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爱唱歌的秃顶伯(1)

作者:郭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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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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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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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56字

秃顶伯楚古来四十岁才娶上了个烂眼女人。四十岁前讨不到老婆的主要原因是他除了只在脖子上长了圈儿黄黄的粗汗毛外,整个头上根黑发都没长出来,油光贼亮,圆圆敦敦,村人戏称为烧坏了的毛不长的盐碱包。尤其令村姑们无法忍受的是,他头上年四季总捂着顶被汗浸透后生出油皮的破帽子,冬天尚可,到夏热时就散发出股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儿。令人挨近不得,晚上开会或下地干活儿熏得人都远远避之。可他这人好热闹,那时生产队会也多,哪儿人多他还往哪儿凑大大咧咧挤进人堆坐下来,可不会儿人们便不是上茅房就是去喝水,还是剩下他个人孤零零可怜巴巴地留在原地,自嘲般地顾左右而言他:嘿嘿,这些人咋回事,这么好的座儿都空闲着没人坐哩!


渐渐,为了排遣孤独,他变得爱唱歌。他会唱很多歌。老歌、新歌、民歌、情歌,尤其善唱表现男女挑逗编情略带黄色的粗野小调。这路歌只有在那些闲得无聊的老爷儿们围聚在起瞎起哄时才引颈嚎唱。这时候他很投入很激情,听众也很捧场,如现在追星族们随星捧唱帮腔。于是这种小型无伴奏音乐会便成为种村里老爷儿们情感宣泄的方式。这样的时候,他至少是这帮受双重饥渴的男人们中的星星,大大咧咧地抽着人们递过来的烟卷儿,眼角瞟着躲在远处抿嘴偷乐的姑娘媳妇。


据说,那个烂眼女人他就是靠会唱歌的本事弄到手的。


那年冬天,他走失了家里的灰驴。驴是农家过日子的命根,他村北村南沙包坨根儿全找遍了,黑灯瞎火地摸进十里外的东村塔林屯子户人家。这是个寡母孤女人家,五十多岁的老母亲领着个十八岁的烂眼女儿过日子。老寡妇对这位走迷路差点冻僵的外村人挺友善,煮了锅热乎乎的玉米面粥给他喝。为了答谢主人的招待,他唱了夜的歌儿给这位孤苦的老女人听。老女人听入迷了,哀求着他又留下天夜给她唱歌。结果他留了三天三夜,唱哑了嗓子,唱昏了头,老女人高兴之余就把十八岁的烂眼女儿许配给了他。因祸得福,丢了驴拣了个老婆。他还是赚了。


怕夜长梦多,秃顶伯多了个心眼儿,把婚事半个月之后就办了。那时候办喜事可简单多了,烂眼女人骑着毛驴儿就到了他那两间破土房,送亲的人们也骑着毛驴儿来喝了顿苦涩涩的地瓜酒后就回去了,就这样把嗷嗷哭啼的烂眼女人留给了秃顶伯。


人洞房的那晚更热闹。


冬季天黑得早,那会儿村里还没有电灯,人们趁有光亮吃完喝完早早散席了,于是也就早早腾出了那两间土房的土炕。当地也没有闹洞房这说,整个院里村里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声。漫长的冬夜,村里般都是这样寂寥死静。


不久,声哭嚷夹杂着压低的呼叫声从秃顶伯的土房里传出来。


你要干啥?你把我弄出血了!你想杀我决救命啊!这是那个烂眼女人在喊叫。


你奶奶的,谁要杀你?奶奶的,这是在干你……同时也传出秃顶伯的气喘吁吁的连唬带哄的低声劝说。


闻声跑出来的左右邻居,听后都哈哈笑,摇摇头摆摆手又都回屋去了。村里复又宁静。也许经过了这般骚扰这后,各家土炕也不怎么安静了。


这夜,从秃顶伯的土炕多次传出弄死啦,救命啊的嚷声,可始终无人见义勇为去救她。天亮时,还是她自个儿救自个儿,趁秃顶伯杀完人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时,烂眼女人就用土炕坯往那亮油油的秃头匕狠狠砸了下之后悄悄逃走了。


