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然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6048字
一副上好的棺材装敛了我小姨。我姥爷把她埋在了庄家一块上好的洼地里。那块地里秧了地瓜,刚刚结蛋,修坟的时候刨出来一片,一个个地瓜蛋白嫩嫩的,用手一掐就淌水,让人觉得甚是可惜。我姥爷想,改改就像这地瓜一样没到季节呀!
我小姨本来没想死。家里改大门的头一天,靠儿劝了改改一次,靠儿说:“四妹妹,你得想开点才行啊,事情既是这样了,你再难受又有什么用呢,咱们做女儿的把贞洁看得重点倒是对,可灾祸临头了,也得想开呀,要不怎么活人呢。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事也不是少见,那年我们临朐就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叫良枝的姑娘,才十八岁,叫一伙清兵抢了去,四个人整整把她糟蹋了五天呢,人都差点死了,可她怎么着,放回来以后弄一盆水洗了洗,在家养了几天,就跟没那么回事一样了。村里也有人对她说三道四的,可她说,那又不是俺愿意的,那些王八羔子把俺抢去的,俺有什么法子呀。听俺娘说,后来她找了个男人是个木匠,开始的时候日子很穷,可两口子齐心协力地过,没几年就过好了,还生养了五六个孩子呢。你看人家,还不就是把心放宽了嘛,要是也想不开,最后窝憋出病来,不也就完了。”
靠儿的一番话,打动了我小姨。她扑到靠儿身上哭了一场,到了晚上就开始吃东西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很高兴,对靠儿大加赞赏,说靠儿别看平时少言寡语,劝起人来倒比我们这能说会道的强呢。然后就告知了我姥爷,说改改总算开始吃饭了,再过两天慢慢顺顺心情,也就好了。
我姥爷却没有半点高兴,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阴沉着脸吃烟,他想,改改怎么开始吃饭了呢?她不应该吃饭,她应该一直绝食到死啊,那样才能说明她的刚烈呀!不然,丢人的是谁?是我庄唯义,我庄唯义在洞天村活了五十多年,是有头有脸的人啊,我能让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吗?
改改是个好孩子,自小自己就最疼爱她,但越是疼爱她,也就越不希望她苟且偷生,给庄家丢脸呀!
怎么办呢?我姥爷想了很久也斗争了很久,最后咬咬牙,在拆房子改大门的忙乱中他拿了一本《烈女传》去了我小姨的房里。他说:“孩子,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要想好啊,咱庄家是个什么门庭?方圆百十里内没有不称道的呀,你爷我是禁不起人家指指点点的呀。人生在世早晚一死,与其肮肮脏脏地活到七八十,不如光光彩彩少年去,人贵为人全在尊,若无自尊何为人呀?你是个好孩子,自小就懂事,三四岁就知道不与男孩子一块玩耍,六七岁便要独睡一床,你是最知道怎样做个好女子的呀。我和你大娘对你比对你那出嫁的三个姐姐都好,就是觉得你比她们更有人理待道啊。所以说,爷相信你不会让我为难……”
此时,我小姨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陷阱里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狼,正等着她往里面跳。但是她静静地在床沿上坐着,手里摆弄着父亲拿来的《烈女传》,在无声地掉了几滴眼泪后,她说:“爷呀,院子里在做什么呢?”
我姥爷说:“改大门呢。”
我小姨说:“什么时候完活呀?”
我姥爷说:“三四天吧。”
我小姨说:“那就等完了活我走吧,要不您忙不过来。”
我姥爷哗地流了两串泪,再没说什么,出去了。
自此,我小姨又吃不下饭了,她想,我都是准备死的人了,我还吃什么饭呢?
