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12248字
有天晚上,云灯喇嘛望着窗外,感慨万端:啊,尽管巴掌大,这诺干苏模毕竟名副其实地成绿洲了。真多亏了百丈禅师的清规戒训。
嗬,你这老喇嘛,应该感谢我这个白海禅师才对。你我患难兄弟,至死相交,感谢两字岂能涵盖?云灯目光深邃,又望起远处的莽莽沙坨子,我现在倒是很徙念它,不知道生死,流落哪里,没有点音讯,唉。
它是条不同般的通人性的狗,会活过来的。你要是感到寂寞,我写信请省沙漠所的人上这儿来考察,甚至可以在这儿设个治沙站,请你老喇嘛当站长。如何?你可饶了我吧,除了白孩儿,我谁也不欢迎。让你那沙漠所,还是呆在大城里吧,除非你老在梦中念叨出声的那个女人来找你,我老喇嘛合掌称佛竭诚欢迎为你们念三天太平祝福经。
白海红脸,又摇头苦笑,他从未向老喇嘛提起过自己有女人。
她……她是……唉,不提她吧。他又咽下话。当初你来这儿改造,到底是啥事?有人说是女人的事,有人说是洋人的事。这么多年我怕你难受直没问。其实,都不是。原因只是现在看来很世俗的小事,尤其由你这位与世无争的出家人看来更为可笑的事。那年所里评职称,有两个高职指标,所里位明显没份儿的管行政的副所长想争其中个名额。第个指标是所长的,上边已内定的;第二个指标,大家公认应是我的,我自。己觉得也差不离。可那位副所长却瞄上我了。白海陷人种令他痛苦的往事回忆中,拿下眼镜无谓地擦拭着,有天夜里我个人在试验室工作,所里女秘书来请教事,又说了些她自己个人感情生活上的感受。我也没太在意,人说之我听之。可第二天传出了我对她图谋不轨行苟且之事的谣言,接着又传出我在国外发表学术论文是如何如何等话。领导找我谈话到基层舉炼什么的,我就顺坡下驴申请到你们这儿沙坨子里来了。哦,你是叫人算计了。他们谁也不说话了,缄默了。
天黑下来。云灯点上暗红的油灯。闪灭,从窗缝里吹进来的丝丝沙漠夜风,吹得油灯闪灭,瑟瑟抖动。朦朦胧胧地照出土屋内的人和物的轮廓。沙漠里的夜晚,寂静、空旷,又显得神秘。不会儿,风到底把油灯吹灭了,他们也没再去点它。
明天我去沙坨子上挖锦鸡儿的根须,争取画完百草根系图谱。上炕躺下后,白海迷迷糊糊地嘟囔句。
我去苞米地铲草,再浇浇水,地有些旱。上坨子带个家伙去,前儿个我见只黑狼在坨子上转悠。歇晌时回来,我贴大饼子,再弄个野葱鸽蛋汤。云灯也翻过身去,不过他好半天没睡着。他琢磨白海这个人。像个苦行僧,孤单人跑到大沙地来寻找什么事业,没有家室,无所大欲望,只把苦心研究的所谓论文公布发表就心满意足。还说什么人这玩艺就这样,活着总得鼓捣点啥,鼓捣出点自己最乐意鼓捣的事乃是人生大乐趣等等。还说治沙这事儿,是人类亟待解决的生存大事,是人类的事儿,也是自个儿的事儿,这事儿总得有人干。他对沙漠和沙漠植物的着迷,不亚于他老喇嘛着迷于喇嘛教佛经圣典。他跟着白海干过几次挖草木根须,画根系图的活儿。他知道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
白海其实也很晚才入睡的。明天是画百草图的最后棵草根了,他有些兴奋。他知道,沙漠植物不能只看地上形态,要穷根究底,看看它们隐藏在地下的另面。挖根绘图,须要外科医生那般精细巧手和责任感,这样才能不会弄断微血管般细的根须,提供的科学依据也精确可靠。每株短小的植物都有庞大的根系,有的在地下潜行二二十米远,要想完整地画下它的根系,就得挖开个硕大的坑,不管根须跑多远钻得多深,都得跟踪掘进,穷追不舍。
天刚蒙蒙亮,白海就起身出发了。背包里塞上四五个昨晚贴好的苞米面大饼子和几根水萝卜,还有图纸仪器。扛上铁锹,精神抖擞地走上沙坨子。
露水在沙面上铺上层白霜。湿透了明翅的蜻蜓粘在柳树条子上飞不起来,耐心地等待着日头升起为它晒干:而忙了夜逐食的跳兔则正在沙坡上急匆匆打洞以躲避白天阳光的酷烤。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白海微笑。觉得它们可爱。他绕开对依偎睡眠在起的野鹌鸫,轻轻爬上座高沙坡。
