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0058字
播种完了。
老双阳捶打着腰,倒在干草铺上,躺着喝干了瓶老白干。尔后,昏天黑地睡了天夜。干儿子狗蛋守在他的头旁,拿两根苦艾蒿子轰赶落在他肩头伤处的苍蝇。那里血和脓被绳套勒挤后正形成色泽鲜明的痂疤。狗蛋不时把手背放在他嘴边,试他有无鼻息。他担心干爹就这么睡着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老双阳终于呻吟着睁开了眼睛。干爹,你还活着吗?狗蛋问。到阎王爷的门口转了圈,他不收咱。狗蛋从火堆里翻出块烤熟的狗肉,递给他。哪来的狗肉?
你给俺的那份,俺都埋在马架后边的沙子里,还没有臭。沙子里真是保存东西的好地方。你自个儿吃吧。
俺不吃,咽不下,你吃下它吧,养好身子,明天咱们好回家。
明天?干儿子,咱们还得呆些日子。等死?
等红糜子抽芽。落土三四天就能抽出芽,苗不壮时得赶野鸟,喂了它们咱不是白遭罪了?
狗蛋不吱声了。咋?泄气了?
不是。可没有水,咋熬吧?土鳖也得找潮气呢,咱们两个大活人就靠那点蛤蟆尿似的水,你说咋挺吧?
会儿再去找找水脉,挖几眼新的沙井看看。兴许哪块儿的沙洼子里还给咱存着水呢!
老双阳几口吞了那块狗肉,顿时精神了许多。他吃狗肉时,狗蛋直背对着他坐着。老双阳从后边久久端详着那瘦小的身躯。各部位只剩下骨架支撑着,黑褐色的精光赤裸的皮肤上,涂满淡黄色的细沙尘,汗水通过这片漠野流向屁股沟时,淌出了道道清晰可辨的印迹。他突然想这小崽子是真的不愿吃狗肉,还是有意留给他吃的?他的心不禁热。
狗蛋,过来。咋呀?
你……他本想询问他真不吃狗肉还是……可又觉得多余,他已经摸透了这位干儿子的脾气。那黑乎乎没有肉的皮骨里,藏着颗热乎乎的心。他感到,在这没有人烟的荒漠野坨里,虽然只有他们老少两个人,可这里却充满了人间的温暖、心灵的奉献。他干咳了下,用唁哑的嗓子这样说:你也得找点肉吃,这沙坨子有种小动物的肉比狗肉还香。好吧,会儿我给你逮几个去。啥玩意?
跳兔。沙挖上有种野鼠,前两条腿短,后两条腿长,脊背灰黄色;肚皮白细,肉也干净。本来我是舍不得杀沙坨里生灵的,今天为了干儿子,开戒了。老双阳和狗蛋,扛着铁锹上坨子了。
果真,在坨坡上有好多个扬洒成条线的湿土,形成个米来长的沙线。头上有个被拱出的土堵死的小洞口。老双阳往那洞口上挖了几锹,很快那里露出个黑乎乎的小圆洞,深不可测地伸向地底。
这么深的洞,能挖出来吗?狗蛋蹲在旁歪着头问。
外行才顺着洞挖呢,瞧着干爹的。老双阳放下锹,在离洞中二米远的上方,用脚后跟来回踩踏着。很快踩着了个封着层薄土的洞口。看,这就是跳兔的窗口,专门为逃跑用的。小东西,鬼着哩,要是人从正面洞口挖过来,它就从窗口破土而逃。你看,啥物有啥招。老双阳说着,脱下上衣,把衣袖口套放在那个窗洞上,周围压上土,然后把袖子这边口用根绳子扎牢。接着,他削了根长柳条,从正面洞口往里捅进去,并使劲来回搅动着,朝洞里大声喊了几声。干儿子,看住那窗洞!
话音刚落,突然扑地声,那个惊慌的跳兔从窗洞里蹦出来。狗蛋迅速扑过去,抓紧了袖子口,高兴地叫嚷起来:逮住了!逮住了!