她想姐姐们了,姐姐们来了,却没有谁像靠儿一样给她希望。她们只是哭,哭过了就埋怨她怎么就想起去沂水城里买胭脂,如果不去城里买胭脂的话,何至如此呢?她感到那个陷阱更深了,那只等着吃她的狼把口张得更大了。姐姐们走了,她哭了一场,想,我也该走了。
这天下午,我小姨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洗脸梳头搽胭抹粉。尽管脸是憔悴得不行了,但是细细地打扮了,仍像从前那样娇美,恰如初开的荷花一样。她照着镜子,想起了自己那个只见过一面却未说上一句话的小男人,他是那样英俊,那样让人动心,今生再难与他做夫妻了,那就来生再做吧,来生我再也不想去见什么世面了,只好好地在家里守着自己的女儿身,到时坐上一顶轿子去做他的媳妇。可是,还有来生吗?我小姨就又哭起来了,泪水冲走了脸上的粉,她照照镜子,自己丑了,于是擦了泪又去搽粉,就又好看了。
靠儿走进来,惊喜地说:“四妹妹这一打扮可真俊呀。”
我小姨惨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靠儿以为我小姨想开了,就去告诉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两个女人都很高兴,急忙跑过来看我小姨,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这天晚上,我小姨吃了十八个水饺,这正好是她年龄的数字。风俗里,男人在出远门的时候女人都要包一顿水饺给他吃,叫做送行饺。但是女人要远行的时候,是不是也该吃顿送行饺呢?我小姨想应该吃的,她就把这十八个水饺当做送行饺了。
临回自己屋里睡觉之前,我小姨给我姥爷送去了一壶开水,她说:
“爷,我要走了。”
我姥爷斜倚在床头上心里一震,他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小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小姨就跪下去,给我姥爷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爷呀,后院那棵香椿树能破几块好板,就陪送了我吧,反正就这一回了。”然后就起身走了。
我姥爷哗地流下两行泪来,但他没动。
这一夜我姥爷没有合眼,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个巨大的影子向他扑来,他的心不断地紧缩着,极想去拉住女儿,但他动不了,怎么也动不了。
我小姨是在天快亮时才上吊的,绳子系在梁头上,她踩着两个凳子上去,一蹬空,就悬在那儿了。
太阳落山时,我小姨下了葬。
我姥爷抖动着双手亲自为女儿朗诵了诔文,其文曰:
维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为父与伯母于氏弟福儿等,以烛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残点之贡,于吾女改改之墓前曰:
四者虽微,且表亲人追念之心。吾女生于大清宣统元年九月六日,三岁母丧,绕伯母之膝长大,心善不忍伤蚁,性情温柔如水。女自幼随父广读诗书,仁义礼仪袭身入骨。三岁,知做女儿之道,不与弄璋者同起坐。七岁,知修闺中之贤,行无阔步,言无高声。十岁,操持针线,绣花摇曳,刺鸟啾鸣。始伯母所做之事,尔皆能为也。孝父知冷暖寝食,待弟有谆教之明。着衣未及绸绫,又不喜浓妆艳抹。于闲暇日或读诗书,或做针线,少于走街串巷招惹是非,贤淑之性可见也。然当今之社会,兵荒马乱贼匪横行,吾女与弟不幸遭遇“绑票”,女性情刚烈,不受乱匪之***,保女儿永世之贞洁,于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寅时自缢归真。为父痛不欲生,举家上下泪如倾盆,血溅肝胆。其千般情愫,万般思念,是以素文之铭,方寸之诔所能体现乎?只告恶人虽在猖狂,然恶有恶报善有善终,其为歹日久集腋成裘,必末日不远矣。愿吾女九泉含笑,俯视其殒。吾女尝为父之爵飨,收众乡邻之纸帛。呜呼哀哉,尚飨!
诵毕,墓地上一片哭声。众乡邻一旁看着,都暗暗慨叹不已,说改改虽是早夭,却有这般比高寿之人死后还隆重的场面,真是值了。后便夸说我姥爷对女儿的尽仁尽义,天底下哪有未出阁的女儿死了这般发送的,也只有庄先生能做得来呢。
但是我姥爷并不满足于几句夸赞,他想让世代人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怎样一个贞节烈女,于是第二天就找人给我姨立了一块碑,把他亲自撰写的碑文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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