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4
|本章字节:13428字
光绪没有言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了看寇连材刚刚从军机处呈进来的奏折,一沓子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上,说道:“师傅,你心里怎生想的?”
“奴才以为康有为所言甚是。”翁同龢暗中咬一下嘴唇,说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明末李自成之乱,不可不引以为戒。奴才意思——”“翁相所言差矣。”陈宝箴扫眼翁同龢,在光绪面前躬身道,“皇上,时局平稳,贪赃枉法之事在所难免。恕奴才斗胆,便圣祖爷雄才大略亦何尝不为之头疼?人之初,性本善。条约签订,举国沸腾,莫不欲振奋以血国耻。各级官吏皆蒙皇恩浩荡方有今日,值此维艰之际,但稍有天良者,岂能不为之心动?即使真有人心丧尽者,在苍生的怒海狂潮中,又敢不收敛?奴才以为,此实不足虑。”
“抚台太抬举他们了。皇上前番下诏征询各省督抚意见,除陈抚台与刘、张二制台,响应者还有何人?国事至此,实令人忧心如焚。然急往往不能成事,反会坏事的。”翁同龢起身踱着碎步。
“形势至此,已是——”
“师傅所言不无道理。此事那就先缓些日子,等虑得缜密了再说吧。”光绪阴郁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厚重的宫墙价久久凝视着远方,良晌,不胜感慨价长叹了口气,似言语,又似喃喃自吟,道,“人才,说到头还是缺少堪用的人才呀。倘都能体谅朕的苦心,那该有多好。”说着,他沉吟着提笔饱蘸浓墨,挥将起来。
袋烟工夫,光绪放笔复审视了下,开口道:“师傅,你们且看看有甚不妥的。”翁同龢默然望着光绪,上前双手接了:
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谕中外臣工保荐人才,业经次第擢用。当兹时事多艰,尤应遴拔真才,藉资干济。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将军督抚等,于平日真知灼见、器识闳通、才猷卓越、究心时务、体用兼备者,胪列事实,专折保奏。其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各举所长,俾资节取。该大臣等当念以人事君之义,一秉大公,详加考核。倘或苟且塞责,谬采虚声,甚至援引私人,赡徇情面,滥保之咎,例有专条,定惟原保之人是问。钦此。
“皇上文思聪敏——”
“罢了,别给朕戴高帽子了。”光绪淡淡一笑虚抬下手,望眼康有为,“你也看看,若有不妥处提了出来,朕重重有赏。”许是困了,说话间,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陈宝箴见状,沉吟了下躬身打千儿便欲道乏,只嘴唇方自翕动,却见光绪摆了下手,问道:“湖南现下情形怎样?”陈宝箴咽了口唾沫,道:“回皇上,湖南风气较之两广、浙江、江苏等地,闭塞守旧了些。然自去年江标、徐仁铸及稍后到任的按察使黄遵宪大人、维新志士唐才常、熊希龄、谭嗣同等人推动,风气已然大开,并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设立矿务局、铸钱局,举办电信、小轮船、铁路、兵工厂,成立时务学堂,设立南学会,创办《湘报》……”
“是吗?!”光绪兴奋得两手一合,道。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但皇上变革谕旨一下,奴才愿以顶戴花翎担保,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奴才定将湖南治理得民富库殷!”
“好!”光绪神情激越,双眸熠熠闪光,“朕闻得湖南举子赞曰:‘环视中外,可与共保岁寒者绝少,惟我义宁中丞,识力兼优,名实克副。’始犹有不信,今听你言语,果不其然。但有尔等奴才,我大清中兴何愁不能实现?!”说话间,他趿鞋下了炕,“看来朕于外边形势估计得太低了。陈宝箴。”
“奴才在。”
“你所提练兵、筹款诸法朕准了,下去便着手推行。朕将湖南交了你,治理得好,你想甚朕便与你甚。不过,设若差事办砸了,朕断不会轻恕了你!”
