哈尔沙河。叫它为河,实在是夸大了点,你看它,在黎明时的曙色中,似若根细细的带子,朦朦胧胧闪烁出条银灰色的光,静而无声。它的源头就在上游五十里外的座土山下边。它是条由许许多多被大漠挤压出来的小沙溪汇成的河。可它就是那条颇有些名气的西辽河的源流。因孕育了辽代契丹族的古文明而驰名。真令人难以置信,就这点蛤蟆尿似的水,就有那么大神气吗?而且,何止个契丹族,细究起来,比契丹族还早的东胡、鲜卑,后来的蒙古、秣鞴、女真、满人以及闯关东过来的汉人,都曾在这里融会、发展,形成了这带的有声有色的独特的历史文明。安代之所以那么渊源流长,内蕴丰富,深沉悠远,大概都跟这条河被大漠挤出来的河,有关系吧。
天的黯黑色的帷幕被光的利刃无情地划开了,于是,哈尔沙河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了。这时,他才发现,这条根细带子似的河,毕竟有它的不凡的惊人之处:它简直像刀砍斧凿般的硬是在沙坨子里冲开条河床宽沟,把自己不多的生命之水带了出去!两岸的流沙不断地侵袭,河底的干沙不断地吸吮,而冲过这莽莽无际的沙坨世界,它是需要多么坚韧不拔的努力和永不消沉的热情呵!这是条固执的河,热烈的河,他想。用部分的水去浸润两岸干沙,再用部分的水去冲击阻路的坨野,剩余的当然似若条线了,但它是柄银色的长剑,所向无敌。它是河的精灵。安代呢?他想,安代也是这带传统文化的精灵吧?跟这条河样。安代娘是这精灵的化身,他想。
雨时站起来,依恋地看眼那条河,往回走。对这条河,对这安代,他还没揣摸透,他要在这儿长期扎下来。认识脚下这沙坨、这河,还有那安代,可不是天两天、年两年的事情,而是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事情。好在自己是出生在沙乡的土生子,身上流着沙漠的血。
他加快了脚步,上午要开个老人座谈会。当赶回荷叶婶家时,正碰见铁柱从院子里匆匆往外走。他挑来的那担水,叫荷叶婶全泼在院子里。铁柱的样子显得狼狈。
荷叶婶嘴里骂骂咧咧:癩狗!俺可真服了你了,给我滚!滚远点!她望着铁柱远去的委琐的身影,眼泪汪汪的,不知是怜他还是怜自己。
他没说话,也不好说什么。招呼上她,便去村长孟克家开会。
他没想到村子里超八十高龄的老人竟有四五名,七十以上的也有十多位,穷乡僻壤、贫瘠沙坨竟如此养人。雨时把预备好的几瓶老白干、烟卷、糕点,拿出,让老人们边吃边喝边唠扯。气氛下子活跃了,不是绷着脸端坐着座谈,而是喝着酒吃着点心红着脸扯谈。雨时的方式,开始叫孟克着实吃了惊,后来发现这招极高明。他觉得这小伙子,不简单。轻易地敲开了这些陌生老人们封闭的心胸。
安代这玩艺,蒙古大帝成吉思汗把科尔沁草地分给他弟弟做领地时,就跳开了。小时听爷爷讲过。位豁牙露齿的八十多岁的老者首先开口。
安代实际上指种鬼神精灵。位念过旧书的老人慢条斯理地接着讲开,传说几百年前,漠北大库伦的活佛弥勒佛的母亲得了种鬼怪缠身的病,召集众喇嘛念经也不顶事,弥勒佛只好请来萨满教的孛驱鬼,并召集四方百姓起又唱又跳,这才暂时将鬼降服。孛告诉弥勒佛爷,要想彻底治好这病,必须到漠南的小库伦和蒙古镇休养。这样佛爷的母亲坐车南下,当车子走到达尔罕旗时,车厢的木板裂开条缝,小部分安代鬼遗露出来留在达尔罕旗;当车子行到小库伦时,只车轮散了架,安代鬼的部分就散落在库伦旗境内;当车子修好走到蒙古镇时,又遇到伙儿强盗,将车子抢走,剩余的安代鬼就全部留在蒙古镇。从此安代就流传在达尔罕、小库伦、蒙古镇带了。
你这说法太玄乎了,其实安代就两种。另个老人咯嘣咯嘣咬着饼子,表示异议,种是敖日戈安代,也就是说婚姻不幸引起的安代,种是阿达安代,意思是闹鬼安代。敖日戈安代主要是给女人治病时,大伙儿连唱带跳;阿达安代主要是孛和列钦驱鬼避邪、消灾灭祸时领着大伙儿跳。那会儿跳安代,哈,几个村几个乡联合起来跳,跳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短的三五天!疯着哪!
