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2482字
这晚,风高月黑。
云灯喇嘛抱起瘦弱的白孩儿出去了。后边跟着白海。羊西布河湾里,是生产队下犊乳牛的棚圈。云灯喇嘛悄没声地潜进牛圈,蹲在头奶房硕大、秉性温和的老奶牛后腿旁,双手举着白孩儿让它吮起奶牛的***来。开始,奶牛和白孩儿都不适应。可饿急的小狗真的吮出口奶后,就咬着***不放了。***膨胀难受的奶牛,也感到舒服轻松起来。
小狗边吮吸边满足地哼哼着。老牛惬意地哞哞低吟。
云灯喇嘛看着这情景,慈父般地露出笑容。万分感激地拍拍牛背摸摸牛脖。
白海在牛圈口望风。稍有动静就心惊肉跳,可见圈里的情景,心又暖融融地化成春水。
他们接连几天如此这般。白孩儿明显长胖长大了。而需求量也变大了,口味变高,对他们的稀粥稀汤更不屑顾。
小家伙儿,嘴刁了,嘴馋了。再过些日子,可以断奶喂其它过硬的食物了……他没敢提肉字,只提示下便罢。
那也不喂肉,不沾荤腥。云灯给他点破。咱们不用喂,它自个儿会找的。要是真那样,我云灯喇嘛可不养活它了。老喇嘛不是赌气,而是平静而果决地说。我决不让它沾上人的恶习。人是个太残忍太霸道的食肉动物,你看看你们这些不信佛的人,啥不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吃得那个全乎,那个贪劲儿。就说吃***,鸡腿、鸡翅、鸡肚、鸡肠、鸡冠、鸡头、鸡皮、鸡爪、鸡肝、鸡血、鸡膀、鸡胗,除了鸡毛鸡屎外,鸡身上哪样都不拉地全吃够!野狼吃鸡都没有这么细。人啊,早晚把这个地球吃个干净吃个光!唉,你说说,人这玩艺儿还有救儿吗?
白海听着毛骨谏然。有生以来,他头次听到这么种奇怪的高论,也头次用这种间离的角度,观察思索人的吃鸡和吃其它动物的事情。他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如何从哪个角度辩驳它。人是吃的东西花样很多,尤其是中国人,可以说无所不吃,要不然也不会形成个什么饮食文化。这点,人类真是这个地球的主宰。他突发奇想,暗暗自问:在地球或茫茫宇宙,有没有种吃人类的动物,或者主宰人类的某种物质或精神的东西呢?
有的。人类的头顶上有主宰他的东西。云灯喇嘛似乎是看透了白海的内心活动,又似乎是阐述着自己的思想,这个主宰就是那个神秘的自然,按道家的话说就是道,道可道,非常道。按我们喇嘛教的信奉,那就是佛,无处不在的佛。佛是人类的最高主宰。
白海知道面前的这位老喇嘛,不是位普通的喇嘛,他过去在诺干苏模大庙上曾升为学问较高的上层格陪位置,等于现在的高级职称。但他也不尽赞同道或佛,作为宗教的信奉,能跟宇宙的自然法则等同吗?而且,白海也不相信,小狗白孩儿真的能顺从喇嘛教的戒律,至死不吃荤腥。除非它不接触这个复杂的世界,至死只跟云灯喇嘛生活在起。
他们依旧偷偷喂着生产队的乳牛奶,白孩儿长成满地乱跑的小狗。
有天,云灯喇嘛被民兵叫到村政权办公室。白海个人去拉大耙。晚上回来,还没见云灯回家。他不放心,偷偷跑到村部寻找。村部院里,那头老奶牛被拴在木桩上,云灯喇嘛双腿跪在它前边,后边押站着荷枪民兵。
白海明白了,他们偷喂牛奶的事儿发了。老喇嘛这是向生产队革命的老奶牛请罪认错。
老喇嘛半夜才放回来。白海搀扶他坐在炕上,用热毛巾敷敷他那双肿如馒头的膝盖头。端来热粥和窝窝头。他不吃,伸手抱住欢跳着扑向他的白孩儿。抱得那个紧,小狗无法忍受地呻吟起来。他的两行泪水无声地淌出来,滴落在白孩儿的脑袋和嘴巴上。
白孩儿仰头看着老主人的脸,似乎感觉出他的情绪,伸出舌头舔下掉在嘴巴上的咸的泪水,接着伸出红红的长舌舔起老喇嘛脸上的泪水。
白海的心枰然而动。好个通人性而有灵性的狗!于是,云灯喇嘛感到遭受的切委曲和痛苦,都无所谓了。他宽慰地笑了。
你知道我给老奶牛下跪请罪时,心里都说了些哈吗?云灯喇嘛问。
无非是说:革命的牛奶奶,我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呗!