“奴才谨记圣训。”
光绪心情极好,漫步踱着,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人百伶百俐,参不透今日天下事,实宽纵得过了。《左传》里头有句话‘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对于庶子,要多行善举。但对于这些冥顽不化之徒,绝不能开了枉法徇情的例。不然,要不了几年,这事儿便没法挽回了。还有句话,你要好生记着——”他轻咳了声,双眸直直凝视着陈宝箴,一字一句似从齿缝中蹦出,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持定见,勿为浮言所动!”
“皇上放心,奴才定刻了心上。”
“好了,你道乏吧。到你六爷那看看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另外,告诉他不必再递牌子进来了。”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便道,“来,我们边用膳边谈。”康有为斜签身子坐了光绪身侧看时,燕窝鸡糕酒炖鸭砂锅摆在膳桌中间,四周四碟子小菜,两荤两素,另有几盘子细巧宫点。他一向以为皇帝吃饭,必定珍馐佳肴,此时不禁一愣。寇连材待饭食摆好,哈着腰正要退出去,光绪却叫住了他:“你去暖阁将桌上那书取了过来。”
“嗻。”
光绪这方举筷子点着菜笑道:“放开了用,不要拘束。”康有为在胡思乱想间忙不迭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这鸭炖得最好,朕师傅最爱用的。你尝尝看做得怎样?”光绪见他只在身前碟中搛菜小口嚼着,遂举箸搛块鸭肉放他碗中,复搛块豆腐嘴里嚼着,说道,“看了觉着怎样,嗯?”“皇上圣明。”康有为躬身答道,“此乃三百年之特诏,可去拘牵之见,光大维新之命。实社稷之福、苍生之福。”
“你可莫要逢迎朕。”
“臣不敢。皇上举人才诏,确中国自强之基,天下臣民讲求时事之本。”光绪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因见康有为用不畅快,略吃了几口便起身要漱口茶。康有为忙要起身谢恩时,光绪一笑,说道:“朕晓得你们都没进食,能吃便多吃些,朕在那边看折子,吃饱了过来说话。”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去。
他一去,康有为如释重负,因为肚饿,风卷残云,盏茶工夫便将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嗝打将上来,脸涨得通红。眼瞅时,却见翁同龢已然在炕前杌子上坐着,忙揩嘴上前谢恩。光绪一手端着冰水,一手握笔疾书,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略一顿接着又写了几行,揉着发酸的右手笑道:“坐,坐着。”康有为躬身打千儿谢恩,正要开口说话,光绪却已开了口,“回头拟旨,着直隶提督聂士成总统淮军驻津、沽,江西布政使魏光焘总统浙军驻山海关,四川提督宋庆总统毅军驻锦州,以上诸军,俱听北洋大臣调度。”
“嗻。”
光绪吩咐把炕桌撤掉,见寇连材捧书近前,努嘴示意递与康有为,这方笑道:“陈宝箴那奴才称你‘于古今治乱之原,中西政教之大,类能苦心探讨,阐发详尽,实一时奇士’——”
“陈抚台谬赞,奴才——”
“莫要谦虚了。师傅将你那《新学伪经考》呈进来,朕一直没得闲时看,昨夜细细阅了,确是立意不俗。祖宗之法,适时则用,违时则弃,实不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光绪咽了口唾沫,“不过,其中言词亦有不恰之处,朕与书中都作了注,下去你再好生看看。对了,朕授你工部主事,你怎生想的?”
康有为不防光绪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支支吾吾道:“奴才定……定竭忠尽力,做好差事,绝不负皇上——”
“有这话便好,朕这就怕你想不开呢。现下许多事儿做起来还很难。工部主事是屈了你的才,只日后有的时日,不愁没有升迁日子。”见康有为起身欲谢恩,光绪虚抬了下手,长吁口气说道,“现下四邻交逼,竟议瓜分我华夏。唯有吐故纳新,方可亡羊补牢。朕今日宣你进来,为的便是这事。你心里怎生想,都说来朕听听。”康有为正自聆听着感慨,听光绪言语,忙干咳两声收了心思,沉吟片刻,躬身道:“方才翁相唤臣时,臣等正议这事。目下群情激愤,然与维新变法主张却知之不深,故臣等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灌输变革维新思想,以唤醒人心。众人皆醒了,那些顽固守旧之人便孤掌难鸣,如此推行新政,便可减少许多阻力。”他咽了口口水,语气已是更加舒畅,“而要唤醒人心,首在办报,其次则在开会——”
“嗯——”光绪似乎不耐,挪动了下身子,问道,“但唤醒了人心,该如何变革维新呢?”
