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10980字
咦?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原卉惊问,奥娅,咱们快去阻止他,别让他枪杀那些野物!原卉说着,拉着奥娅的手,急忙奔过去挡在铁巴的面前,喂喂,你要干什么?
你们不要管!铁巴压低声音,挥了挥手。
老铁,你不是回村了吗,咋又掉了魂似的转回来了?奥娅问。
老坟丘那儿有对狐狸脚印,我码着脚印过来的。妈的,没想到这里集中了这么多猎物!铁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眉飞色舞,张狐皮现在值百五十块呐!真他妈的来神儿!
不许你杀害那些动物!原卉严正地警告。嗬嗬嗬,狐狸狼獾野生野长,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打猎!大教授,你就去管你的治沙绿化去吧!别在这儿耽误事儿!铁巴嬉笑着,并不理睬她们。绕过她们身边,猫着腰,端着枪,轻悄悄地靠近沙井,趴在个小土包后边伸出枪口瞄准起来。
原卉又气又急,毫无办法,又无法跟他理论,眼睁挣地看着场惨杀即将发生。她知道沙漠里的动物和植物互相都有依附关系,形成特殊的生物链,不能随便伤害其中任何物草的。奥娅则说着:不管用的,铁巴这个人就爱打猎,劝不住的。并不去阻止。原丼眼里汪出泪水。当当当!当当当!
突然,半空中传出阵猛烈敲击铁器的声响!同时传出声高昂嘹亮的呼喝声:呜哦猎人来了
沙井边所有生灵听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声和呼喝声,吓得顿时个个逃遁无影,空留出静静片沙井水,幽幽地发出蔚蓝色光。
铁巴愕然,随之怒气冲天骂出口:你娘的!感动得要哭出泪的原卉急转身,抬头去望那传出响动的沙坡顶。
云灯喇嘛站在沙坡顶上。拄着拐棍。只手提着个破洋铁盆和小铁锤。脸病容,脸肃穆,又脸慈祥的超然。黄昏的落霞映着这张脸,更加铜雕石刻般的凝固、坚硬。
这时她们才发现了西边的那个天。妈呀,你们看,西边的天咋的了?奥娅惊呼起来。西边的天空整个地在燃烧。沙尘、浮云、烟雾,此刻全被点燃,形成了个浓重的赤红燃烧的巨型大幕,扣罩在西边的大漠上空。云片像鱼鳞般散开,尽管肉眼感觉不出飞动,但那明明是在疾速地飞旋。很显然,高空中正发生着场激烈无比的风云突变。渐渐,高空中的鱼鳞片也燃烧起来,胭红如血,血光满天。这是种令人生畏的血色普照,血色淹没。而此刻,大漠片静默,死般静默,没有任何声响,吵噪的雀群早已飞遁,连空气也凝固不动。这是沉重的宁静,异样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宁静。万物都会在这威严的景色中瑟瑟发抖,像只吓呆的羔羊。
啼嘛咪叭哞晬!天呈奇象,那个时辰就要来临了。沙地人间将有场浩劫,场大灾,我早料到了,啊、啊,慈悲的佛……云灯喇嘛向西天那奇景合掌念佛,脸虔诚。旱了整整冬春,为的就是降临这个时辰。这个早已在冥冥中注定的无法回避的时辰啊!
原卉、奥娅,还有铁巴都来到云灯喇嘛的身后,内心涌满被震慑住的迷惘。
老喇嘛瞥眼铁巴,威严地警告:孽种,你快快离开这里去吧,不要再进这块净土,不要再用你那双罪恶的手杀生流血。天有血光,上天已怒,惩戒将到,不听劝诫,你也逃不了那个时辰。记住,记住啊
走了白孩儿,日子变得索然无味。
杀绝了沙地的狗,保下来的苞米也远不够沙地农民熬过灾年。他们向政府向外边的世界伸手,要求救济粮、救济款、救济衣物。尽管这样,荒野上常有饿殍,要饭的农民成群成帮,丢尽了政府和领导者们的脸。而老天仍不停止惩罚,大风卷起成吨成吨的黄沙,扑向沙坨子里苟延残喘的村落。
有夜,诺干苏模庙带的自然村落,十有八九被流沙吞没。政府又费尽人力物力迁徙这些无家可归的农户们,安置在沙地外合适的地方。有的归进别的村,有的重新开辟新村。
挨着诺干苏模庙的黑儿沟村更是在劫难逃。黄沙埋了房子,埋了水井,埋了田地,埋了人们生存的希望。政府安排他们迁到五十里外的地方,重建新黑儿沟村。其实,那带也开始沙化,属于沙坨子地,要是人类开进去,再开垦那些植被稀疏的坨地,不用多久,依旧会被黄澄澄的流沙掩埋掉。这是个恶性循环。
