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8024字
云灯喇嘛愕然。对方也有些惊慌,嘴角挤出歉然的笑纹,站起来。
你是哪儿来的神?
我……我不是神,哦,对对,是神,牛鬼蛇神……他谦恭地干搓着手,语无伦次。他们,村政府,派我来向你学拉大耙,是的,是这样,学拉大耙。
哈哈哈……学拉大耙?云灯喇嘛憋不住笑出声来。如今这世道学啥的都有,学社论、学语录、学忠字舞、学大寨、学大庆,惟独头次听说学拉大耙,真稀奇。当年他在诺干苏模庙上当格陪喇嘛,曾教过小沙弥们学念藏经,现在要教人学拉大耙。还真新鲜。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
我是下放锻炼的白海,原在省沙漠研究所工作,今天到达本村。他们派我到你这儿来学拉大耙进行改造。白海认真恭敬地介绍了情况。
云灯喇嘛不理解,改造人为啥非得流放到边疆沙漠,城市里不好改造吗?那边疆沙漠的人需要改造上哪儿去呢?历代都如此,也不发明个更高明点的改造方式。他本想问对方犯了啥事,可又收回了念头。第二天,他们就同上了坨子。拉大耙。大耙,沙坨子里特制的搂柴草工具。二米长的粗木杆长柄,四五十根筷子粗的铁条子耙齿。柄头搭在肩上,用短棍别在肩胸前。弯过来的大扇形铁齿子足有半尺长,从地上拉过去,深深扎进土地表层,柴草就连根被搂进钉耙里。拉耙者,身后拖着大耙子,驼背躬腰,在长有柴草的坨地上不停步地行走,何时搂满耙才停下,把柴草堆放起来。就这样耙耙地搂,堆成很高很高的柴草垛,再用大车拉回村去。个大耙足有三四十斤重,天拉下来,拉耙者在坨地上起码走上二百里地。铁打的汉子时间长了也吃不消。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劳动改造。白海默默地看着云灯喇嘛给他示范拉大耙。他吃惊地看着那些艰难地生长在沙坨上的苦艾、黄蒿、羊草、沙蓬等植物,统统连根被铁耙子搂出来。他忍不住揪心地喊声:停下!
云灯喇嘛愣住了。唯唯诺诺的书生,咋下子变得如此气盛呢。咋回事?
拉大耙就是这么个拉法?白海蹬蹬跑过去。那还能是啥拉法?你以为就像你们城里人吃饱撑了出去溜弯儿?
你们这儿烧用的柴草,全是靠大耙搂来的?对罗,我们这儿祖祖辈辈全这么干过来的!这是破坏!这是加速土地沙化!难怪这儿都成了不毛之地!唉,唉,这是犯罪呀……白海痛惜又无奈地跺着脚,蹲下去,心疼地抓把连根拔起的苦艾,观察起根须部分,想弄清还有没有根须残留在土里。
云灯喇嘛在旁漠然地瞅着,心里笑这书生的呆气傻样。
别犯傻了,快拉耙吧。你说破坏,可不这么破坏,沙窝子的人烧手指头呵?
白海欲哭无泪。我不干。
不干?好哇,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白海默默地往肩上套上那把沉重的大耙。心在颤抖。于是,沙坨上出现了两列并行的各有两尺宽的大耙印迹。大耙过处冒起两股白烟,白烟消散后,失去植物的土地活似被剥光了衣饰的躯体,赤裸着躺在那里。可怜巴巴,丑陋不堪,惨不忍睹。很快,这种赤裸的印迹扩展、交错、渐渐布满了这片沙坨子,像道道硕大的网捆住了裸露的大地。
白海似乎听见了身后搂进耙里的植物在哭泣,感觉到系棟的土地在颤抖。他是位从事沙漠研究的科技工作者,他直提倡研究沙漠与具体治理沙漠结合起来,想找到条人类征服沙漠的有效措施。沙害是人类面临的四大灾害之,全世界37的土地已被沙漠吞没,成为不毛之地,而且这个面积以惊人的速度日益扩大。如果人类拿不出有效措施,不久的将来,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有可能全被黄沙所掩没。他相信,这种结局决不是危言鸯听。他自愿下放到这块沙地,就是想借此机会长期住在沙地,脚踏实地研究东西,搞出点具体的模式。
云灯喇嘛似乎习惯了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他还有种习惯,拉耙时嘴里不停地念经,既能减轻累乏,还能温习经文。他也恨沙漠,因为沙埋了他精神所寄望的诺干苏模庙的残迹。他认为沙漠是个大妖魔,而拆了庙毁了神殿便是放跑了这个沙妖。这是报应。天地对人的惩罚。
傍晚,当昏黄的太阳被吸进西边的大漠里时,他们二人才收工回家。白海累得浑身酸痛。云灯喇嘛去坨根撒尿,突然惊呼起来:快来看,我拣到了啥?
白海走过去。
只如小猫般的小狗崽,卧在棵沙蓬棵子下边瑟瑟发抖。通体雪白,四肢乱抖。亮晶晶的对黑眼睛可怜无助地闪动着,白色额头上还有小撮白得透亮的额毛。看样子出世顶多几天工夫,哼哼叽叽,小嘴蠕动拱寻着母奶。
不会是狼崽吧?白海不安地看看荒野。哪有雪白色的野狼!这是被人扔掉的狗崽。没错,谁家不愿养丢在这儿了,要不母狗是个没有家的野狗,出去找食儿被人当疯狗打死了。噢,多可怜哟,多漂亮的小东西哟!云灯喇嘛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和热情,抱起小狗,摩裟着其光滑柔嫩的皮毛,轻轻偎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哦,哦,跟我回家吧,我来养活你,我来给你当妈妈当爸爸,扔在这荒野上,你会冻死饿死的。我听见了佛的召唤,让我来救救你这可怜的生灵呐!