秃顶伯到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只见自己头上肿出大包,流出的血都结了痂,而新娘烂眼女人却不见了。他着急了,嘴里骂着:奶奶的,砸昏了老子还跑了,不经干的臭女人!他胡乱包扎了下秃头,骑上毛驴火烧火燎地直奔老丈母娘家而去。


老丈母娘笑眯眯地接待了带伤而来的四十岁的姑爷。秀顶伯见了丈母娘又见了墙角缩成团的烂眼女人,满肚子气也泄了,嗬嗬咧嘴乐了。丈母娘宰杀了惟的母鸡,犒劳女婿。到了晚上,她又帮助姑爷儿规劝女儿,让其狠狠杀了女儿夜。第二天,秃顶伯就把母女俩块儿接到自己家,起过了。个女婿半个儿嘛,秃顶伯就当了养老女婿。老女人觉得自己当初没选错姑爷,送终有了依托。


老女人大松了口气。憋了辈子气,这松不要紧,没过几个月老女人便咽了气。秃顶伯比真儿子还尽孝道,大大地发送了场,由此深获烂眼女人的欢心,从此由他随时随意地把她杀将下去了。


秃顶伯的这位烂眼女人名叫金哨儿。金哨儿的双眼睛整日烂巴巴的睁不开,眼屎眵目糊大片,跟人说话时为了看清对方,总是把下巴扬得老高,两眼眯缝着从眼屎堆里挤出条缝斜着盯视。这点倒是跟秃顶伯的秃头很相称,谁也不用嫌谁。


自从死了娘,烂眼女人更是死心塌地跟着秃顶伯,温顺得像只猫。尤其十八岁的少女夜间被杀成了女人,深得甘味,渐入佳境;而秃顶伯四十岁讨女人,恨不能从这咿呀呻吟的女人身上补回被耽误的二十年欢乐。有人看见他们俩进沙坨子割草时在沙坑里打滚;也有人看见他们俩上库伦镇卖猪羔时在路边树毛子里做事;只要秃顶伯需要,随时随地有求必应。那会儿吃不饱肚子,秃顶伯带着他的烂眼女人去地里偷苞米,结果来了情绪,在地上铺着刚摘下来的苞米做事,正好被看青的民兵逮住了。


干啥呢?啊!大白天的,你们在这儿干啥呢?民兵哗啦声拉开枪栓喝问。


没干啥,干我女人解闷儿……秃顶伯提着裤子嗬嗬讪笑着遮掩。


干自己女人咋跑到生产队地里干?啊?像话吗?掰这么多苞米干啥?是不是你们偷的?


不不不,地太湿太潮,怕腰疼,就掰了几穗儿垫了垫,就是硌得很,嘿嘿嘿……秃顶伯装傻。


哈哈哈……你这老秃鬼,嫌自家炕头不过瘾,跑这儿来干女人!哈哈哈……


这儿新鲜、新鲜……秃顶伯擦着汗,让民兵收走了那些掰下来的苞米,暗自庆幸逃过当贼游街的大劫,觉得自个儿在苞米地里干女人是多么英明决策,要不然冒冒失失扛着偷来的苞米出去不正好撞上民兵枪口嘛。他踢了脚还趴在地上不起来的烂眼女人,骂道:还不快起来!人家都走了,你还趴着窝干啥?我可没劲儿了!等烂眼女人起来后才发现,她小肚子和两腿之间压着七八穗儿苟米。


哈哈……他娘的,你还真有手!中!秃顶伯惊喜地大笑,为意外获得顿饱餐而欢呼。


烂眼女人金哨儿不久肚子就大了,第二年给秃顶伯生下个小丫头。秃顶伯撇了撇嘴,不太满意,但觉得没有多大关系,烂眼女人有的是年华给他生下堆儿子传宗接代。过了三四年,经过秃顶伯急切的等待和努力,烂眼女人又怀孕了,生出的还是个丫头片子。这回秃顶伯骂出口了:操你奶奶的烂眼女人,不会下公的就下母的,我整死你!