人就像群旱年蝗虫,吃完这片田地又飞往那片田地,片片地吃干吞净。最后啃自个儿的脚脖丫子。云灯望着忙忙碌碌搬迁的村人说。他坐在房顶烟函上。房子已埋进流沙,只露出烟囱尖。脚边放着堆从房里挖掘出来的生活用品,铺盖行李,还有包视若性命的经卷书册和佛像。
以我看呵,人像群蚂蚁,掏完了这块儿地,再搬到另外块儿地去掏,全掏空拉倒。白海坐在行李上,拿草棍在沙地上随便写着字。他爱写中字,而且好把口写成个小圆圈,再把贯穿的竖!上下抻得很长。以前有位测字先生曾给他拆过中字,说他这人生总在方圆里挣扎,有时把方当圆,有时把圆当方,方方圆圆,圆圆方方,永逃不脱方圆之困。而且他总想冲破这现成的方圆规矩,独树帜,走出方圆。个竖!穿过方圆,可结果成为人口中的独条杆,生总被人说三道四,命运多舛。而且!下边少个根基,难有大果。他听后苦笑,心想,这可是没办法的事。管不了那么多,对他来说有无大果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那个总想冲破方圆牢笼的过程。人生不就是从生到死的几十年过程嘛。出世为生,入地为死,老子说这叫出生入死。这里有种道理,谁能悟出谁得正道。他惟的追求就是把这出生入死的过程走得问心无愧,走得充实些,有意义些,也自然些,当然也少些世俗功利性。
咱们是不是也随着第批蝗虫或蚂蚁群撤走呢?白海仍旧划着他的那个中,只小马蛇子不知好歹闯进他的方圆,他下子用草棍摁住它。马蛇子在他的草棍下挣扎。
你就跟他们走吧。云灯喇嘛的眼睛久久凝视着诺干苏模庙的方向。又说句:你放开它!
你呢?你还想留在这儿不成?白海问,草棍抬起,放开了小马蛇子。小马蛇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云灯感激地望他眼。
对,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云灯说。留在这儿?在这被沙子埋掉的旧村里?白海惊奇地望着云灯那张非常认真的脸。
不、不、不在这儿。我要去诺干苏模庙旧址,在那儿搭个小窝棚落脚。
在那儿落脚?为什么?
对我来说,惟有那儿是净土,我八岁就在那儿出家受戒。云灯深思熟虑地说。显然他想了很久,我讨厌当蝶虫蚂蚁。
可在那儿,你怎么生存?白天四处化缘为生,夜里归来在那儿歇脚。白海被他的想法震动。他脑子里突然灵机闪。喂喂,我有个主意,不必化缘为生当寄生虫。白海拍拍云灯的肩头,有些激动,我曾去诺干苏模庙旧址带考察过,那里是风化的固定沙丘地带,只要先稳住四周的流沙入侵,然后在固定沙丘上垫些黑土和羊牛粪等有机肥料,很快会治理改造出小块能长庄稼的土地来。要是成功了,我们可以长住在那儿,自给自足,扎下脚根,进步向四周扩展,在大沙海里搞出块儿小绿洲来,你说怎么样?
老说我们我们的,看样子,你还想跟我搭伴呵!云灯喇嘛显然被他的计划吸引住,笑着说,你这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大城市不去呆,却死认上这个大沙坨子,还有我这老喇嘛。
是啊,我跟你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棒打不散呵。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计划?
让我想想,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嗨,你这老喇嘛,你应该改革下你们喇嘛教的些教规,改掉靠化缘布施为生的生存方式。内地的佛教禅宗,为何历尽劫难还能生存发扬?禅宗由慧能、怀让、马祖等高僧下传至百丈禅师,这位百丈掸师制定出个百丈清规:个出家僧侣除了遵循五戒之外,还要做到从事耕种,自食其力,革除原先的靠信徒供养过活的乞食寄生方式,信奉日不作,日不食的准则。所以后来,唐武宗皇帝全国灭佛,拆庙逐僧还俗,佛门遭大劫难时,各宗派里只有禅宗能够幸存。你想想,这主要原因是禅门和尚都参加耕作,自给自足,不需要依靠寄生于社会。而且,他们就是拆除了寺庙也照样悟禅悟佛,不须非靠经典佛像和庙堂不可。从事耕种,坚持劳作,就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老喇嘛,如何?咱们就学百丈禅师,自力更生,求存于沙漠吧!