他站在坡顶上辨认着方向。那棵三年前种下的荒漠锦鸡儿,位于较远的沙坨子深处的片沙丘上。他继续赶路。大概爬了二十多里的沙坨地,才找到它。
这是小片沙巴嘎蒿群落地。难得地长活了棵锦鸡儿草。这是种木本植物,三年前他在这儿撒沙巴嘎蒿籽儿时,随便栽埋了棵,居然活了,还很旺盛。适宜沙漠颜色的灰绿色叶子,很是繁茂,株高已达二尺有余。在片矮棵沙巴嘎蒿丛中,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分外惹目。嗬,你真超群,真鲜活!还真有点舍不得挖开你的根须!白海卸下后背上的包,放在沙地上,蹲坐在那棵锦鸡儿旁,细细观察着它生命的态势,没有办法哟,委屈你了,为了让你的同伴成群落地扎根在这里,不得不挖开你的根了,原谅我。他开始挖起来。
挖得很技术,很内行。株高二尺,那根深最起码有三米多深。他挥动铁锹先把离根远的浮沙层挖开,以二米见方的面积,围着锦鸡儿挖起大坑来。他惟恐伤着根,挖得小心翼翼,等接触到根须部后,干脆不用铁锹,而是用手轻轻抠挖,再用毛刷子剔扫沙土。剥离出根旁须根。他先拿尺子量好,在日记本上做上记录排上号,待全部挖出后好在图纸上绘出比例图,然后他用塑料套管按长短套住这根旁须根,保护起来,以免弄断。
挖了两个小时才剥离出十几根旁须根,往下掘进了米多深,而主根还插在深深的地底。离根稍儿早着呐。
好家伙儿,你可真能扎根,难怪你生命力那么顽强,株杆也那么结实有韧性,老百姓喜欢割你拧绳套。今天看来你得折腾我天呐!
白海爬出坑,坐在上边歇息。就着萝卜啃大饼子,再饮口带来的沙井水,以补充能量。沙坨子下子酷热起来了,早上的凉爽早被夏日的毒热所驱尽,阳光明晃晃地直从头顶上往下照。丝儿风都没有,闷热闷热。白海吃完干粮,赶紧下到坑里接着干。坑里还有些潮湿的凉气儿。
他像只掘洞的土拨鼠。不懈地挖着沙土,又仔细耐心地剥离着个个根须。套的细塑料管越来越多,围绕主根形成了众多的管路,细细密密,繁杂盘缠。要不是他有耐心和不乏经验,根须早已相互缠绕或弄断弄伤了。就这样,他还是把个主旁根的末梢给弄断了。其实才是头发根样的寸长末梢部分。
你这该死的笨蛋!该剁的手指!他气恼地骂着自己,用镊子夹住那寸长根稍,再用明胶把它粘贴在根上。越往下越不好挖了。往上扔土也极困难。已有二米多深,间房大的沙坑周围又堆着小山似的沙土。可主根末梢仍不见影。他有些灰心了,累得呼昧带喘,脸上汗道泥道,光着的膀子上沾着沙土,整个儿像只泥猴。他瘫坐在沙坑底,瞅着那根还在往下伸延的主根发呆。他心里恨起那个主根来,搞不清还有多深。真他妈的邪门儿了。坑底阴凉潮湿,有些瘆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悸地沿着预先挖出的出坑斜坡,急忙爬出沙坑。外边阳光明媚。空气灼热。大漠空旷。他躺在滚烫的沙面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埋在湿沙里的水,已变得温热,点儿凉劲儿也没有了。他扔下水壶,抓过饼子咬起来。他边吃边注视着耷拉起株杆的那棵锦鸡儿,叶子已被晒蔫,颓变得灰不拉几,无精打采。要不算了,余下没挖出的主根末稍推算着画出来得了。他心里说。他稍稍高兴起来,鼓励自己继续下这个决心。可没过多久,他骂起自己来:白海呀白海,真没出息,再咬咬牙坚持下就完成的事儿,还想投机取巧,糊弄自个儿,糊弄科学?真是昏了头的混球。
于是他骨碌爬起,顺着坑的斜坡又下到沙坑里去。下坑前他抬头看了眼那轮西斜的太阳。白得耀眼,刺目,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圆碗似的白轮廓。他两眼下子变得漆黑,时啥也看不见。他下到坑底,闭眼呆了会儿,坐在湿沙土。