哈哈哈,头个猎物!剥皮掏去内脏,足有三两肉!老双阳从跳兔的长尾巴上拎提着,掂量着。
如法炮制,很快逮了十多只跳兔,用柳条棍串了溜。回住处剥皮掏内脏,胸腔里塞上湿沙,上边敷撒点盐巴扔进火堆里烧起来。顷刻间,诱人的烤肉香飘散出来,充满了小马架子里。小狗蛋馋涎欲滴,伸手拿出只跳兔,半生不熟地咯吱咯吱咬啃起来。狗蛋自己也会逮跳兔了,居然从块黑沙坡上逮着只比般跳兔高大、脊背上有黑灰杂毛的奇特的跳兔。
啊哈,干儿子哎,你可逮了只黑老总!不简单!它是跳兔里的大王,优良品种,唔,还是个母的,还揣着崽儿哩!老双阳夸赞着。
狗蛋不忍心杀掉这只将做妈妈的黑老总,用根绳子拴住,养起来了。
老双阳去找水。转了不少沙洼子,终于从个形如锅底的沙洼子里挖出眼能出水的沙井,将就着维持些日子。三天后,果然从垅沟里密密麻麻拱出了红糜子小苗苗,嫩绿嫩绿,两片小叶子向上翘着,着实令人喜爱。老双阳欣喜无比,用干草和树枝扎了个草人插在地里。
过了几天,早晨他们去红糜地转游时,发现地里落着几只沙斑鸡。跑过去看,几棵小苗苗被刨出根啄掉了。老双阳心疼得叫了起来,捡起土圪垃击打轰走了那几只可恶的鸟。谁知,这天下午,从西边沙漠深处黑压压飞来了大群沙斑鸡,全然不顾人的喊叫轰赶,纷纷落进地里。老双阳火了,怒骂着,叫嚣着,操起根棍子赶打着。狗蛋儿也拿着柳条子来回轰赶。可是,这群在干旱沙漠里饿急眼的野鸟,这边轰跑,又在那边落下来,点不怕人。他们两个,来回跑着,疲于奔命,但无济于事。老双阳气疯了,挥舞着棍子打下几只沙斑鸡,那些个恶鸟突然咕嘎乱叫着猛地扑向老双阳,往他脸上头上乱抓乱叨,为同伴报复。老头儿狼狈地躲闪着,抬手臂挡着头脸,很快他的脸上、脖子、肩臂上都被啄出了血。
老双阳绝望地大喊声:苍天!你绝我的路,俺的红糜子呵!
他扑倒在地,拍着地哭泣,烟袋荷包火柴撒落在地上。狗蛋在边吓呆了,这时见地上的火柴,他的心动,冲干爹大声呼叫:火、火、用火烧!用火烧!
老双阳蓦然醒悟,跃而起脱下外衣拿火柴点燃,等烧旺后高举起来挥舞着,冲向那些贪婪凶狠的鸟。狗蛋也点燃了把干柴冲过去。沙斑鸡又名叫傻半斤,因生性傻憨、暴戻,体重又正好不多不少半斤重而得此名。见了火,这些傻鸟并不逃走,傻头傻脑地又向老头儿和他挥举的火把扑过来。结果,它们的羽毛被燃着了,很快全身蔓延,同时相互传开了火,飞动见风后火势更旺起来,顷刻间,天上到处窜着火鸟。没有会儿,它们的翅膀烧焦了,飞不动了,啪啪地掉落地上,掮拍着焦糊变黑的翅膀在地上乱跑,霎时间满地蹿动着燃烧的火鸡,犹如团团火球在滚动。它们惊恐地发出叽喳咕嘎的乱叫,身上冒着烟火挣扎着,抽搐着,倒毙着,满田野散放出浓烈的烧焦羽毛皮肉的香味。
啊哈哈哈,真叫玩艺儿!太绝了!该死的傻鸟,这回知道爷们的厉害了吧!干儿子哎,你真行,可以去当军师了,火烧连营!哈哈哈,咱们快捡烤鸡哟,这下不缺肉吃了!
老双阳畅快地大笑着,挥舞着燃烧的外衣,追赶没有燃烧的沙斑鸡。剩余的鸟终于纷纷往高飞,远离火源,惊恐万状地逃走了。
烧死烧伤的沙斑鸡,他们捡回去足足吃了五六天,顿顿打着肉嗝。嘴巴上油亮油亮,沾着黑灰和细毛,瘦骨上都生出些肉蛋蛋来,撑开了他们那干巴紧缩的黑皮!有了沙斑鸡,狗蛋的黑老总就免于死,而且,毫不客气地在他被窝里下了窝红肉肉的小崽子。
老双阳收拾东西,准备回村了。结果,没想到这天夜晚发生了场老双阳这样的老沙漠却未料到的险情。本来,下晌那西斜的日头出现层黄晕时,他心里就犯嘀陆过。到了傍晚,当西天赤红片时,他就确定无疑地相信午夜准有大风了。俗话说:朝日暮赤,飞沙走石;午后日晕,风势须防。不过,他并没在意。小苗已长高,般的风都不怕,那地段又处在沙洼地,流沙也埋不着。他和狗蛋放心无虑地睡过去了。
后半夜起风后,果真风势不小,飞沙走石,星辰暗淡,流沙被风驱赶着重新堆积着。风乍起的时候,老双阳去地里转游过,觉得问题不大,午夜起风天亮必停,于是他又回马架子睡过去了。
他们的马架子紧靠着坨根戳起来的,三面环沙,当时是从搭马架子方便考虑的。现在,风伤不着禾苗,却把流沙从三面赶卷过来,趁他们酣睡时点点掩埋着小马架子。到天亮时,这间小马架子完全被流沙埋进地里,只露出顶部的两根柱头。
老双阳睡梦中微微感到,胸口有些憋闷。他挣扎几次,想从睡梦中醒过来,可是办不到,好像总有根绳子拉着他,不让他起来。最后,当他快被窒息时,才大喊了声,醒过来了。眼前却漆黑团,伸手不见五指,马架子里死闷死闷,空气不流通,有种完全被封闭的窒闷隔绝感。胸口憋闷得难受,阵阵压抑,肺腔里几乎要爆炸开。