好个百丈清规!妙,妙,妙。云灯喇嘛拍掌含笑,几次运动,喇嘛教遭难,我们这儿遣返了所有喇嘛,征用、拆除了所有寺庙,现在想来,本教早些引进百丈清规自力更生从事耕作的话,或许不会这么个下场了。云灯喇嘛不禁感慨起来。
想通了,咱们说干就干。察看地点,选择位置,去搭个睡觉的窝棚先扎下来。白海说。
别急,咱们先跟村干部打下招呼,领回咱们那份救济粮。云灯不慌不忙地说。
好呵,你这喇嘛也学会精打细算了。现在不是提倡承包吗,我们就去承包那块旧庙址地,他们巴不得少两个人跟他们抢粮食吃呢。
果然,村政府很鼓励和支持他们的计划。并帮助他们在旧庙原址上盖起了两间土房,门前沙洼地上挖出了口沙井。
行了,有了可睡的狗窝,可饮的沙井,就算安顿了。明日个起,解决填肚子的事儿。白海在土炕上打了个滚儿,跷着双脚,乐滋滋地说。
咋个解决?靠咱的两双赤手空拳去砸沙坨子要粮?云灯喇嘛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他那张炕桌说。这张桌子跟随广他三十年,老庙存留的惟纪念物。
学拉大耙时,我听你的,这回,你就听我的,保证饿不死你。白海从衣服兜里翻出张揉皱的汇款单,递给他,明日个你去县城,取这笔款子,再用这笔款子买头牛和苞米高粱种子回来。
唾唾,这张破纸还能换钱?你别拿我老喇嘛开心了!云灯看看那张绿格子绿字的信封纸,团把团把又扔了回来。
白海这才明白老嘛嘛可能从未见过邮局汇款单,于是如此这般解释番,然后郑重说:这可是落实政策补发给我的几年工资,你个老喇嘛拿仔细了,别给我弄丟了。快过期了,再不去领,人家邮局可能退回去了。
你早干啥来的?你自个儿去吧。这么麻烦,我哪儿会去领钱呀!老喇嘛犯难拒绝道。
不行,我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儿做,再说我也不会买牲口和种子。就得你去。白海以绝对权威口吻下了令。云灯无奈,第二天就向县城出发了。当他五天后赶着头牛,牵着头驴,驴背上还驮着口袋种子回来时,发现白海正躬着腰挑黑土垫房前片沙地呢。
哈哈!你这老喇嘛还真有本事,居然多买了头驴回来了!行,还真会做买卖!白海扔下扁担和土筐跑过来,迎接他。喜不自胜地摸摸牛拍拍驴,又看看种子。房前片沙地有变化了。先是用铁锹全部翻挖遍,然后把挑来的黑土掺进去,这会儿已经快完工了。云灯纳闷,附近全是沙坨子,他是从哪儿挑来的黑土呢?
嗬,你这书呆子,不等等我自个儿倒先干上了,从哪儿挑来的黑土?
旧村址那头,风正好吹裸出片旧时被沙子埋下的黑七地。
啊?五里外的旧村址?挑担土来回跑十里!老嗽嘛走过来掀开白海的衣领。两个肩头全起着血泡,有的泡被压烂了,结出血痂子,红肿老高。你可真是不要命了:老喇嘛叹口气。
别少见多怪,过两天就好了。关键是这沙土地光掺进黑,还长不出庄稼,最好是施上有机肥料。白海拉上衣领,犯愁地说。
咱们去村里拉羊粪!羊粪是最适合沙土的粪肥,可能有你说的那个有鸡场。云灯笑着拍了拍甶海后背。
高,就拉羊粪!白海拍驴后臀,黑驴毫不客气地釣起蹶子,差点踢到了他。
哈哈哈,马屁好拍,驴屁不中,哈哈哈……老喇嘛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起他们就去五十里外的黑儿沟新村里,人挑驴驮牛拉宝贵的羊粪蛋。连干了七八天。终于垫出了片能够撒籽儿播种的土地来。正赶上场难得春雨,他们便抢垧播下了苞米和高粱种子。种完地,歇了两天,白海对云灯说:明日个起,咱们去撸沙巴嘎蒿籽儿。
干啥?
种。
种?种哪儿?
种在咱们这片固定沙地周围圈,用它挡住流沙的侵入。
好主意。沙巴嘎蒿要是长疯了,盘住流沙是没治了。新村那带坨子上有的是沙巴嘎蒿,咱们赶紧撸来趁土地湿润种下去,很快会长出来的,那玩艺儿命贱,好活又好长。
于是,新村附近的坨子上出现了两个撸沙巴嘎蒿籽儿的人影。村里人奇怪,这两个半疯子准是饿疯了,撸蒿好儿填肚子吧。他们种上蒿籽儿,接着又采集黄柳籽儿,种在沙巴嘎蒿的内圈。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门前长出了苞米高粱的青苗,四周长出了丛丛沙巴嘎蒿和黄柳。尽管风沙袭击过几次,他们俩次又次地挑拉沙井水,保住了这些可贵的绿色生命。头年,他们终于在这莽莽沙坨子里站住了脚跟,打出了自己种下的粮食,也基本固定住了周围流沙的侵吞。沙巴嘎蒿和黄柳丛帮助他们打天下,丛丛片片地繁殖起来了。第二年开始,白海更是发挥所学专长,科学地、因地制宜地增加植物品种,栽种乔灌木。如沙榆、白柠条、沙枣树、草木樨等多年生木本植物。步步点点地改造着这片沙地,称之为诺干苏模生物圏。几年下来,生物圈像滚雪球样从小到大,形成了诺干苏模带的特别的植物群落,在莽莽沙海中嵌进了这么个绿色宝石,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显示了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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