“富国、养民、教民。”康有为接杯啜口冰水,侃侃道,“富国,臣请开制度局,详定宪法。养民,臣请准许民办各种机器工业、民办轮船、铁路运输业……鼓励商会……”
“商会者何?”光绪身子仰着,挪腿下炕。
“一人之识未周,不若合众议;一人之力有限,不若合众股,故有商会。至于教民,臣请废止八股文,大译新书灌输新识……”光绪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康有为方自收了口。见光绪神情亢奋、毫无倦色,康有为心中直觉着喝了蜜般地甜,正自胡思乱想,光绪说道:“对了,你方才言语设议院以通下情,此——”
“臣意以府县为单位,每十万户中公举一‘议郎’,供皇帝咨询和讨论政令——”
“朕不是这意思。”光绪望了眼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悠悠摇着,“朕是问你这议院与英法诸夷那议院可有两样?可是也像他们那般君民共主?”康有为愣怔了下,这才察觉光绪脸上不知何时掠上一丝阴郁,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小心开口回道:“臣所言议院与诸夷议院无二。皇上……皇上但放宽心,设立议院,会议之士,仍取上裁,不过达聪耳目、集思广益而已,断不会于上权有损。”
外殿大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了进来,已是申正时分。光绪默不做声,目光望着窗外缓缓西移的日头,久久地一动不动。皇权旁落的滋味他体会太深了!
康有为怔怔地看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道:“皇上,设若早日更新,力图自强,我煌煌天朝何至含诟忍耻,割地赔款于小小日夷?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倘仍是徘徊迟疑,则事变必来。到那时若思振作,然大势既坏,虽有圣者,无以善其后矣。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三思!”光绪身子针刺价颤抖了下,回眸望着康有为:“这做的甚来,快快起来。”
“皇上——”
“朕何时说过不为之了?”光绪淡淡一笑,说道,“你滔滔不绝一气说了那么多,难不成也不容朕些时间思量吗?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的了。好了,起——”见亮窗外人影一闪,光绪戛然收了口,冷冷问道,“何人在外边?!”“是奴才。”奕朝冠上东珠颤巍巍地晃着,进了暖阁,于炕前跪下行礼道,“奴才奕给皇上请——”
“朕不是让陈宝箴告诉你明儿再递牌子吗?”
“奴才……奴才这方接着……”
“罢了,说吧,怎样?”光绪在窗前四下张望了眼,瞅着寇连材轻步出屋,方自转过身凝视奕。“回皇上,”奕抬袖揩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躬身道,“经赫德周旋,英国汇丰银行已应允借款。只……只俄法德三国极力反对。它们以干涉还辽应有酬劳为由,向我朝提出揽借要求。”
“要李鸿章转告他们,朕已应允向英夷筹借了。”光绪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皇上——”奕眉头皱纹折起老高,丢眼色给翁同龢,方咬嘴唇开了口,“此事……此事老佛爷已要李鸿章与俄法签订了《四厘借款合同》,总额四亿法郎,折银约一亿两,年息四厘,以海关收入为担保,分三十六年还清。”光绪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黑眸盯着奕,待他话音落地,冷冷道:“就这些,嗯?!”
