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一种行当，叫看西湖景。京城街头看西湖景那叫一个绝，绝到新科文状元江辉江大人的母亲江老夫人都一天不落地去街上坐看。

要提起这个江老夫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她祖籍江西，家中显赫，小时候是使奴唤婢，好不风光。可谁知中途家道败落，一贫如洗，最后孤身一人的她嫁给了穷书生江生为妻。可偏偏老天不睁眼，江生不但没考取个一官半职，就在儿子江辉三岁那年，他却撒手蹬腿一命呜呼，只扔下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江老夫人掩埋了丈夫，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便领着孩子过起了生活。她又当爹又当娘，一心想让儿子江辉识文断字，长大了能考取个功名。家穷，雇不起先生，也送不起学堂，江老夫人便凭着自己小时候读书学到的知识，自作先生，教起了儿子读书。真是十年寒窗，等江辉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在母亲的支持下，到京城参加科考，结果一举夺魁，成了状元郎。江辉住进状元府后，便把母亲接了来，想亲自侍奉，以报答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可谁知皇上偏偏把江辉派到江南，让他去治理那的水患。江辉放心不下母亲，江老夫人叫儿子放心，她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江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京城。江辉离家一段时间后，江老夫人确实觉得在府中过于寂寞，就由贴身丫环春锁陪伴，到街头闲逛，结果就发现了看西湖景的，结果一看入迷，以后是每天必看，乐此不疲。江辉几次差人回来，得知母亲痴迷上了看西湖景，觉得她有迷恋的事儿可做，至少不至于寂寞孤独，反倒放下心来。

这天，江南水患治理即将大功告成，江辉也奉皇命回京述职，他抽空回府看望母亲。可谁知还没等说上几句话，江老夫人便像被火烫到了一样，跳起来叫过春锁就往外去。江辉急忙问母亲去干什么，江老夫人扔给他一句“新西湖景今天开片”，然后便爬上车子，匆匆而去。江辉一见母亲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他正准备去看看那个西湖景到底什么样，皇上突然降旨要召见他，江辉不敢怠慢，急忙穿戴好朝服，进皇城朝见皇上。

进了皇城，叩见了万岁，向皇上汇报了治理水患的主要措施和现在的情况，皇上大喜，对江辉大为夸奖，然后和他闲聊起来。

“江爱卿，朕早就听说你有个慈母，而你又是有名的孝子，此番离京将近一年，你回来述职，有没有见到令堂呀？”

江辉急忙如实回禀：“回万岁，臣已经见过了家慈。”

皇上点点头：“那此刻令堂肯定是在等你回家团圆了。”

“回万岁，家慈此刻正……正在街上看西湖景。”

皇上一愣：“什么是西湖景？”

“回皇上，看西湖景其实就是艺人当街摆好一个布柜或者木式暗箱，观看者坐在围摆在四周的条凳上，通过箱柜四壁上开有的仅能一眼观看的小窗户向里看去，就会看见里面绘制的风景彩画。而艺人拉起一旁的操纵绳，随着他嘴里唱着各种唱词，里面的画面也不停地配合转换，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皇上顿时来了兴致：“看来这西湖景有些情趣，来呀，去请江老夫人，那西湖景也要一并进宫。”

太监闻讯动身，很快，江老夫人在春锁的搀扶下来到皇城，跪倒在地，拜见皇上。

皇上命江老夫人平身，简单问过几句后便切入主题：“老夫人，那西湖景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你，让你流连忘返呢？”

“回皇上，西湖景是景好词更好。一个平凡无奇的箱子，可你往里面一看，那真是别有洞天，风光无限。而拉西湖景的人边拉边唱，通常唱词让你知道天下美景、古往今来，真是太好了。比方前一段时间我看的那个天下百工吧。”

“不错！”皇上兴致大涨，“那你们现在看的是什么呀？”

“现在看的是西湖十景。”

“好一个西湖十景，那朕也要欣赏一番。来呀，叫那个弄西湖景的给朕就弄这个西湖十景。”

一个街头卖艺的，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而且又是给皇上献艺，弄西湖景的艺人当时就吓得有些发瞢了，哆哆嗦嗦跪倒：“回皇上，这……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玩意儿，太糙……要不草民回去换那个最好的来演给皇上。”