他没看见,只是听见了訇然声巨响。同时他感觉到了身体被种什么巨大力量猛地撞击了下,歪倒了。接着是阵憋闷。那轮白日头害了我,妈的。他挣扎。想从挤压埋没着的沙土里挣脱出来。沙崩原来是这样,看着挺结实的坑墙,怎么会崩塌了呢,他这才恐惧地想到死亡。他无法动弹,手脚使不上劲。没想到挖起来那么松软的沙土,坍塌下来却如此紧密,坚固。惟有血在血管里涨涌。心脏被挤压得要爆炸,脑袋嗡嗡作响,堵塞的七窍膨胀得无比难受。而那棵锦鸡儿的主根却貼着他的脸。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他还是死了。最后的刹那,脑子里剩下的只有那轮白日头,耀眼刺目的白光渐渐扩散,终于占满脑际,化成片空白。
那天早晨,云灯喇嘛发现天格外地红,红得像抹了血,云格外的流长,像条条流血的河。而泱泱大漠,却格外地宁静。风不动,沙不躁,鸟雀无声,静得有些压抑。处处透出沙漠里夏天清早的迷人景色和气氛。云灯在苞米地里铲着草,心中老有个事儿似的,忽闻有乌鸦从头顶聒噪而过,他突然心血翻腾。好不容易熬到晌午,他赶回土房,可不见白海身影。他这才醒悟自己是直惦记着白海,冥冥中为他感到不安。
他顾不上做饭,急匆匆上坨子。找遍了大小沙坨子,喊哑了嗓子,不见白海人影。大漠逶迤茫茫。惟有高空中回荡着他那沙哑的嗓音。
他泥把汗把不懈地找着。当下晌太阳西斜时,他才从座较远的坨子根儿发现了个沙崩塌陷的大坑。坑边放着书包,绘图纸,笔、尺,脱掉的外套等物。他慌了,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地挖扒起那个坑来。不知挖了多久,手指挖出了血,扑簌簌掉的眼泪也变成了血,颤栗哭咽的噪门也淌出了血。
他抱着已经去了的白海。嘴唇没感觉地重复着:他也走了,你也走了,你也走了……为了棵草根,为了画棵锦鸡儿草的根系图,你就走了。用命根唤了草根,哦哦哦,多值钱的草根啊!多厚重的沙葬啊,沙葬……后来他呜呜痛哭着咒骂起来:该死的草根,该死的根系图,该死的沙漠!我永远诅咒你们!你这罪恶的草根,罪恶的沙漠你们还回我的白海兄弟!呜呜呜……
云灯喇嘛阵哭阵笑阵麻木,半疯半癍。他抱着白海动不动坐在沙坨子。就这样,无言无泪无感觉地坐着。个下午。个夜晚。个明天。偶尔,嘴里念叨:命根换草根……沙葬……沙葬了……你还我的白海兄弟第三天清晨,他给白海下葬。按照习俗,用清水给他擦洗身子,换上套干净衣服,轻轻放进他自个儿挖出的那个大沙坑里。然后把张画写的经符放在他胸前,头发里撒些五谷籽粒,又把那棵锦鸡儿草连它那套着细管的众多根须块儿,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由它陪着你不会孤单了。老喇嘛挥泪自语,缓缓动锹往沙的墓穴里填起沙土来。锹沙,把泪。还有句经文。旁边燃着三烛香。青烟袅袅飘腾,化人圣洁的晴空。喜欢沙,喜欢沙里的草,它们都跟你在起,黄泉路上你继续研究它们吧。这是沙葬,好兄弟,古来少有的沙葬,沙葬呵……喷咽不成声。
黄沙的新坟,堆得如小山。
老喇嘛在沙坟前栽了三棵荒漠锦鸡儿草。周围又栽了沙柳和沙巴嘎蒿。待来年将是片葱绿。他又守了三天才回家。
噢呜
白狼扬起尖长的嘴,冲西天那如火如血燃烧的奇象,发出长嗥。