嗬嗬嗬,不对。我是这么说的:谢谢你老牛,死后转世,老喇嘛定投生到你肚子里。你比人慈悲,宽容,也比人尊贵。
哈哈哈……
云灯喇嘛连续去了三天村部。后来干脆不让回来了,说是隔离起来了。不久又转移到公社去了。白海打听,原来不只是偷喂牛奶件事,掌权者们让他交出原诺干苏模庙供奉的金塑三世佛。土改开始时,这尊金佛不翼而飞,为此庙里的活佛,大小喇嘛都受尽了罪,死了几个人。现在老案重提,不追回价值连城的金佛,革命者们声言决不罢休。
只有白海照顾白孩儿。可白孩儿每天晚上呜咽着找云灯喇嘛,总是去拱拱去嗅嗅去挠挠老喇嘛的铺盖卷和坑席。有时干脆蜷卧在那儿,熬夜。不过它已经感觉出人间不祥和的气氛了,变得机警、谨慎、安稳。白海白天已不去拉大耙了,安排到学大寨科学种田组里服务,不能带着白孩儿去。它很是懂事,白天早,它就躲出去,不知去哪儿度过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也不闹着要食儿吃,吃喝问题全自理,在外边解决完后才回家来。它的感觉就像那时的黑帮子弟,从不放肆或张狂,明白身份,明白深浅,决不惹是生非。这倒让白海省去不少心。晚上回来,它就趴在老喇嘛睡过的地方,呜咽哼哼阵,那个痛苦难受的感觉,就如失去亲人的孤儿。这时刻白海就抱起它,抚慰摩挲半天,告诉它老喇嘛很快就回来,我们耐心地等他。它就在他怀里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并睡在他被窝里。第二天早,白海还没有醒的时候,它就出去了。
白海看出来了,白孩儿每天出去都是在寻找云灯喇嘛!
它在户房地找,处地地寻。找完了本村,又去找外村。每天晚上回来时,疲惫不堪,无精打采,甚至有时身上带伤,不是爪子流血就是皮毛撕破。有时泥道汗道,腿和肚子湿漉漉的。显然它吃了很多苦,与同类相斗,被人追打,而且淌河涉水走过很远的路。终于,有天它找到公社,而且找到了隔离喇嘛的那间小磨房。从此,它守起这个小磨房。当然不是在门口,而是在离小磨房不远的小树林里。很机警,只要有人想靠近它,或想逮住它,它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动作迅疾而机敏得直让人干气无奈。
尤其令人吃惊的是,这期间它真没有学会吃肉沾荤的习惯。有次白海扔给它块鸡骨,它闻闻后掉头走开了。早先,云灯喇嘛为了防止它学会吃肉,有意扔给它块肉,在它要吃的时候夺下来,狠狠毒打了它顿。从那以后白孩儿对肉类失去了兴趣,它是条有记性、有信义的狗。
后来,云灯喇嘛解脱了,宣布无罪。那时有罪和无罪时常发生转换和易更,今日是主人翁明日可能是阶下囚,或者今日是阶下囚明日可能是主人翁。
白孩儿欢蹦乱跳地欢迎老喇嘛的生还。它围着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老喇嘛撒欢儿。他们三个坍塌的三角架重新竖立起,变化的就是白孩儿长大了,他们两个长老了。而这时,白海也接到了原单位的信函,让他返城。他却把它撕了,说治沙得从这儿起步,他的研究也得从这儿开始。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对人类事业的真诚,投人了工作。每天搜集、整理、研究这里的沙漠植物生长状况和年的气候变化以及对植物的影响。记笔记、撰写论文,到野外考察。老喇嘛则侍弄着分到手的片土地。
接下来,就是那个大旱年。白孩儿的厄运开始了。沙坨子里十年九旱,农民们祖祖辈辈习惯了这种气候。可这年邪乎,从冬天就开始了旱情,冬无雪,入春仍无雨。直到夏初时猴尿似的滴答了场小雨。农民们抢墒种苞米,眼巴巴地盼着从地里拱出了小苗苗,又守着人参草似金贵地侍弄着。挑水浇苗,除草松土,火辣辣的毒日下撅着屁股劳作,直熬到命根子般的苞米青苗人秋灌浆。连续旱了两年,坨子里的农民般都是吃顿饿两顿,勒着裤带等新粮下来。