他的脑袋嗡地下,惊恐地想:完啦!马架子被流沙埋了!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着,旁边的狗蛋已昏过去,鼻口稍稍有些微弱的热气。他的心阵冰凉,挣扎着爬向门口。浑身软弱无力,几步路似乎爬了几个世纪。终于爬到门口,摇晃着站起来,拼出浑身的力气推门,但完全无济于事,那门纹丝不动。从门缝里流进来的流沙依着门堆得老高。怎么办?没有空气,没有出路,身体极为虚弱,想从这埋进沙底的马架子里活着走出去,真是比上天还难了。
老双阳声哀叹。伸手抚摸着旁昏迷的小狗蛋,心里猛地阵酸楚。不该带他来的,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开人世,太不公平,全是自己害了他。他同时想起了留在村里的荷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时候,在这生命垂危之际想起了这个女人,而且想得如此强烈,只希望死之前能见她面。她现在咋样呢?安代跳疯了吧?那两间迷了全村男人的土屋哟!
她也是受自己牵累的个人。这世界上,他只欠这两个人的账,也只有这两个人使他牵肠挂肚。
另外就是红糜子。这是个刻骨的缺憾。自己再也不能去侍理、保护那些嫩弱的小苗苗了!不能去铲淌,不能去收割,不能打场,不能把那圆鼓鼓沉甸甸的米粒放在掌心摩挲了。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白干了。他真不甘心这种结果。现在惟值得欣慰的是,他毕竟把那神奇的作物红糜子种出来了!他相信这些小苗苗能长好,获丰收。这使他那痛苦的灵魂稍有点慰藉。想到此,在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那刚毅的嘴角终于弯出抹惨淡的笑纹,等待着那最后刻的到来,等待着走进那不可知的冥冥世界,获得永恒的休息。这生,他活得太忙太累了。
他万念俱灭,灵魂也就获得了平息。这时,小马架的角,小狗蛋拴养的那只黑老总,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危险,惊慌不安地烦躁起来。它吱吱叫着,拼命咬啃拴住它的细麻绳。很快咬断了绳,迅速蹦跳着,按照它的本能攀上马架顶,飞快地往外打起洞来。没有多久,它挖进了大节,又蹦回来,把自己的几只小嵐叼咬上去。就这样,它搬搬停停,坚持不懈地向外梅着洞。有两个小崽子快不能动了,黑老总更加拼命地打起洞来。为了把儿女救出这危险地带,黑老总妈妈本能地拼尽气力掘洞。它那小小的躯体里鼓满了坚韧不拔、无比顽强的力量。
终于,眼小洞通到了外边那自由的世界。
荷叶婶子宫大出血。
多亏了雨时,及时把她从众人脚下不顾性命抢救出来,免于死于乱脚之下。不过她并没有感谢他,死在安代场,倒似乎是她求之不得的归宿。雨时动员她去医院治疗,她拒绝了,说自己这病从小就落下了,能活到现在是捡的,现在她该去了。还说病根就是跳安代跳的。当然倘若不跳安代,不激烈运动,不极度兴奋,也不会犯病。这次犯得严重了。
她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下边铺垫了厚厚层干软的细沙土。那些个过去常来常往的男人女人们,这会儿大多避开这脏秽的土房,都很少露面了。照顾病人的事,却落在雨时这位寄宿的客人身上。也没什么太麻烦的,她不熬药,二不贪吃基本不吃东西,只是把铺在她下身下边的干沙土及时给换下就成。好在这里干沙多得很,并不麻烦。
病人倒安详,没有什么痛苦受罪的感觉。她常微笑着劝慰雨时:血流尽了,就不流了,也就没事了。她身上的血到底有多少呢?她的脸色苍白如窗户纸,看来她身上的血果真快流尽了。呼吸若有若无,像根细发丝。雨时的心,揪揪的,好像被只铁爪子乱抓乱揉乱揪拉着。
他也为自己的事着急。电视台和县文化局的人员都回去了,录像资料已被同学带回。去剪接配音。他也需要回去把自己搜集到的有关安代的资料加以整理,写出个像样的调査报告。他幻想着拿这东西去爆炸下。但他又不忍心丢下荷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