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4522字
太阳就要落的时候,我看到从远处的沙丘上走来一个人。如果从我站立的角度来看,他行走的速度并不算快,几乎是在一点点地挪动,夕阳照着他的脸,他的脸模糊一团。
我不知道这个人要到哪里去,或者他刚刚干了些什么,是不是要从我身边经过,是不是即将走到我面前,却又会绕道而行,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我想,即便他真的走近我了,也不一定和我说话,而是擦肩而过,留下一种陌生人身上独有的气味。
在我的眼里,一个人散发一种气味,只凭着这气味,就能找到真正的同类。
他手里拎着的是什么东西?远远的距离我看不太清,我的视力不好。如果他是个农民,那么他手里可能是一把镰刀,已经磨得飞快,能削掉任何一种谷物,这使他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或者,他很沮丧,认为削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那一捆捆躺倒的谷禾,了无生趣,不如长着时的模样好看。
呵,我曾经熟悉一个农民,有三十多岁了吧,他读过中学,曾梦想到遥远的城市,去做写字楼的主人。为此,他起早贪黑,背着沉重的书包,到十几里外的学堂。有好几次,他不小心,在过河时踏入深深的泥淖,弄得全身都是泥水。然而中学没有读完,他就辍学回家了。书没读成,却落下个读书人才有的病根:肩膀有点儿歪斜,一高一低,走起路来十分滑稽。那是背书包造成的结果。但他从不向人讲述这个秘密。对他来说,这不是个骄傲,他曾有些忿然地对我说:在他眼里,读书的经历近乎一种羞耻。
我认识许多读书人,我不能说他们怎么不好,因为我也是个读书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举动,为尽早把书房里六个书架上的书全部读完,在一年的冬天,我租赁了郊区的一幢民房,除了书和一个火炉陪伴着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我刚刚与一位女孩恋爱,可她去了几次就不耐烦了:她要吃的,要流行音乐和电视,甚至想为这间简易的草房装上一些更时髦的玩意儿。我当然不能满足她,“这叫人过的日子吗?”她噘着红红的小嘴这样说。
“什么才是人过的日子?我活着觉得愉快就是,哪怕是在草窝里,”我说。她拗不过我,于是索性不再来了。
也好,正好可以静下心来进入。正是在那里,我熟悉了庄子、老子、孔子,熟悉了卡夫卡、蒙田、梭罗、杜拉斯、罗兰,巴特……如今回忆起来,那是一种多么揪心的呵,半夜里起风了,呜呜的声音在纸窗上吹响,烛火被一次次熄灭。有一次木门被哐啷一声重重地推开,我还以为被一个粗鲁的大汉推开的,结果什么也没有,是我没有把门栓好。还有一次,从窗棂上方扑楞楞飞进一只鸽子,怎么也赶不走了,它在屋内的一堆麦草上呆了整整一夜,好像一个朋友默默地陪伴了我一夜。
在下第二场雪的一个中午,真的有一位远方的朋友来找我了,他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我的,我至今记得他一副很斯文的模样:戴着金边眼镜,围着咖啡色的围巾,声音尖细得像个女人,而且,他有点驼背,还长着一双细长的腿。不知怎的,每次见到他时,我总会设想一下他的老年形象,会是一个又干又瘦的干巴老头。
当他眨吧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忍不住自己的感动,握手时竟让左手抢先伸了过去,以至于握住的是他的右手背。这让我差点笑起来,联想起了大街上的两辆三轮车,先是互相躲避,最终却撞在了一起,酿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
说说我的朋友和那场远逝的大雪吧。
他与我共同居住了三个夜晚,我们几乎彻夜都在长谈,话题涉及人类、战争与情感。炉火很旺,煮着忧郁的黑色咖啡,破旧的录音机里缓缓播出一曲民间音乐,《梁祝》或者《二泉映月》。夜里,我们披衣出门,知道雪已经停了,厚厚的积雪,把我们白天里留下的脚印抹得一干二净。在耀眼的河沿,斜坡上长着一排白杨,它们变得一动不动。这时候我感到,雪停了就是树不动了,或者没有风了。风像一只灰狼,躲入了一堆柴垛。远处是沉睡的村庄,有狗吠声隐隐地传来,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稀疏。地上一片明亮,能看清我们随手丢弃的烟蒂。
第二天一早,我的朋友走了,他显得欲言又止,说话有点结巴。我问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啊,没有没有……”,他急忙说,然后跳上了一辆去城里的马车。那两只猛然跳动的车轮,在车夫的吆喝下,溅了我一身雪水和泥点儿。
然而事后,我才从另一个朋友嘴里知道,他要一个人徒步去走长江黄河。他到我这里来,是为了得到点资助,哪怕只是几十元钱。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开口。时隔不久,我就从晚报上得到他在藏北死去的消息……我性格内向的朋友呵,你难道要让我在懊悔和不安中度过一辈子么。
十多年过去了,又有许多人向我走来,有的成了那么真挚的朋友,——他们几乎个个不安于现状,人人都想做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当然,那样的情景至今没有出现。再说,什么才算是大事情呢,对于一个农民而言,让地上长出谷子来就是大事情。
在我们之间,有的则发生了一些这样那样的抵捂,口角和冲突,我想避免,可每每失败。正如此刻,远处走来一个人,你们原本素不相识,你们有理由留下仇恨和不快吗?
这就是那个遥远的雪夜带给我的觉悟和疼痛,长叹一声,我在心里释怀一切。
我想,假若明天世界发生了一件对人类有好处的大事情,如果不是我的朋友干的,可能就是这个朝我走来的人干的。
(原载《鸭绿江》杂志2004年第3期,获得第三届榕树下贝塔斯曼全球网络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