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12122字
一
一八一九年一个阴晦的清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只身从偏远的家乡来到哥本哈根,他的口袋里只有十个铜板,这是母亲最后的积蓄。
这个少年就是安徒生。三年前,随着父亲的去世,他们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他再也不愿依靠母亲的洗衣和祖母的乞讨来维持生活了,他要去首都,去那座北欧最辉煌的城市,去实现他那舞蹈家的理想。
在很小的时候,安徒生并不知道自己洋溢的热情该往哪里投放,只知道——“我想当‘艺术家’”。这个鞋匠的儿子经常站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放声歌唱,和着浪花冲击礁石的声音和母亲悠长的捣衣声。他经常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童话里的宫殿,或是用碎布剪贴成玩偶的剧场,用鹅黄编出“围裙”打扮成故事里的村姑。别人交待他去跑腿,他唯一的交换条件是揪住对方倾听自己朗诵诗歌……可以说,小安徒生尝试过所有他能想象到的艺术形式:歌唱、绘画、剪纸、诗歌、戏剧、芭蕾。当然也少不了写作,准确地说,那时还仅仅是“编童话”——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上帝留给他的最终的幸福。
安徒生的父亲汉斯是一个鞋匠,他不可能给儿子什么艺术方面的培养和熏陶。但是,幸运的是,父母给予这个“古怪出格”的孩子以底层人家所能够给予的最大的支持、理解和祝福。母亲并不知道孩子的天赋在哪里,却为孩子的“异想天开”感到骄傲。哪怕,在母亲眼里,手拿剪刀制作玩偶的安徒生只是一个未来的好裁缝,母亲还是感到骄傲。
而父亲的影响更有决定意义。父亲和儿子一起制作玩偶,给儿子读《一千零一夜》和《拉封丹寓言》。父亲也许不知道儿子想做什么,但他知道儿子不想做什么。这个“想入非非”、“不务正业”的孩子就像他童话里的那棵云杉树或是那棵小春黄菊一样,蓬勃自得地生长着。
那时父亲还在世,有一天,父亲收到一名舞蹈演员的订单,开始做一双美丽的芭蕾舞鞋。从来没有玩过任何一件贵重玩具的安徒生,紧紧地把舞鞋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当顾客来取鞋子的时候,父亲几乎是从他的怀里夺走了舞鞋。为此,安徒生还伤心地哭了好久。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当舞蹈家的梦想。
然而,当他来到哥本哈根的时候,冷冰冰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美妙的梦想。在专业演员的眼里,安徒生相貌丑陋、身材单薄、四肢笨拙,根本不是当演员的材料。剧院经理刻薄地嘲笑他说:“你简直就像一根木头,连飞过的小鸟也不愿在上面栖息。”
在这沉重的打击面前,安徒生没有绝望。在一帮艺术家朋友的帮助下,他进入教会学校补习文化。学校的气氛像乌云一样压抑,让他痛苦不已。不过,他在学校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并开始了文学创作。毫无同情心的校长不断地虐待他,并且强令他停止难以自制的写作冲动。于是,他给在首都的赞助人——伍尔夫海军上将的妻子——写了一封诉苦的信。
没有想到,对方的回信是如此的残酷:“你麻烦起朋友来真是不遗余力。你认为自己将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亲爱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觉得,你所有的这些想法都将一事无成,你正在误入歧途!”
面对打击、面对嘲讽,安徒生没有停止写作。二十一岁那一年,他写了一首题为《垂死孩童》的诗,诗中写道:“母亲,我累了,我想睡了,让我歇息在你的心畔。”这首忧伤而温馨的诗歌,奠定了安徒生作品的精神底色,那就是:沐浴在爱中传播爱。
按照一般人的设想,这名贫困潦倒、饱经挫折的少年,一定对社会充满着仇恨和厌恶,一定会在文字中发泄他的愤怒和诅咒。然而,恰恰相反,安徒生的笔下流淌着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真的文字。
三十岁的那一年,安徒生出版了第一本童话故事集。这是一本只有六十一页的薄薄的小册子,收入了《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达的花儿》等四篇作品。这本文集没有获得多少的好评,有的评论家甚至苛刻地说,安徒生根本就没有写童话的天赋。但是,安徒生坚信,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快乐所在:“我现在要开始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呢!”