“不必，你就弄这个西湖十景！”皇上说完，移步向前。

艺人脸色惨白，两腿发颤，嘴唇发抖，声音颤抖着唱了起来：“世上都晓天上有天堂，却不知天堂也在人间这一方，上天有爱民之德恩义广，把那天堂美景派到了人间的福地康庄，人间天堂有好几处，这头一处就是那西湖在余杭。余杭西湖景色美，独有那十色佳景独步天下美名扬……”

艺人边唱边拉动了西湖景，可坐在那仔细观看西湖景的皇上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胆刁民！”

艺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万岁饶命，草民该死！”

江辉当时就愣住了，他急忙跪倒：“万岁，不知是什么冲撞了圣驾，以至龙颜大怒。”

皇上坐在乡龙墩上，脸色铁青：“你自己看看吧！”

江辉急忙转身来到西湖景跟前，凑上去顺着小窗户单眼向里瞧去，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差一点儿坐到地上。

西湖景里面那是什么西湖十景，原来是一幅幅极具挑逗性和刺激性的不堪入目的春宫画。

江辉慌忙转过身来，跪倒在地，叩头山响：“罪臣不知，罪臣该死，求万岁降罪！”

皇上摆了摆袍袖，看了看江老夫人：“老夫人，这西湖景里面是什么？”

“是西湖十景呀！陛下刚才已经看过了吧，真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令人流连忘返！”江老夫人说完，满脸都是一副沉醉的样子。

皇上死死地盯着她，老半天开口说道：“好，那朕就让你再沉醉一番，你现在就去看西湖景！”

江老夫人颤抖着站起来了，准备让春锁搀扶着去看西湖景。皇上一声呵斥，禁止别人搀扶，春锁吓得瘫跪在地上，江老夫人只能自己颤巍巍地朝着西湖景走去。突然，脚下一绊，一下子被条凳绊倒，重重摔倒在地上。

众人一愣，只见江老夫人急忙爬起来，两只手在乱抓乱摸着，嘴里焦急地说：“春锁帮我，快来帮我！”皇上眉头一皱：“江老夫人，你的眼睛？”

江老夫人浑身一颤：“回皇上，老身眼睛完好。”

皇上点点头：“那好，那你看看朕一共点了多少盏宫灯？”

江老夫人额头微微渗出了细汗，过了一会儿，她答道：“回陛下，老身只能看到近前的这十六盏宫灯，远处的就看不清了，所以老身说不出具体有多少盏宫灯。”

皇上猛一拍桌子：“大胆民妇，竟然信口胡言。现在本光天化日，朕的宫里根本就未点燃宫灯。”

江老夫人急忙跪倒在地：“万岁圣明，老身其实已经……双目失明……”

皇上和江辉全愣了，皇上急忙追问原因。江老夫人长叹一声，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江辉奉皇命到江南去查治水患，是一件苦差事，江老夫人特别担心儿子，每天里茶饭不思，晚上觉也睡不好，日积月累，火攻双目。而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来到状元府，经过介绍才知道是江南来的，受江南大员的差遣，来看望江母，并求江母给江辉传个话，让他对江南水患治理过程中发现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此时江老夫人才明白江南水患其实人祸大于天患，历年来朝廷一直拨付筑堤防洪专项用银，可这些银子却被江南那些官吏们中饱私囊，致使堤防不牢，大水一来造成水灾。而那些官吏们又借水灾大发不义之财，致使人祸猛于虎。而江辉这次奉皇命前去治理水患，实际上是查清灾后的人祸，从而一一清理。那些人见行贿江辉无效，又知道他是个孝子，便把矛头对准了江老夫人，希望能从老夫人身上打开缺口。老夫人明白真相后，当场怒斥了那些人，并把他们赶出了状元府。虽然赶走了行贿的人，可江老夫人却整天为儿子提心吊胆，她清楚儿子每天都生活在刀尖之上，她为儿子吃不香睡不着，百火攻心，最后造成了双目失明。双目失明后，江老夫人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件事，更不想让儿子为家里分心，所以她听春锁的建议每天都在她的搀扶下出去看西湖景，实际上她根本看不着，她出去的真实目的就是通过行动告诫世人：江家一切正常，江辉治理水患拥有坚强的后盾。而儿子突然回来也出乎他的意料，她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双目失明的事儿，所以故意借口看西湖景要紧，匆匆离开了家。可她做梦都没想到，她看的西湖景竟然是春宫画……

皇上点了点头，侧脸看着春锁：“是你把看西湖景介绍给江老夫人的？又是你每次陪她去看？”

春锁浑身栗抖：“是。”

“你每次都去难道不知道这西湖景实际上是春宫画吗？”