村街上晃荡着饿瘪的人,饿瘪的牲畜,还有饿瘪的狗们。
有天夜里,护青队的民兵们听见正灌浆上粮的苞米地里传出阵阵刷刷的声响。有人偷青。拉开枪栓,民兵们鸟悄儿地摸进青纱帐里。结果并不是人,而是群饿急的村狗在啃青苞米。它们干得很技术,立起后腿用胸脯撞压苞米秆,然后两只前爪摁踩住又嫩又甜的苞米棒子猛啃猛吞。民兵们开枪,机警灵敏的狗们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黑夜的青纱帐里无影无踪。农民们心疼,气恼,又毫无办法。而且,这类狗啃青的事不仅限于两个村子,狗群串着村子啃庄稼,祸害面积日益扩大。
于是,乡政府贴出告示:打狗。全面消灭狗。各村各户动员起来,掀起场打狗的人民战争。村长书记带头,当头等大事来抓。打狗护青,保粮保国家。口号很响亮。沙坨子里,狗类的灾难开始了。村村响起枪声,乡乡打狗灭狗。整日不绝狗类的哀嗥和人们的呼喝叫喊。野外经常撞见受伤流血的狗在逃蹿,后边有群行刑队舞棍弄枪地追赶。千百年来,狗被人类驯服之后,直是人类的忠实朋友、可靠的奴仆。它们与人类患难与共,为人类肝脑涂地而索取甚少,主人只扔给他啃剩的几根骨头,它们就满足得感动不已,摇尾晃脑。尽管它们只会用尾巴微笑,用舌头淌汗,不会言语,但它们具备了人类所不能具备的品质,灵性通达,忠实可靠,情感纯朴,不知背叛。可现在,它们被自己的主人们抛弃了,出卖了,为了时的生存窘困,主人们不顾上千年的交情,上千年的劳苦,背信弃义地要将它们斩尽杀绝了。狗们的哀嗥表达着:人是个多么不讲情义,自私狭义的家伙啊!
晻嘛咪叭哞晬!云灯喇嘛合掌念佛,嘴里叨咕,不能怪它们,不能怪狗呵,它们没有罪,没有罪……唉,人咋能怪它们呢,你是它们的主人呵,该杀的不是它们呀!
白孩儿蜷卧在他的脚边。双眼微闭,无精打采。拿它怎么办呢?它已经知道了正在发生的事了,听到枪声,它身上就颤抖,唉唉。白海把自个儿吃的糠窝头掰了半放在白孩儿的嘴边。白孩儿连碰也不碰,仍旧闭着双眼,耳朵却竖楞着捕捉外边世界的每丝动静。只要听见枪声,它迅速地睁眼看下云灯喇嘛的脸,四肢瑟瑟抖动。它吓坏了,两三天不吃东西了。白海轻轻抚摸着白孩儿的脖子,村里就剩下咱们这条狗了,老喇嘛,咋办?杀狗队队长是你的侄子,你去说说情吧。
哼,那个畜牲!我念了几十年的佛,没想到家族里出了这么个作孽的败类!云灯喇嘛正骂着,脚边的白孩儿呼儿的声跳起来,蹿向门口。汪汪汪!汪汪汪!凶狠地吠叫起来。
叔叔在家吗?院子里传出铁巴的叫声。他手里提着枪,后边跟着两个民兵,每个人胳膊上套着红布箍儿,有字:杀狗队。
白孩儿凶猛地叫着,龇起獠牙猛扑,不让行刑队进屋。三人虽然手里有枪,可见白孩儿非同般狗的如同豹子般的凶恶狂态,却有些怯懦踟蹰。有个民兵忙举起枪。铁巴按下他的枪口:别急,这是我叔叔的心肝宝贝,我去跟他商量商量再动手。
叔叔,我有话跟你说,让我进屋去吧。铁巴在门外喊。
白孩儿回来,让他们进来。二灯喇嘛怕他们马上真开枪,唤回白孩儿。白孩儿便回到云灯脚边蹲坐,两眼凶狠狠地盯着三个刽子手。有啥事快说。
叔叔,全村的狗,我都杀完了,就剩下你这条白孩儿了。留到最后杀白孩儿,这已经是小侄儿给你留的最大面子了。村长说过我几次了。我没办法,你还是下决心,把白孩儿交给我们吧。铁巴先是说劝,其实是在命令。你先杀了我,再杀白孩儿。云灯说。
铁巴愣:大叔,全村家家户户都杀了狗,只剩下你这条,大家会怎么想?你会得罪大家的。这个事我们只能公事公办,不能给你搞特殊。另民兵发出威胁。
哼!哪里还有个公?我的狗也不哨青,别人恨我干啥?