从此烂眼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每况愈下。


骂了些时日,秃顶伯又重新开始了疲惫的忙活和焦灼的期盼。他加倍努力地干事儿,为不断补充体力和能量,他展开了不择手段的偷窃和杀猎。偷队里的苞米、黄豆、地瓜、萝卜,得啥拿啥,为此不断地挨斗游街也在所不惜、不屈不挠。他时常杀猎野外的飞禽走兽,山鸡、野兔、狼狐、野鸭甚至麻雀,能杀啥就杀啥,为此也不时地付出代价,不是被野物咬伤了就是砂枪炸膛烫伤了手脸,然而他依旧出猎,从不气馁,满山满坨子转悠。后来他找不到猎物,就冲满天的乌鸦开枪,打下几只带回家炖个天半天才弄熟。乌鸦肉坚如筋硬如铁,般的牙齿喉咙咬不动咽不下,他却照吃照咽无阻无拦。然而最令他伤心透顶的是,烂眼女人突然变成了不长苗的盐碱地,不下蛋的死眼鸡,他的切努力奋斗都成了白费功夫。两个丫头长到十岁了,烂眼女人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再也没有鼓起来过,倒是那两只烂巴巴的眼睛鼓肿得老高老高,再不医治就可能成为瞎眼女人了。可秃顶伯从不过问上边的眼儿,只关心下边的肚儿,岁岁年年盼儿来,年年岁岁空盼过。


等到五十岁,他彻底绝望了,从此他就掉进了酒缸里,成天醉醺醺地在村街上骂骂咧咧,或者高唱着七荤八素的野调野曲各家瞎串,不高兴就摁倒烂眼女人抽打!通。他还养成了个坏毛病,见谁家的小儿子就稀罕地抱抱,臭烘烘脏兮兮的脸往人家小孩白嫩嫩小脸上蹭蹭。最要命的是他爱用手指捏捏人家小儿的小***,然后装作把小***放进嘴里,发出好辣好辣的感叹,吓得人家小孩儿嗷嗷乱叫,抱头鼠窜,爹妈赶紧过来干笑着抱走自已的儿子,留下秃顶伯在原地愣半天。


然而,秃顶伯和村里人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出现了。烂眼女人金哨儿在秃顶伯过五十五岁时,她那盐碱地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个瘪瘪的肚子天天鼓起来。她怀孕了。乐疯了的秃顶伯日夜守护起这肚子,全方位服务和全方位保护。烂眼女人也变成了香饽饽,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地支使起禿顶伯来老秃子哎,我想吃酸杏呀!老秃子咬,我想吃荞面汤哎……忙得秃顶伯不亦乐乎,东奔西颠。


临产那天,秃顶伯从河滩上拉来车干细沙,铺在自家土炕上。这是村里的习惯,产妇身下铺层厚厚的干沙子,既防潮又吸血污,生完孩子把沙子清理出去就行啦,省事又简便。秃顶伯请来了村里最有名的乌达干(助产婆)玛拉夫,还烧了大锅干净水。然后他就蹲在外屋灶口旁,焦灼不安地等待起烂眼女人给他生出个大胖儿子来。


从里屋炕头不断传出烂眼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声,也不时听见助产婆玛拉夫的催促声使劲儿啊,往下使劲儿啊!而外屋的秃顶伯比屋里的人还紧张万分,站起又搏下,蹲下又站起,不知不觉中烧干了锅水,又赶紧加水重烧。折腾了天夜,老助产婆精疲力尽地惊叫声:哎呀妈呀,腿先出来了,是横胎,这可咋整哎!


急了眼的秃顶伯,听到这句话后不顾礼俗地跑进屋,窜上炕,从烂眼女人身后伸手抱紧了她,大吼声:你娘的臭蛋,使劲儿啊!你倒是使劲儿啊,快把我儿子生出来呀!