它站立在座陡立狰狞的高沙丘顶上。这是科尔沁沙地北部奈曼旗境内的片沙包区。这些固定或半固定沙丘,被季风冲刷后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又似万顷波谷浪峰,显得奇异诡谲,危机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里半露半埋,不见棵绿草。在沙包区的东边,长着几十棵老榆树。奇怪的是这些榆树全部干死,枯枝干杈七曲八拐地扭结伸展,个个张牙舞爪,神态各异。似乎是正当这些树正随意生长时,大自然的突变刹那间把它们统统干死枯僵在这儿,脱落去所有装饰的绿叶青皮,唯保留或凝固住了这个个怪态百出的死枝枯干。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这是被称为黄色恶魔的大漠干热风沙暴造就的杰作,是种百年不遇的沙漠里奇异的气象现象。只要经它冲卷过的地方,所有植物转眼间全部蒸发干水分,晒焦了绿叶,枯干了枝杆。就是百年大树也很快干枯而死,无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里遇到这种干热风沙暴,也无法逃脱死难,很快变成具木乃伊。这是可怕而残忍的大自然惩戒手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称这些干死的老树为奈曼仙树。不知仙在哪里?仙在生命的扭曲和死亡的怪态?仙在刹那间失去生命的华彩?无从思索,又让人追思不已?
白狼在不停地嗥叫。
它高昂着头,两眼恐惧地盯着西天呈现的奇异气象。不安地躁动着,甩动尾巴,会儿匍匐,会儿跃起,龇牙咧嘴地长嗥短吠,不停地表达着种动物的本能所预感到的危险和恐怖信息。它身后不远处就是那片干枯的仙树。它的嗥叫,声比声瘆人,含着绝望的哀鸣,又显得愤怒和不平。
哮天无奈。奇象依然。白狼又纵身跳下高沙丘,奔进那片干枯的老仙树。在棵粗大的老树下,密藏着它们母子安身的洞穴。小白狼正在洞里酣睡,等候母狼衔来猎物喂它。可白狼钻进洞里,口叼住狼崽,走出洞穴。在外边,它把狼崽放下,然后拼命地把狼崽往东方赶去。小狼崽虽然已经很大,但还不愿意离开母狼,来回躲闪着不肯往东跑。它跟母狼往东跑过几次,那里是两条腿的人狼的世界,它害怕。母狼自己都轻易不去那里,今天为何把它独自往那边赶呢?而且母狼的眼睛那么恐怖,凶狠,毫不留情,绝不许它反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样。小狼崽迷惑又害怕。见小狼不肯离去,白狼愤怒了,呼儿呼儿地发出咆哮,张开大嘴狠狠追咬起狼崽,疼得它呜呜呜地乱叫乱哭。那也没用,母狼的追咬口比口凶狠。小狼崽绝望了,害怕了,感到不往东跑别无它路了,不然,母狼会活活咬死它。
小白狼呜呜呜悲泣着,终于撒开腿,向东方诀别而去。怀着腔的怨哀。
白狼怕它回头,继续不停地从后边追咬着,让它断去重新返回的念头。
大小两只白狼,就这样追逐着,犹如两道白色的闪电,向东方划去。有时,爱就是仇恨,有情就是绝情。被爱方不定明白此理,甚至至死不明白。
白狼赶走了小狼崽,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嗥声。然后,像支离弦的箭般向诺干苏模庙方向飞射而去。身后留下溜白烟。
月不像月,浑黄,暗淡,无神,周围套了层又层的环形光晕;星不像星,苍白,无光,模糊,上边抹了层淡淡的白霜,没有眨眼般的闪动,全是瞎了似的片模糊;夜不像夜,失去了往常睡眠的静谧、安稳,处处隐伏着浮躁,不安,纷乱和危机。
这是个燥热的万物不眠之夜。似乎都在期待着发生什么,焦灼难耐。
原丼迷迷糊糊躺在行军床上,似睡非睡,头隐隐作痛。睡不着,她干脆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村妇联主任奥桠的床是空的。她初以为可能是出去方便了,可久久不见回来。
她起疑,披衣向帐篷门口走去。于是听见了那场正在帐篷外进行的小声对话。
快拿个主意,这天气说变就变,你是走还是不走?这是铁巴连长压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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