“是。”
“告诉老佛爷,朕不准!”光绪盯了奕足有移时,一字一句咬牙道。
“皇上,此事——”
“皇上。”翁同龢仰着脸半晌没吱声,此时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奴才以为,与英筹借不……不如与法俄借更利于我朝。英夷据我江南富庶之地,而沙俄势力却在北方尚称贫瘠之地,同以海关收入作保,然细细考究,但与英夷筹借——”“东北三省如今还算贫瘠?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此事不必再说了。”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已然插了口,“奕,这些事儿日后都你去做。直隶的差事,朕意思后边交与了王文韶那奴才,至于李鸿章嘛,进京侍驾。这事你下去告老佛爷声,看她什么意思。”
“嗻。”奕迟疑了下,方嘴唇翕动着轻应了声。
“台湾方面可有甚消息?”
“听闻自唐景崧内渡后,台民复拥大将军刘永福做了总统,以台南为都,设总统府于大天后宫——”
《马关条约》签订当日,割台的消息就传到了台湾。台民闻之,“若午夜暴闻轰雷,惊骇无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随后多次致电清廷反对割台,只清廷全然不顾台民的呼吁。万般无奈之下,1895年5月25日,台民宣布成立了以唐景崧为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的“台湾民主国”,以求保卫家园。
“日军方面呢?”光绪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
“正……正加紧进攻。”
四下里一片静谧,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众人屏神静心地望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然而,光绪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龙颜大怒,只缓缓踱着步子。半晌,奕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下开口说道:“皇上,台湾既已割与日本,台民再怎生抵御也与我朝廷无关——”光绪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剑眉下鹰一样的眼盯着奕良久,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口气从齿缝中蹦出一句话来:“台民皆我华夏儿女,皆我大清子民,岂可言无关?”
“奴才——”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硬挺,大热天儿奕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奴才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奴才意思是——”
光绪阴着脸,轻咳一声道:“够了!”他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皇上,”翁同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近前躬身道,“现下朝廷已不宜再插手了,就任它自生自灭吧。”“自生自灭?”光绪浓眉压得低低的,“那么多的日军,台民如何抵敌?那种场面朕实在不……不敢想象……”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透出来,“派兵,不妥,也没甚堪用之兵可派。朕意思还是让两广、闽浙接济些军械粮饷过去——”
“皇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份儿上,再不能忍也得忍的。”奕“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叩头急道,“现下日舰在台湾附近水域昼夜巡弋,军械粮饷非只极难运抵,但日夷发觉,必又将重燃战火,奴才恳请皇上万万慎重。咱如今已无力再应付——”
“难道就看着台民去流血、去死?朕已然对不住台省千万生灵,怎忍心再漠然置之?”光绪说着转过身来,眼眶中却已盈满了晶莹的泪花。翁同龢移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视着外边的天穹。半晌,嘴唇翕动着缓缓开了口:“皇上心情,奴才们又何尝没有。只接济些军械粮饷,能阻止台民流血吗?恕奴才斗胆,皇上如此做,只……只会要台民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的。”
“你——”
“皇上,台湾孤岛,便再接济军械粮饷,终有一日要落入日夷手中。”见一边康有为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翁同龢忙不迭丢眼色止住。“要让台民少流血,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他没有说下去,只内心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说——”光绪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翁同龢,少顷回过神来,泪水禁不住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屋内一片死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晚风吹拂下檐下铁马叮叮作响。
“康有为。”
“臣在。”
“将你先时言语都写了递进来。”
“嗻。”
似乎再也提不起精神,光绪轻轻挥了下手不再言语,奕、翁同龢对望一眼,躬身打千儿默然出了屋。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随着,直出了隆宗门,康有为犹自思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
“康有为,你发什么呆呢?”翁同龢回眸望眼康有为,道,“还不快给六爷请安?”康有为哆嗦下身子自愣怔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还噙着泪,忙不迭抬袖揩脸打千儿道:“卑职康有为见过六爷。”奕双眼在康有为身上打量了良晌,方不相信价开口道:“你便是康有为?”
“正是卑职。”
奕淡淡一笑,不冷不热道,“你的作品本王早已拜读,今日有幸一睹容颜,真是三生有幸。”康有为略一拱手便欲开口,只翁同龢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已然插口说道:“六爷还有事儿要做的。日后相处日子多着呢,你就莫再讨扰了。”说罢,将手一让,“六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