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7706字
这段时间里,我们坡脊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路经坡脊的铁路,因为鹤地水库计划扩容,后来改线了。铁路拆掉之后,坡脊变得极其萧条,缺乏人气。人们开始纷纷搬离坡脊。首先搬走的是铁路家属,他们留下了很多空空荡荡的房子。因为缺乏修缮,这些房子渐渐地颓落,成为野猫和丧家之犬的出没之地。有些想不开的人,甚至也把目光瞄准了这些空房子,准备来这里上吊。
我们家搬走之后,夏蒸锅和张运来他们也都搬到了河唇。夏蒸锅有做生意的天分。在坡脊他就什么都卖了,到了河唇,他甚至把罂粟壳也摆到柜台上。再接着,他开始贩卖起了大烟。
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着,搬到河唇后,夏蒸锅变成了一个毒贩子。贩毒使得夏蒸锅内心深处的某种天生的本能,飞快地复苏了。贩毒所能够带来的巨额金钱,让夏蒸锅感到震惊。震惊之后,夏蒸锅开始沉迷于此。
夏蒸锅在贩毒上也体现出了敏锐的嗅觉。后来,他的贩毒网竟然一直播撒到云南,势力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简直到了甚嚣尘上的地步,在河唇一手遮天。有了钱,有了势力,夏蒸锅走路都是横着。河唇的第一辆小轿车,就是夏蒸锅买的日本公爵王。在河唇仅有的两三条街上,这部闪闪发光的公爵王横冲直撞,人见人躲。夏蒸锅乌鸡变凤凰,成了河唇拥有适龄女儿的母亲们眼里的最佳乘龙快婿。连在我们坡脊时跟夏蒸锅是老邻居的张春芳的母亲,心里也蠢蠢欲动,劝说张春芳干脆嫁给夏蒸锅算了。张春芳听了张口结舌。张春芳说,妈,你都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都不知道害臊。
张春芳的母亲强词夺理:怎么啦,我害什么臊了?人家振国发了,人家有钱,有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张春芳说,可是他早就有老婆了。
张春芳母亲说,有老婆算什么?旧社会的有钱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张春芳被她母亲的话激怒了,张春芳没有再说什么,把门一摔,就走了。
夏蒸锅得意忘形,失去了理智,忘记了我们是个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实行的是人民民主专政;专政的铁拳,随时都会砸向各种社会渣子和社会败类。夏蒸锅在坡脊好像还不怎么样,还根本就不显山不露水,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败类。按照我们当时的看法,夏蒸锅最多就是一个挺让人讨厌的投机倒把分子。那时候的夏蒸锅,虽然不是一个称职的孙子,虽然整天盼着自己的小脚老奶奶出事,但是在家里,他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丈夫和父亲。夏蒸锅虽然搞投机倒把,但是在我们坡脊,你就是把人肉倒过来倒过去地卖,也赚不了几文钱。我们坡脊不说相当贫穷,消费人口也很有限。可以说,这样的条件,注定了谁也没有发大财的命。一个农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有钱时,都性情温和,神态恭顺,心地善良。一旦发达了,就忘乎所以。
夏蒸锅通过贩毒这样的非法手段敛财,在小小的河唇变成了爆发户。他重复了旧社会的农民依靠自己的勤劳致富变成富农和地主之后就开始嫖妓,蓄妾,娶小老婆,吸大烟,上赌场的所有陋习。旧社会娶小老婆的时代,尚未有法律严格规定一夫一妻制。夏蒸锅生在红旗下长于蜜缸里,他蓄妾娶小老婆居然也能够成功地、正儿八经地到有关部门那里登记结婚,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登记,这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夏蒸锅总共明媒正娶了四个小老婆,都有有关部门正式盖章的结婚证书。拥有这么一个成功的男人,夏蒸锅的原配老婆非常满足。
在夏蒸锅新盖的一幢外表豪华、然而装修极其庸俗的大房子里,他的几个小老婆正好凑成一桌麻将。夏蒸锅自己不爱打麻将,他喜欢当裁判。有钱能使鬼推磨,夏蒸锅发财之后,深刻地感受到了金钱的力量。这种惊人的金钱力量,使夏蒸锅昏了头。他在自己豢养的一班烂仔中间,俨然就是电影里黑社会大哥大。夏蒸锅平时走路戴着港式黑社会老大常常戴的墨镜,嘴里叼着美国电影里上流社会喜欢摆谱的牌子不明的雪茄,拥有我们全罗州最早的大哥大。
总之,在乡亲们的描述中,夏蒸锅达到了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人生极致。在河唇镇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羡慕夏蒸锅,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羡慕夏蒸锅的老婆,百分之九十九的适龄少女,都乐意跟夏蒸锅的四个小老婆成为姐妹。在小小的河唇镇,因为夏蒸锅的无限风光,使得大家都失去了理智,也忘记了革命前辈留下的崇高理想和光荣传统。
在金钱和享受面前,大家一下子都现出了庸俗的嘴脸,暴露了低级的趣味。
一九九零年全国性的严打,夏蒸锅被专政的铁沙掌一把拍扁,暴露出了癞蛤蟆的原形。夏蒸锅豢养的那些烂仔,跟我们在香港黑帮片里看到的黑仔完全不同。人家香港的黑仔能打能杀,有些人身上中了十好几枪,猛喷鲜血,狂呼乱叫很久,仍然屹立不倒,继续凶狠吼叫,玩命地追杀。夏蒸锅的手下烂仔是些真正的乌合之众。公安一来,他们就呼啦一声就不见了踪影。可见,现实跟艺术总是有差别的。现实生活中的夏蒸锅直到被戴上镣铐,都还不知死活。他大模大样地上了警车,对着那些微观的群众频频微笑,好像是去参加一次腐败的酒席。
在此之前,夏蒸锅早就用金钱把河唇镇上的各路人马摆平了,平时连派出所所长都对他尊敬三分。夏蒸锅以为这次不过又是虚惊一场而已。夏蒸锅牛皮烘烘地对自己的几个正在打麻将的小老婆说,你们继续玩,我跟张所长打声招呼就回来。
公安说:“回你个死人头啊,你的张所长连自己都回不去了,还有空跟你打招呼?”