烂眼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劲儿了,使不出点儿劲儿,我要死了……


左右邻居有经验的老太婆们也来帮忙,大家齐心协力,采取种种土法儿,挤压腹部,生拉硬拽,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把那孩子拉出了烂眼女人的肚子。


带把儿的!是儿子!秃顶伯眼看见婴儿的宝贝小***,狂喜地在土炕上蹦跳起来,哗啦声却把土坑蹦塌了。


孩子是哭出了声,可那母亲烂眼女人金哨儿再也没有吭出声,她因流血过多,死去了。


抱着怀里红红的会动的小肉团,望着咽了气的自己女人,秃顶伯会儿笑会儿哭,傻愣愣地呆在那个塌陷的坑上。突如其来的人生遭遇,使他陷进了复杂而矛盾的内心冲突中,不知所措。好心的邻居们帮着他洗弄孩子,又帮着料理烂眼女人的后事。


看着静静躺在破炕席下边的烂眼女人,秃顶伯怎么也不相信刚才还呻吟着我要死了的女人果真会死了,死得这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似乎为他生出胖儿子便完成了她这生的任务般撒手归天。他骂过、打过、疼过、睡过的女人就这么离他而去,秃顶伯那张烟熏火燎的黑脸上,静静淌下两行苦泪。


哇!他的儿子、命根子在他怀里哭开了。他这才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脸,紧紧贴在那个小红肉团上。于是儿子哭得更厉害了。


苦命的秃顶伯,真不知他怎么养活这个没娘的新生婴儿。


秃顶伯是个固执的人,越是不行的事,他越要去办。他投入了艰难的、没日没夜的又当娘又当爹的劳务和操心中。他倒乐此不疲。在邻居婆娘们的指导下,他学会了侍弄婴儿的全部本事,只是喂奶成了难题,喂牛奶孩子消化不好常拉稀,喂小米粥又太早更不好吸收。老助产婆玛拉夫告诉了他个招儿:抱着儿子去求村里有奶的女人们。秃顶伯立即行动,让大伙儿可怜可怜自己没娘的孩子,喷个顿半顿的。那会儿,庄户人家心还都善良厚道,不计较这小小的鸡零狗碎。喂两个也是喂,喂个也是喂,只要有奶从不拒绝秃顶伯的请求。有时本村的奶供不应求,秃顶伯就抱着儿子去外村,挨家挨户打听有奶的女人。人们看着他这么可怜,如此走村串乡低三下四求助,都流露出惻隐之心,帮他的忙。


短短的两年中,他走遍了附近所有村落,求遍有奶的女人,由此他也大大有了名。提起杨西木村有个秃老汉抱着儿子到处找奶的传闻,无人不晓,无人不摇头感叹。也有时遇见个把吝啬的女人,他就拿出拿手好戏:给她们唱歌。首首地换着唱,老的新的荤的素的起来,直到把她们逗乐唱笑肯喂奶为止。他的不屈不挠的劲头能感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


孩子两岁就能吃东西了,秃顶伯就省了很多事。苞米面糊糊小米粥,高粱饼子荞面汤,逮什么喂什么。那小儿子挺着蝈蝈肚7蹭蹭往上长,很快咿呀学语,跟在秃顶伯屁股后头歪歪扭扭追着跑了。到了这会儿,两个女儿派上用场了,帮着他带孩子,烧火做饭,喂猪担水,里里外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撑起家里的半边天,大小都是女人嘛。


这时候,常见秃顶伯脖子上骑着小儿子,那小儿咧着嘴用小手拍打着他秃脑瓢儿,满村街转悠了。秃顶伯见人就炫耀儿子如何如何,有次他正跟人说得高兴,那儿子从他脖子上往下滋出行热尿来,些许尿液流进他嘴里,他还边叭哒嘴边笑:不臊,不臊,还挺咸哩!转眼又过了两三年,满村街传荡起秃顶伯的粗嗓门叫:铁磙子啊!铁磙子啊!


他给儿子起了个怪名叫铁磙子。庄稼院的打场上般都使用石磙子压谷子高粱什么的,没有使铁磙子的,秃顶伯取此名显然是希望儿子比那打谷场的石磙子还硬还结实,就如铁磙子般。果然他的儿子真如铁磙子般健康成长,已到了上学年龄,秃顶伯决心供儿子上学读书,另!像他大字不识个。


小学初中很快又念下来了。铁磙子长成了高高壮壮的小伙儿。有天晚上,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秃顶伯和他的独苗儿子商量起件大事:小磙子,过些日子你就初中毕业了,老爸也该松口气了。秃顶伯吸着烟袋锅,慢悠悠地说。


松口气……铁磙子坐在炕沿上靠着墙,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