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4
|本章字节:9616字
片刻光景,橐橐脚步声响处,一个大眼、俊中生威、矮矮胖胖、身穿四品补褂的官员进了屋。众人移目看时,却正是袁世凯。不想着翁同龢竟在此处,袁世凯愣怔了下方满脸堆笑道:“卑职袁世凯见过相爷。不知相爷在此,失礼之处还乞恕罪。”说罢,“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翁同龢虚抬了下手,“一边坐着说话吧。”“哎。”袁世凯依然单膝跪地行了礼,于窗前杌子端正坐着,点头示意诸人算是请了安,躬身说道,“卑职整日琐事缠身,今日方闻得强学会一事,特来为我朝中兴尽一份绵薄之力。不知相爷——”
“此事还需康有为说话,老夫只是被孝谦拉来做引人的。”
“翁相说笑了。”康有为喜形于色,起身向着张孝谦、袁世凯笑道,“苍天有眼,将二位大人送临鄙会,有为备感荣幸。但有二位大人襄助,我辈心愿何愁不遂?请二位大人受有为一礼。”“康兄这可太抬举慰亭了。”袁世凯伸手止住康有为。“诸位皆当世俊彦,朝中精英,慰亭粗鲁人儿,怎敢承此言辞?但蒙康兄恩允,列名强学会,慰亭已是诚惶诚恐了。”说着,袁世凯自靴筒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与康有为,道,“慰亭入会,愧无贡献,谨奉上银票五百两,聊应急需,还请康兄笑纳。”
“袁兄想得周到,如此有为便不客气了。袁兄厚情,有为这里——”
“康兄这做的甚来?这不将慰亭作外人看吗?”袁世凯扫眼张孝谦,说道,“我与孝谦兄既然入会,便当尽会员责任。孝谦兄,你说呢?”“是是,慰亭兄所言正是孝谦想说的。”张孝谦满脸尴尬地望着康有为,“孝谦来得匆忙,这身上——”
“孝谦兄但人来了,已胜似黄斤千两,更况日后少不得有出力之处!”康有为说着伸手拍了拍簇青的额头,“瞧瞧我,这一高兴也忘了招呼诸位了。王平!王平!”
“小的在。老爷——”
“快去把后院冰的西瓜取一个端上来!”
“嗻。”
几个人舔嘴咂舌,边嚼着西瓜边放怀侃着,只翁同龢、梁启超一个凝神聆听,一个满脸阴郁,只字不吐。约莫大半个时辰,二人起身告辞。翁同龢起身背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听得外边脚步声响,沉吟下复坐了。“相爷,”康有为拱手施礼,见翁同龢抬手示意,于一边杌子上坐了,满脸笑色道,“风从虎,云从龙,现下风云际会,依卑职意思,是时候了,您看——”
“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是吗?”康有为兴奋地站起了身。
翁同龢轻轻点了点头:“如今上至王公贵戚,下至村野小民,莫不以维新变革议论的最多。正式成立强学会,似已是时势所趋。学会举足轻重,左右舆论较之报纸胜过多多。但却比之更扎眼,更亦引起顽固守旧势力的注意。”他吁了一口气,深不可测的眸子凝视着二人,接着道,“那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切切大意不得。方才我自后门进来,发现外边形迹可疑之人少说也有一打——”
“这——”
“这些人现下还只是探风声,但正式立会,他们必会出来阻挠破坏。”翁同龢轻摇折扇,苍眉微皱,沉吟道。“这阵子成效显著,实出人意料。然我辈所行之事关系匪浅,万不可因这一点点成绩便昏了头脑。南通会馆现下已然暗藏危机,我意思你们师生这阵子暂先敛着些,筹备、接待这些事儿都由次亮他们去做。另外——”他的额上蹙起一层层皱纹,沉吟片刻,方道,“炸子桥那松筠庵比较僻静,你们过几日索性搬了那边去住。”
“松筠庵虽则僻静,只自上次公车上书,也非稳妥之地。”康有为攒眉踱了两步,说道,“办报立会,旨在宣扬维新变法主张,僻静处虽则安全,然于事无益。相爷,卑职意思还是留了此地。我辈立志变革,早已将生死置之脑后——”梁启超望着跳动的火苗,品量着翁同龢言语,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师,相爷所言甚是在理。我等生死事小,维新大业事大呐。松筠庵是不宜再去的,只河南会馆却不失为一好去处。那儿清静,来往文人骚客又多聚——”
“不妥——”
“就那里吧。”翁同龢摆手止住康有为,上下审视着梁启超足有移时,说道,“外边形势喜人,只里边你们却不晓得。恭亲王于变法维新一直模棱两可,他主脑儿多年,放出去的外官有多少?朝中得他好处的人又有多少?李季云三朝老臣,门生又何其多?再加上刚毅、荣禄、徐桐这些人,切不可大意的。”他顿了下,长吁了口气接着道,“便张孝谦,你以为他真心想着变法?此人为人反复,他之所以想入会,不外是想借机邀宠。我引他过来,为的便是能借此减少些李季云处的压力。你们日后要多留点心眼才是。”见梁启超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着却又止住,翁同龢遂问道,“想说什么?”