从此,差不多每个圣诞节他都要出版一本童话,献给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小读者。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夜行的驿车》中讲述了一个安徒生的故事:在孤独的旅途中,安徒生遇到了爱他的美丽女子埃列┠取お葛维契奥里。她爱他,他也爱她,但他还是拒绝了她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由于这爱情,他那五彩缤纷的一连串童话将黯然失色,悄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到那时,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安徒生的一生写下了二十本童话集,一共一百六十八个童话和故事。在他逝世前曾经说:“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要说,是大得过分了的代价。”但是,他也得到了丰盛的收获: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提升了丹麦文学在全世界的地位;他以一个人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充满爱与幸福的童话天堂。
一位安徒生身边的朋友指出,“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是悲伤”。晚年的安徒生,尽管名扬四海,但依然没有摆脱贫困。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前一年,饱受肝癌折磨的安徒生收到了一封读者的来信。信来自遥远的美国,是一位上小学的小女孩写来的。信中附有一张一美元的钞票,以及一份刊登着安徒生身体病弱、贫困潦倒的消息的报纸剪报。不久,更多的孩子纷纷寄来了小额的钱款。安徒生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以小语种写的故事,居然能够在距祖国如此遥远的地方找到这么多的读者。”
英国文学评论家高斯来到丹麦,见到了濒临死亡的安徒生,他描述说:“一个高个儿、上了年纪的绅士,身穿整套的褐色西装,戴着一顶颜色同样深浅的鼻烟色鬈毛假发。”高斯接着写道:“那一瞬间,我好像被狠戳了一下,他那张古怪丑陋的脸和手,他那极长的令人眩晕的胳膊……汉斯·安徒生的脸是一张农民的脸,长至一生的感性和文化生活也没有能够从他的脸上移去泥土的印记。”
公元两千年的春天,我曾经在哥本哈根的街巷里寻访安徒生当年居住过的旅馆。还是几百年前的石板路,还是尖顶的小楼,还是明亮的黄墙。就在那间仄仄的小屋里,没有钱买煤生火的安徒生,裹着毯子写下了《海的女儿》、《拇指姑娘》等脍炙人口的故事。他忍受着寒冷和饥饿,眼睛里却闪烁着爱的光芒。
安徒生的写作增添着世间的爱,抵抗着世间的恶。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冷酷、嘲讽和绝望,对于有缺陷的人性,他也仅仅给予温和的批评。在他的作品里,流淌着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海水,散发着炭火般的温暖。他给孩子们梦想的勇气,孩子们则努力在人间实现梦想。
我在纪念馆中看到了安徒生的照片,丑陋、寒冷而忧伤。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高斯的形容——是的,这是一张“农民”的脸,这是一张烙着“泥土的印记”的脸。安徒生一辈子也没有背叛土地。他自己身处苦难中,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爱的追寻。
他的写作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
他的人生是沐浴在爱中的人生。
他是一棵受伤的芦苇,却永恒地挺立着。
是爱,让安徒生最终战胜了苦难;是爱,让安徒生在临终之前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幸运的”。
安徒生,一个卑微的鞋匠的儿子。
安徒生,全世界儿童共有的父亲。
安徒生的文字,是一双温暖的手,伸向一双又一双寒冷的手。
安徒生的文字,是两瓣湿润的唇,亲吻着干裂而苍白的嘴唇。
这正是我所景仰的写作。
这正是我所景仰的生活。
二
当希特勒神气活现地夺取政权、纳粹在国内推行恐怖统治的时候,德国年轻的神学家朋霍费尔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讲学。
他公开抨击纳粹主义。
他是安全的。
然而,他为这种安全感到耻辱。
“我来美国实在是一个错误。”朋霍费尔在给朋友尼布尔的信中这样说。他决定立刻回国。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刻回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假如此时不分担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加战后生活的重建。”
他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他,宛如太阳在呼唤向日葵。
神学家吕斯布鲁克说过:“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向日葵昂头向着阳光开放,太阳转至西方,它也随而转向西方,它始终面向阳光的温暖。但是,在晚上,它便收拢自己,隐匿自身的颜色,等待新的日出。”朋霍费尔采取他自己特殊的方式来“等待”新光的再度降临——他向黑暗猛扑过去。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朋霍费尔也没有为自己当初归国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在狱中的一篇日记中写道:“我从不为自己在一九三七年夏天作出的决定后悔,而且似乎奇怪的是,我相信我的生活一直在遵循着一条笔直平坦的路程,就其外在的环境而言就是这样。它一直不断地丰富着我的经历,为此我只能感激。”他没有恐惧之心,只有感激之情;他没有懊悔之意,只有喜悦之感。
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破晓,在盟军解放佛洛森堡集中营的前一天,朋霍费尔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向巴伐利亚森林边缘的刑场。正如耶稣明知十字架的苦难在耶路撒冷等待着他,依然毫不犹豫地走向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奔赴十字架的道路;朋霍费尔在临行前的那一刻,并没有对死亡低下高贵的头颅,而像平时一样温和地对着刽子手微笑。