雨时非常兴奋,捕捉着老人们的每言每句,做着详细记录,并不时启发着大家。
直没有发言的荷叶婶,慢慢呷着杯极酽的老红茶,这时开口说道:
说起安代的起头,有很多说法。这些个说法中,有种传得最广,俺小时候听师傅讲过:说古时,郭尔罗斯旗有个老人,他的独苗心肝女儿得了种病,老不好,听乡亲们劝告,用牛车拉着女儿去很远的蒙古镇去求医。天来到小库伦的白音花草滩,车轴突然折断不能走了。女儿的病变得越加重了,老人万般无奈,唱起了抱怨命运的悲歌。他的歌声感动了当地的老乡们,大家都来围着牛车同老人起合唱跳跃,安慰他痛苦的心灵。没想到这歌声和热烈的场面竟打动了病人的心,也从车上下来跟大伙儿起又唱又跳,浑身出汗,病真的天天好起来了。安代这名称就由这儿来的,安代,也叫奥恩代,意思就是抬头起身。
抬头起身!啊,太妙了,这故事真有意思,有琢磨头儿!雨时感叹起来,为得到了某种心灵的启示而激动不已。这就是说,劳动人民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平的命运安排下,创造了安代,安代跟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从那个黑暗的日子和不平的命运中抬头起身,这就是通过这歌舞生发出来的强烈的呼声!
雨时的心中,突然萌动起念头:这里正面临着大旱,何不组织次规模大点的安代演唱会,甚至模拟次祭沙祈天、驱邪求雨活动,并邀来电视台的同学拍次录像?这可是极珍贵的资料,往后荷叶婶这些个老人旦去世,安代的许多唱法舞姿就失传了。应该干下,这是值得干的事情。再说,电视台经济上腰杆子粗,他们若能参加,对哈尔沙村无疑是极有益处的。他给电视台文艺部的同学,寄去了封长信。
老鹰坨子,活似振翅欲飞的老鹰。那秃顶头高高昂起,傲视着空的天、旷的野、漠的沙。他们到达老鹰坨子时,已经是黄昏了。选片长有鸡爪苇子的洼地卸了车。有鸡爪苇,说明挖沙井能出水。倚坨根搭马架子。他们很是费了点工夫。埋柱子、上横梁、盖柳包,每项活儿都不能马虎。马架子要经得起夜里来光顾的野猪的蹭挤,还有无时不有的风沙的袭击。不多时,这片空旷多年的沙洼滩上,终于戳起了座三角形马架子,显示了人类原始的创造性智慧。马架子头,老双阳和狗蛋居住。那头,归黑犍牛和老狗克二龙占有,这是怕它们夜里抵挡不住沙狼的进攻,给予了人的待遇。
狗蛋,去捡些枯根干柴来!老双阳在边察看地形,准备挖沙井。
狗蛋蹦蹦哒哒地跑过去,嘴里吹着口哨。他要好好欣赏下这带迷人的风光。想象中,那里长满了老瓜瓢、酸不溜、羊***藤,沙坑里盛满了鹌鹑蛋、野鸽子蛋,还有野蜂蜜。
不要走远,小心张三!张三?
狼!进坨子忌讳直呼这个兽类的尊名,但他还是脱口而出。随即,骂开了,你这臭王八羔子,罗嗦个屁,还不快去!
狗蛋野惯了,倒不在乎那位尊兽,提提往下滑的裤子,颠颠跑过去了。
当他爬上老鹰坨子的秃头顶时,正赶上西边那轮回窝的日头,被大漠吞咽着。看着那壮烈的情景,他惊呆了。他动不动,挺着黑黢黢的肚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感到了那日头的痛苦,那挣扎般的微微颤抖,那失去闪亮光色的可怜样儿,都传达着切切实实的痛苦。现在那已不是日头了,简直是块剥去蛋壳和蛋清的鸡蛋黄!毛茸茸,溜圆圆,中间呈橙红色,周围显得金黄金黄,被下边的线条清晰的大漠贪婪地吞吸着,抚弄着,渐渐地剩下小半圆。大漠真馋,他咽下口水。这时,他忽然发现这边沙坨上遍地流洒起从西边溢过来的霞晕,白白的沙坡上像是铺了层黄金碎末,不,是把那个鸡蛋黄薄薄摊洒了层!他呆呆地站着,不迈步,似乎不忍心踏碎了这美丽无比的黄金碎末和摊洒的蛋黄。霞晖也用它那柔和的线条,包裹着这半赤裸的孩子。不多时,那摊洒的蛋黄在变,开始橙黄、暗黄,渐渐又收缩卷边,呈现出淡淡的紫红、又淡淡的紫黑……他惊异地向西方寻视,原来那半圆的蛋黄业已被大漠吞下去了,只残留了抹紫霞像是挥洒的泪水!他也眼圈湿湿的。
狗蛋!站在那儿发傻,丢魂了?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要干的活儿,他的情绪又振奋起来了。走下坨子时省下了双腿,抱头往下滚,卷起团尘沙,像个放倒的木头直滚到坡底。爬起来时成了土人,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子,开始捡干柴。受风坡上,半埋半露着许多枯根,这是唯能证明这带多少年前还曾是绿色原野的遗物。他连踢带掘,很快抱来了大捆。
老双阳像只掘洞的土拨鼠挖着沙井。在那块长鸡爪苇的位置上,用锹挖出个土坑,三面堆满挖出来的湿土,用锹背拍好,在面留出了道出口,修有三四节台阶。坑米多深,底部用个没有底的圆筐坐进去,挡住周围沙子的塌陷。只见圆筐底部清幽幽汪着摊水!映着圆蓝空,还有个草蓬蓬沾满沙子的小脑袋在那里晃。老爷子哎,你可真行!狗蛋走下坑底,跪下去,两手触地伸嘴畅饮起那沙井水。水清凉透心,稍有发涩的土腥味,那是沙漠的特有的气息。狗蛋站起来,用手背擦着嘴边的水啧沙土,叫着:真甜!透心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