……
“但说无妨。”
“照这等形势,卓如以为——”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立会之事似不宜过早。倘有不测,怕要再拾人心,极难的了。”翁同龢手托腮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说道:“皇上意思,但有了这个团体为臂助,就可以迫使那些故步自封的守旧之士感到孤立,改变态度,使新政得以顺利进行。今日我来,便为了宣达皇上这个意思的。”他咽了口唾沫,沉吟了下又道,“现下立会风声已出,久无动静,人心亦会涣散。所以正式立会不能拖的。至于你说的——确值得一虑。”
“如今京师已小有气候,但各地亦皆这般,彼此呼应,复有何惧?相爷,卑职意思可与各地维新志士联络,加紧维新思想之宣传鼓动,您看——”
“嗯,不错。回头你们便与他们联系,我再与道希他们几个去信……”兀自说着,外边传来一阵纷沓脚步声响,还夹杂着朗朗笑声。翁同龢攒眉沉吟了下,与二人低语几句,梁启超导着出屋径趋后门而去。康有为目视着二人消逝在夜色中,半晌方下阶迎声过去,至月洞门时,却见陈炽、沈曾植众人循抄手游廊过来,于是紧赶两步上前,拱手笑道:“诸位仁兄这般高兴,不知有甚喜事?”
王照脚步橐橐走在前边,拱手还礼,笑道:“喜事谈不上,只能说是笑料罢了。”说着,扭脸望眼陈炽,“次亮兄,快与南海兄看看。”
“黑灯瞎火的,也不急这片刻光景。走,屋里说去。”
彼此寒暄几句落座,康有为吩咐王平拧热毛巾与众人揩脸,又要了点冰块瓜果,方自烛光下观望手中信札,却见上面写道:
长素兄并维新诸君子雅鉴:
时事多艰,国运日蹙,强夷虎视,百业待兴。忽闻强学会事,不胜欣然,奉银三千,资贺之余,以略表方寸。
甲午之战,慷慨几多?追忆少荃平生,何时不为强国?效泰西,兴洋务,办工厂,筑铁路,建立海军,派人留学,不辞鞠躬尽瘁,唯愿死而后已。孰料赴日缔约,竟成千古罪人。呜呼,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
遍阅《万国公报》,常于烛下独思。茅塞顿开,唯有维新。若蒙诸君不弃,少荃愿与为伍,携手同路,共开大业!
谨此
李鸿章拜上
“长素兄虽满腹经纶,只怕亦未想到似李鸿章这等人见人弃之辈也会有维新思想吧?”内阁中书汪大燮清癯脸颊上一对眼窝深深下陷,峭峻的面孔上素日里极少表情,只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笑道,“您瞧瞧他那些话儿,甚‘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还真有些感人呐,是吧?”
“岂止感人,简直便是醉人!将我等一个个都醉了,他好浑水摸鱼。哼,他做梦!”寿富边吃边冷声道。
“对,强学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岂能与他这等无耻卖国贼同流合污?!”
“真是恬不知耻!”