朋霍费尔给狱中难友的最后告别是:“这就是结局。但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他尘世生命的终结,正是永世生命的开端。他向今世的黑夜道晚安,醒来,却要在永世的黎明道早安。
这名年轻的学者在狱中写下了一批书信和零散的札记。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学者”或者“作家”来看待,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些文字能够在身后得以整理并发表。
这些文字汇集起来就是薄薄的一本《狱中书简》。就是这样的一本小书,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神学的发展方向。
我无数次地《狱中书简》。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忧伤的时候,当我怨恨的时候,当我受到侮辱的时候,当我遭到误会的时候,当我遇到困苦的时候,《狱中书简》都是一剂让心灵重归宁静的良药。在朋霍费尔所遭受和承担的考验、羞辱和折磨面前,我自己所经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经历的一切像尘土一样微渺、像鸿毛一样轻飘。我经历的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不是太重了,而是太轻了。
在这些没有经过谋篇布局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个伟人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隐秘细节,他的生活已经惊人地融入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那些悲惨事件之中。他与所有的受难者同在。
一九四三年的圣诞节,在给父母的信中,朋霍费尔写道:“不用说,我非常盼望得到释放,与你们在一起。但是,这许多年来,你们已给我许多欢乐的圣诞节,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其光辉足以强烈地照亮这幽暗的圣诞节。……从回忆中得到的温柔的感觉,属于人类更美好更珍贵的东西。凡能坚持和维护这不可剥夺的价值的人,是不会被压倒的。”他的心态是如此平和与谦卑。他没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业,他认为自己仅仅在从事一件如同吃饭、穿衣一样“理应如此”的事情。
在信中,朋霍费尔继续写道:“我敢说,在监牢里守候圣诞节的人,比在别的许多地方、比那些有名无实的人,更有意义、更为真诚。上帝会降临到人们通常憎恶的地方,基督因为那个客店没有他的地方而生于马厩——关于这些事情,囚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对于囚徒来说,圣诞故事在一种非常真实的意义上是一个喜讯。这种信仰使他得以同圣徒交流,赋予他以超越时空限制的默契,并且使在此被监禁的岁月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没有被灾难所征服,他以自己的坚贞反证了敌人的虚弱,他以自己的喜悦烛照出敌人的丑陋。他也没有对未来流露出一丁点的失望。他向死而生,朴实无华、清水出芙蓉般的文字是他生命的延伸和发展。他更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骄傲,他强调自己是卑微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不过是在“分担上帝的苦弱”。
就在被杀害之前三个月,朋霍费尔在一封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这最后的两年告诉了我,我们所能经历的东西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失去他们所有的一切,只要想起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了:我们没有权利说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外边“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我”存在于“我们”之中。正如英国诗人约翰·多思所说:“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就是少了一点,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用另外一种形式参与反对极权主义斗争的美国作家海明威,将“丧钟为谁而鸣”作为他最伟大的一部著作的名字,并在扉页引用了这段话。与海明威一样,朋霍费尔也认为,每一个处于镣铐之中的兄弟同伴都是自己的耻辱;每一次渴望自由的每一次被压制,人权的每一次被侵犯,都是每个人的失败。因为我们被连结在人类之中,分享着各自的命运。我们必须直面邪恶,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正如《圣经》中所说:
义人在恶人面前退缩,
就像趟浑之泉,弄浊之井。(《箴言25:26》)
在备受折磨和***的牢狱生活中,朋霍费尔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并无比平静地面对死神的到来。他的文字达到了朴实和真实的极致,因为他的心灵也达到了朴实和真实的极致。
在另一封短信中,他请求父母给他送去“火柴、面巾和毛巾”,还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得到一点牙膏和几粒咖啡豆吗?”这是最打动我内心的细节——这位圣徒,并非“特殊材料”制造的人,而是就在我们身边的、活生生的一个人,他离我们并不遥远。他有着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日常生活的需要,他跟我们一样呼吸和饮食,跟我们一样渴望爱与被爱。他的软弱之处,恰好是他的刚强之处。他的腼腆之处,恰恰是他的高尚之处。
朋霍费尔的一位难友、英国军官佩恩·白斯特,是集中营中的一名幸存者。他在《文洛事变》一书中写道:“朋霍费尔简直是谦卑虚心与亲切温和的化身,在我看来,他在生活中每一件小事上总是在散布着一种幸福和快乐的气氛,仅仅为他活着这个事实也总是在散布着深切感激的气氛。……他是我所见过的极少数这样的人之一。”很明显,朋霍费尔自觉地分担着“上帝的苦弱”,在狭小的囚室中体验着天堂。他将爱传递给身边的难友,他在把面包分给难友的同时,也分给他们同情和怜悯的感情;他在把衣物赠送给难友的同时,也将温暖和幸福的感觉送抵他们的心灵深处。吕斯布鲁克说:“爱并不是默然无声,它永不停息地呼喊——时刻准备去爱。”朋霍费尔的呼喊穿透了监狱厚厚的墙壁,也穿透了时间漆黑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