其实,白海点没有反对的意思,没必要去搬佛旨。何况他自己都像个无家可归的弱狗样寄住在别人家里。反正老天叫我发现了它,那就是说它跟我有缘。这世道,有缘的又有几个呢?这是天意,天意不可不听啊!云灯不停地叨叨。
白海觉得老喇嘛在多年的单身生活中,尝尽了孤独、寂寞、凄凉,现在遇见这么个令人心疼的小狗崽,就像找到种寄托和慰藉。
就这样,两位被改造者的生存环境中,又增加了这个第三者。命名时,老喇嘛难得露出笑容说:就叫它白孩儿吧,雪白雪白的小孩儿。
白海笑笑,心里挺感激老喇嘛跟自己如此不生分,用谐音取他名为小狗名。
他也开玩笑说:叫小喇嘛吧。云灯喇嘛乍听脸变了,复而拍掌大乐:妙,妙。那就我叫它白孩儿,你叫它小喇嘛吧。各叫各的。反正人有好多叫法儿,动物为啥不行。
奇怪的是这小狗居然把这两个名字同时都接受了。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喇嘛唤它小喇嘛时它决不理睬,白海叫它白孩儿时它也不认可。它只承认每个人的专利,不允许相互乱串使用。
小狗崽哼哼叽叽的呜咽,给他们昏暗潮湿的土房里带进了丝生气和暖意。有时为了争夺晚上谁把它抱进自己被窝里睡的权力,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些争执。不得已,只好用孩童时的猜丁克石头剪子布来解决争端。
白孩儿、白孩儿、白孩儿……三年?五年?七年?究竟有多久?听到这声人类的呼唤,它真是如雷贯耳,魂惊魄动。
白狼在狂奔。
它似乎想通过这种发疯般的狂奔荒野,来逃避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呼唤。已经非常久远了,该遗忘的都遗忘了,在它的记忆中,至今惟留存的就是那段刻骨铭心的与人类共处的生死经历。可不知为何,多年来,它直怨恨着人类,包括那老人。尤其那个端枪的猎人,只要见到他的影子,它就浑身毛骨发炸,热血沸腾。它对人类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人类的依恋。
它逃离并不是害怕那个恶人,而是惧怕他手中的那杆火器猎枪。人类也只有靠枪了,不靠枪他们什么也干不成。
白狼终于跑到大漠深处的处洞穴旁。这是它们的老窝。在座耸立的沙岩根部,丛倒长的茂密蒿草遮掩着个黑乎乎的洞口。那只黑狼机警地从沙岩上的柳丛里跳出来,迎接白狼。黑狼见它嘴上没有叼着猎物回来,稍有不满,呼呼两声哼叫,然后还是原谅了它,亲昵地拱拱它的嘴。白狼没有兴趣与它亲热,走开去,松松懒懒地躺在洞口旁的沙地上。双眼又失神地遥望起东方的远处来。
黑狼不甘心,显得悠闲的样子走到白狼身旁,用嘴轻轻拱拱白狼已隆起的肚皮,又极为敬重地嗅嗅白狼的***。它已经非常有把握地意识到,不久的将来,它就要做爸爸了。然而,它的挑逗招致了白狼的厌恶,甚至惹怒了它,呼儿声回头咬了口黑狼的耳朵。黑狼急忙跳开去,显得没趣。受孕后姘居时期,母狼是家之主,绝对权威。而且也凶狠,公狼般斗不过。黑狼绅士般宽容地站在旁,并不计较白狼的喜怒无常,张了张发木的血盆大嘴,伸了伸懒腰。然后纵身跳,敏捷地上了沙岩顶上,趴在那里,担负起警戒任务。
傍晚,这两只饥肠辘辘的狼同向东方出发了。这次黑狼打头。有节奏地伸展四腿,矫健轻捷地奔跑着,直奔莽古斯沙地东边上的诺干!苏模庙带插去。黑狼胸有成竹,早已摸清进攻的目标。它不愧为荒漠上流窜多年终未被人类消灭的条老公狼。
它们是通过旧村址上起伏沙丘的掩避,潜进诺干苏模的。
户人家,两间旧土房。这无关紧要,关键是房后挂着头老牛。今晚,那头老而瘦弱的黄牛,是它们要进攻的对象。只要放倒了这头牛,够它们享用个月的。埋在沙子里慢慢吃,不会腐烂。
土房的窗口透出灯光,在黑夜里显得晃眼。不知何因,只要见到灯光或火焰,黑狼就恐惧。或许是潜伏在它身上的祖先的遗传基因在作祟。狼的远祖,最初与猿人战斗时,大概就吃亏于猿人手中的火把而败下阵的。不然,人类的祖先就不是猿人而可能是狼人了。
白狼似乎没有这种恐惧心理。它对灯光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它忍不住趴在窗台上往里瞧了眼,于是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老脸,是白天声声呼叫白孩儿使它心惊肉跳的老汉。原来,这里是他的家。它意识到什么了,悄悄离开窗户,迅速转到房后。它发现,黑狼已经接近那头倒霉的老牛了。感觉到危险的老牛,绕着木桩子打转,拼命挣脱缰绳,鼻翅喷儿喷儿地翕动,哞哞地发出恐惧的低吼。
白狼见了老牛,似乎内心深处闪过个遥远的记忆,它身上抖。那是个不大造宜它小嘴的过于大的奶头,然而奶汁丰富得像条泉,它呛得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