……
“诸位,”康有为褪掉外边褂子,取块冰块含了口中呷着,边悠然踱步,边说道,“李鸿章丧权卖国,实千古不赦之罪人。要我意思,索性明日里报上将这事给登了出去,也让世人看看他这嘴脸。”“妙!简直太妙了!如此一来,只怕他李鸿章便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王照口中西瓜塞得满满的,闻听也不吐子儿咕咚一声咽下,道,“此不正是我辈希望?次亮兄,你在军机处,他那条陈见得多,这评论的文章可要多费心呐。”
陈炽接毛巾仔细揩着手,望眼寿富,说道:“此虽大快人心,只于我辈事业怕弊大于利的。《万国公报》掀起滚滚热浪,已然引起刚毅、徐桐之流仇恨,便前日恭王爷还约见英国公使,要求李提摩太不得再刊登鼓动人心之文。但将此事登出,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自露形迹与他们?”
“那又怎的,我不信现下咱便弱了他们。”王照轻哂了声,道,“要我意思,该是明刀明枪与他们斗的时候了!”“小航兄此言差矣。”陈炽将毛巾递给汪大燮,回座轻咳了声道,“离着那时候还远着呢。”他长长吁了口气,“不说别的,皇上手中有一兵一卒吗?但老佛爷恼羞成怒,武力弹压,如何应对?”
“这——”王照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小航兄也不必太过沮丧,听闻皇上已有意要袁世凯在天津编练新式陆军,但有所成,吾辈不就腰杆子硬了吗?”
“是吗?”
“那还有假?”汪大燮说着起身用盘子递冰冻李子给众人吃,“长素兄约我等过来,不知为的何事?”“嗯?唔──”康有为兀自沉吟着,闻声愣怔了下淡淡一笑,开口说道,“近日要求入会之人络绎不绝,形势至此,正式立会已迫在眉睫。约诸位过来,想就此事商议一二的。”沈曾植与陈炽对望了眼,说道:“南海兄,此事我与次亮兄昨日商议着,依朝中这阵子动静,正式立会似乎还太早了些——”“不早了。”康有为摇摇头,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这时若再不立会,方拢了的人心会散了的。实不相瞒,方才翁相过来——”
王照四下里扫了眼:“翁相过来了?”
“嗯。依他意思,便皇上也这般想的!”见众人不再言语,康有为干咳两声,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接着道,“但要立会,这头炮必须打响。序文一事——”
“此事我看还得卓如兄不可。”汪大燮点头插口道,“前次一篇《论天下大势》,令多少读者爱不释手,便连夷人各报也相继转登——”兀自说着,外边传来梁启超话语:“伯棠兄太抬举卓如了。立会这等大事,序文要的是气势磅礴。这等事儿除了老师怕无人做得来的。”话音落地,梁启超抬脚进了屋。
康有为悠然踱着碎步:“序文关乎紧要,长素看就伯棠兄意思,由卓如执笔——”“不不不,此事非老师亲笔不可的。”不待康有为话音落地,梁启超已自急急开了口,“非是卓如推辞,实在是这等文章卓如从未写过,万一言语不周,岂不误我辈大事?”
众人目光望着梁启超,稍刻,又都聚了康有为身上。“这事——”康有为咽了口唾沫,“这等文章莫说你不曾写过,在座诸位谁又——”
“虽则如此,只老师中西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无所不有精辟独到之见解。此事还望老师莫再推辞了才是。”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如此……长素便勉为其难吧,不周处还请诸位仁兄不吝赐教。”说着便索纸笔。王平忙不迭捧砚过来,和梁启超一头一个抚平了纸。康有为攒眉沉吟片刻,饱蘸浓墨,凝神落笔挥将起来。众人移步看时,却见纸上写道: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
……
袋烟工夫,康有为方自收了笔。接着又谈了草拟学会章程、办报、办图书馆、办科学仪器馆以及联络各地维新志士广播维新思想诸多事儿。越说越高兴,康有为索性掏钱做东,命王平去饭馆叫了一桌酒菜,在屋中开怀畅饮,直天交亥时,方意犹未尽地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