春锁咬了咬嘴唇：“回万岁，小女子知道……可小女子也得那么做……因为弄西湖景的人……是我哥哥！”

皇上皱起了眉头，他盯着弄西湖景的艺人：“春锁真是你的妹妹？你这春宫画是哪里来的？”

艺人点头称是：“回万岁，春锁的确是草民的妹妹。草民这些画是一个勾栏院给的，老鸨说只要我每弄一次，她就给我银子。每有一个因看了我这春宫而去她们勾栏院的人，就赏十文铜钱。所以草民就……草民这么做就是想赎回我妹妹！”

原来，春锁兄妹都是苦命人，一年前跟随父亲行走江湖，靠弄西湖景为生，可谁知来到京城时，老父亲突染重病，撒手而去。为了葬父，春锁卖身为奴，后来进了状元府，而她哥哥依然在街头靠弄西湖景过活。春锁想着哥哥，也思考怎么才能让哥哥的西湖景声名鹊起，好挣钱娶妻生子承续他家的香火。正好江辉到江南治理水患，而江老夫人一生节俭，便辞退了那些下人，只留下春锁等几个人和她一齐勤俭持家。而江南人前来送礼求情特别是江老夫人眼睛出问题之后，春锁便给她出了出去看西湖景的主意，并向她实话实说那艺人是其哥哥，她想借状元慈母看西湖这一名声来让哥哥多挣些钱，而江老夫人去看西湖景则不需要交一文铜钱。江老夫人一见此事可以一举两得，便一口答应，于是她天天在春锁的陪同下去看西湖景。而春锁的哥哥则一心想着早日挣够银子赎妹妹自由身，所以他在勾栏院老鸨的利诱下决定在西湖景里拉春宫图，在唱词的最后一句巧妙地加上勾栏院的地方，促使那些人去勾栏院。而状元母亲迷恋了他的勾栏院的事实又让官差不敢随便检查他的西湖景，所以也等于给他多加了一道保险。没想到今天被皇上发现了秘密，只好实话实说……

听完具体缘由，皇上大为感慨：“江老夫人，为子之业，宁肯盲装不盲，真乃天下慈母！朕赦你无罪！春锁兄妹，虽然也是为手足着想，可毕竟当街卖弄春宫，实乃秽淫之举。判春锁鞭笞四十，春锁兄发配三千里，入军营为奴，那座勾栏院由官府查封，老鸨扛重枷示众三天，同样为奴！”

江老夫人这才明白整个事情，她急忙跪倒：“万岁开恩！春锁兄妹二人事出有因，且皆为对方着想，只可惜是出此下策。可老身觉得主要原因不在她兄妹二人，而在老身，如果老身不被其利用，一切便不会发生。所以老身宁愿替他们兄妹承担罪责，或者老身愿意倾家之所用，为其兄妹捐钱免罪！求陛下恩准！”春锁兄妹做梦都没想到江老夫人会这样对待他们，她们大受感动，突然跪下：“万岁，草民刚才撒了谎，我们这么做是另有隐情！”

原来，江南那几个大员见江老夫人软硬不吃，便从她的身边人打了主意，最后攻下了春锁，许诺春锁以重金，建议春锁兄妹通过西湖景拉放春宫图，天天让江老夫人去看，然后他们散布谣言，说江老夫人老而不尊，生性***，如此母亲，怎么能教育好孩子，状元江辉定是昏官。从而对江辉发动进攻，进而保住自己。春锁兄妹依计行事，可她们做梦都没想到江老夫人会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对待他们，终于使他们良心发现，说出了实情。

江辉和江老夫人都大吃一惊。皇上点点头，其实他早已经听到了京城里关于江老夫人老而更淫的传闻，也收到了江南那几个大员包括朝廷一些大员参奏江辉的奏折，皇上想亲自查看一下究竟，便把江辉调回来述职，就此查证此事，结果最后才查明了真相。皇上当场决定，对江老夫人免予惩处，春锁兄妹先戴罪立功，待查办完江南那些贪官污吏后再看情况予以奖惩，并赋予江辉生杀予夺的大权，让他明日返回江南，把相关贪官污吏等人一律从严惩处！

一场虚惊总算终止，众人从皇城出来，一言不发，可是都在默默地考虑：生活没有旁观者，任何丝毫的大意和行为不典，都会使自己成为任人观看甚至是任人操纵的西湖景！

（发表于《百花悬念故事》2011年8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