现在不是啃不啃青的问题了,是你不能搞特殊,大家都没狗了,就你养狗,会激起民愤的。我也担不起包庇你的责任。铁巴继续施加压力。
我不跟你罗嗦,你先杀了我,再拉走白孩儿。云灯硬倔倔地说了句,再也不开口。
铁巴亳无办法,眨眨绿豆似的小圆眼睛,跺脚,悻悻地带人走了。
第二天,村长包老大派人传云灯和白海去村部谈话。云灯把白孩儿拴在院里柱子上,可白孩儿始终恋恋不舍地狺狺叫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别担心,我们去去就回来,我们会说服村长的,他们会让步的。云灯拍了拍白孩儿的脑袋才离开屋,把门上了铁锁。
两个善良的人到了村部院子,才突然惊醒,这可能是个圈套。于是转身就往家跑。
声枪响。
他们俩的心格登下。完啦,白孩儿死了。风急火燎地赶回院子时,正赶上铁巴第二次举起枪。院墙角拴着白孩儿,腿上咕咕冒着血。但它仍倔强地向铁巴猛扑狂叫,龇牙咧嘴凶狠无比。要不是条铁链子锁住了它,肯定扑过来活撕了铁巴。它跃起,又被铁链拽回。铁巴咬着牙嘿嘿冷笑。幸灾乐祸地看着狗在死亡之前的挣扎。
不要开枪!住手!
云灯和白海发疯般地扑上去,推开了铁巴的枪。枪响了,子弹从狗的头上呼啸着飞过去,没打中。
你这畜牲!我跟你拼了!跟你拼了!云灯发疯般叫着,厮打着铁巴,完全失去常态。眼泪口水起流,嘴巴抽搐,双眼血红,愣夺过了铁巴手里的枪,狠踹猛踢,不口解气,又远远地扔进院角的抠粪池。铁巴给弄懵。他压根儿没想到叔叔这么快就返回来,也没想到平时脾性温和得连只虫子都不敢碰的叔叔会如此疯狂地拼命。他胆怯了,转身便逃跑。
云灯和白海飞跑过去,抱住了白孩儿。解开铁链,手忙脚乱地包扎它的腿伤。伤势不轻,虽然不至于致命,也得下功夫医治才行。白孩儿呻吟着,浑身哆嗦个不停。几天来没日没夜地哼哼哭泣。云灯懂些藏蒙医,找来草药碾碎敷在它腿上。他们俩再也不敢离开家离开白孩儿了。白孩儿也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眼睛充满忧虑地遥望远处的荒野大漠。不久,它不吃不喝,也不呻吟了,可眼睛始终不离开远处的大漠。
奇怪,它这是怎么啦?白海不解地问。它是想走了。云灯说,走过去抱起它的头,唉,它是怕透了人了,信不着人,想躲开人了,去没有人的荒野上了。它的老祖宗就是从那儿来的。
是啊。以我们俩的力量,能护得住它吗?杀狗队像狼样窥伺着我们院儿。找机会,还会杀了它的。他们是不会放过的。白海也忧心忡忡地说。
它是条懂事的狗,啥都明白,它也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了,晻嘛咪叭哞晬!我们当它的主人,又保不了它的条命,有啥法子呢,唉,让它去吧,让它去荒野,把它还给天地自然吧,切由佛做主。这是个皎洁的月夜。
他们二人最后次清洗了白孩儿基本恢复的伤口,又把两个人的口粮糠窝头熬成粥喂了它,然后牵着它,悄悄走出村子,白孩儿似乎什么都明白,切都顺从着主人的安排,像个听话的孩子,被大人送出远门,静静地,声不吭。稍瘸着后腿。
他们三个,踏着荒坨子上的如水月光,默默走着。远离村庄二三十里地,到了个荒无人烟的沙坨子里,他们停下步。
云灯喇嘛解开白孩儿脖子上的绳套。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又把脸贴在它的嘴脸上,磨蹭来磨蹭去,很久很久。白海站在旁,默默地看着这个令人断肠的诀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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