夏蒸锅张口结舌:“怎么?来真的?”
公安说:“夏振国同志,这次你是死定了。”
收了夏蒸锅好几十万的张所长,这次罩不住夏蒸锅了,他自己被自己的同志监管在拘留所里,整天想着怎么彻底地交待自己的罪行。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吃惊,最后趴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蒸锅犯下的罪行,按照刑法的规定,够枪毙十好几次了。
宣判完后,夏蒸锅当场瘫在庭上。
由此可见,夏蒸锅成为大毒枭完全是个错误。在心理上,他还没有成熟,在性格上,他软弱,胆小,甚至还有些娘娘腔。我父亲谈到夏蒸锅的时候,显得十分不屑。
我父亲说:“夏蒸锅么,蒸蒸人肉包子还勉强。贩毒,那是他自己嫌命长……”
被押赴刑场时,夏蒸锅变成了一名阿q式的人物。夏蒸锅心情很复杂,他很想高呼几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言壮语来为自己壮胆,以免屁滚尿流。但我执法人员积累了深厚的经验,根本就不给你这种显示英雄气概的机会。由陶瓷厂保卫干事老皮亲自动手干出的活,漂亮得要飞出花来。那条像竹叶青蛇一样轻松地游遍夏蒸锅全身的绳子,在把他五花大绑的同时,也牢牢地勒住了他的喉咙。他每挣扎一下,绳子都要收紧一分。夏蒸锅毫无办法,他变成了一摊烂泥。夏蒸锅的口号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喉咙里,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回响。夏蒸锅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大概是想从观众中看到自己的几个小老婆。他的小老婆也是贫苦民女出身,脑子并不笨,在他出事之后,早就瓜分家产,收拾细软,一溜烟地跑了。
这样,夏蒸锅的故事就变得极其乏味无趣了。
夏蒸锅的故事,不过是重复我们所熟知的恶有恶报的腐朽故事而已。
我们河唇初级中学教化学的郭老师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赶到现场观看枪决犯人。每次枪毙犯人,他都第一个到场,抢占在前排的最好位置。郭老师对于观看枪决犯人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在子弹击碎犯人脑壳,脑浆迸溅的时候,郭老师脸色绯红,气喘如牛,张口结舌,好像别人在***的时候达到了高潮。郭老师的这种热情,跟我们小时候在放电影时占位置表现出来的热情十分相似。
郭老师从夏蒸锅的口形和喉结上下滑动的频率上,猜出来夏蒸锅大概是想说阿q说过的那句话。当然,人们连阿q能够得到的机会都没有给他。郭老师是执法刑警的老熟人,连县里来的公安局副局长都认识他,所以他的话具有一定的权威性。由此可见,夏蒸锅虽然变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大毒枭,在作为一个男人的生活上达到了男人的极致,但是他对社会、对世界的认识层次,跟阿q还是没有什么分别,跟我们以前的祖先们在走向刑场时的内心活动也没有什么差别。
夏蒸锅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这么风风光光地活上一场,也不枉到人世间来走上一遭。夏蒸锅其实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的一生。在这短暂的时刻,他失去了分寸。
后来,郭老师因为诱奸女学生,在严打时被判处了死刑。
郭老师诱奸的女学生当中,就有张春芳。事情被发现之后,张春芳跪在地上,被她母亲一连打了四十个耳光。张春芳满脸鲜血,她母亲的手严重损伤,从此犯下了发抖的毛病。张春芳什么话也不说,任由她母亲发威。她就像个橡皮人一样,脸肿得透明,鼓了起来。她的耳朵也有些变聋,听东西总有些听不太清楚。
郭老师被押赴他熟悉无比的刑场。刑警用一把老式的五四手枪打碎了他的脑壳,但是他的脑浆并没有迸出来。那个刑警是第一次执法,手有些哆嗦,打歪了。郭老师没有立即断气,而是像蛤蟆一样蹦得老高。好在队长身经百战,见到情况不对,立即补了一枪,郭老师这才像中了箭的老鸦一样落在地上。
当年,郭老师上课时喜欢点名,想各种点子来惩罚我们这些调皮的学生。他死的时候也不爽快,连脑浆都没有蹦出来,让围观的群众感到十分惋惜。
由此可见,郭老师的脑袋跟别人的脑袋也并无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