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饮黑者手札(23则)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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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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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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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048字

1热


气温骤然上升,形同暑期。这就是粗野的山东,它没有春天的过渡。从寒冷里直抵夏季。上午与雪人一道,到商场挑选了两种空调,给我的工作室。格力牌。然后商家来人,安装了整整一个上午。一地狼藉。


下午收拾房间,汗珠滚落。夏天匆匆地来了,我们毫无知觉。最生理的反映是用电器抵抗。人类越来越脆弱了,脆弱得已经流不起汗了。热。热。热。


晚上与人在一家川味酒店喝酒。蓦然回首,惊见窗外有打赤膊的男人,样子很像鲁迅笔下的“红鼻子大汉”。他们喝啤酒,我喝老酒。回家后上网。写博客。


在书房里,听见沉沉夜幕中响起了隐隐的雷声,这是季节进军的号角。人类的气息啊,正把地球吹得越来越热。热。热。热。


22006年夏天的全部


这个夏天,我写下许多文字:,散文,随笔,半年总结,申请报告,演讲提纲,以及会议笔录……这些蚂蚁一样的文字,不停地咬齿着属于我的时间,一大摞草稿堆放在我的生命里。枯燥、客观而无味。它们记录着我在2006年夏天的全部,却惟独没有一个字的情书。我在想:爱情。像两个人打架,或者像两只争夺食物的动物——呵,那样互不相让的爱情。海明威,毕加索。比西班牙公牛更容易被一块肮脏的红布激怒。当然,这也许就是传说中最后的爱情。但是很遗憾,没有,——那个激发我像年轻时代一样痴狂的女子,她始终躲在城市建筑物的背面。当我在夏天的前列疾行,她永远都在最后踯躅。


这个夏天,我狠狠地生了一场疾病:打针,吃药,住院,大夫,护士,病友,电梯,走廊,担架,注射室,手术室……位于七楼的病房穿梭着拯救与被拯救,我看见死神慌乱的手脚,时常忙***错,探视者被提前领走。呵,这个世界,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会最终离开。


昏睡中,我听见有人小声耳语:你已经为死亡打过了一幅草图。值得一提的是,这幅草图的背景如此诗意——春天,蜜蜂嗡嘤,阳光初照,河岸上的梨树结满了白花骨朵。


3饮黑者


多年来我嗜饮咖啡,据说这种黑色的饮品会让人产生依赖,爱到欲罢不能无力自拔。这让我联想到沉默的黑夜,以及黑黑的衣裙,黑黑的水果,黑黑的美人,黑眼睛和黑社会,以及世上那些著名或正在通往著名的饮黑伴侣:卢梭、巴尔扎克、杜拉斯、昆德拉……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煮一壶咖啡,让微苦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书房开始明亮:绿色的大叶植物开始兴奋,幽暗的光线使房间的背景更接近一幅残照。过去,饮咖啡的习惯是几乎不加一块方糖,任苦涩的快意迅速地溶解到我的神经系统。去年始,我感到自己对苦的承受力渐渐减弱,才放入一块透明的冰糖,让苦涩中融进一点淡淡的甜。


如果没有咖啡的介入,思维细胞处于半休眠状态,一切都是懒洋洋的,并且,虚无的情绪会迅速占领内心。另外,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饮黑的完美主义者:在写作过程中,如果一个熟悉的字突然遗忘了,我决不跳过去用另外的字替代;如果书架上的一本书一时找不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更进一步,如果卫生间里的马桶漏水,如果地板上无端地出现一块斑纹,如果电脑里一个经常光顾的网页突然打不开,都会引发我的不安与烦躁。一点微小的不适,都会导致我无法进行一天的工作,甚至生存状态都会产生偏差。


这让我痛苦不堪,小心翼翼。在现实和时间面前,我多像一个如履薄冰的小孩儿。


4失语症


突然的失语,甚至口吃。不想说话,不想写字。有几天,博客怎么也打不开,像是被人劫持了。天气炎热,胸闷异常。书读不下几行心就烦躁。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才能调整好目前的状态。在书房里发呆,有时想一件事,想到绝望为止。想到人,对人绝望;想到时间,这种绝望被延续和放大。我甚至对热爱半生的文学在这个时代的生存境遇产生了质疑:我们究竟是想改变什么?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天哪,什么样的世界才是你的理想与梦幻构筑?如果我们无力改变,那么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些说了白说的语言?瞧吧,伟大的天才,逝去的先知,孔子、苏格拉底,呵呵,白说了;托尔斯泰,白说了;海明威,白说了;鲁迅,白说了;沈从文,白说了……人类依然按照上帝最早安装在其体内的程序美丑混合地运行。


无聊之极的时间看了一堆老电影:印度,美国,前苏联。浪漫得近乎无耻的印度电影比如《流浪者》,让我重温少年,丽达的干净的美,仍然令人心神荡漾;《奴里》中的奴里,美得像从达芬奇的油画中走下来的圣物,片子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拍的,留有那个时代鲜明的烙印。“哦,她们都死了……”我在心里尖叫,庆幸吧。我想,这个时代的奴里们,被生活所迫,都已在发廊或者歌厅里沦为性奴。


京城的a打来电话:“我每天都不开心,只好拼命花钱,买了一橱子的衣服。”这应该是女人排遣的方式。那么,男人呢?


在刹那间,我理解了酒鬼和堕落。我仿佛看到天上的一幕:一个站立在高端的神!他喃喃自语,他大声嚷叫,——可人们什么也听不见。


5漏水


小卧室的暖气漏水了,准确地说是一种渗漏。由于小卧室没人居住,我一直没有发现,也不知道漏水有多久了。如果若不是楼下的邻居上来敲门,我们今天也不会发现。上午十点来钟,我正在工作,校对杂志的最后一遍清样。楼下来铵门铃了,问:你家的暖气漏水了吧?我家墙湿了。我说,这几天暖气不热了,怎么会渗水?他说就是的,热胀冷缩造成的,用管钳紧一下就可以了。说完他就离开了。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忙到小卧室检查,大吃一惊。当踩到地板上时,顿时有水冒出来。木地板完了。给物业打电话,已到了下班的时间。我将床移开看了看,发现暖气管的一处接口松动了,家里没有管钳,束手无策。下午两点,物业的人来了,三下两下就修好了。但地板完了,已经鼓了起来。下午雪人请假,收拾了半天,她责怪我怎么没有早些发现。我说如果不是楼下的邻居,到明天我也发现不了。因为我不在那个屋子睡觉,退一步说,即便我在那儿睡觉,我也发现不了,除非水漫延出来,湿了我的脚。我对环境有一种天然的迟钝。


雪人说,这下完了,地板要重铺了。我说,只要能用就成啊,重铺没有意义。唉唉,琐碎的生活,什么才叫意义?


下午,晚报的朋友打电话,约写一个月的专栏。城市笔记。不想写,上来就推辞了,说我最近没时间,事事多。他说一周一篇,一个月也就5篇,对你这样的快手根本不算什么。他说,你忘了你对我说过什么来?我想了想,是不久前,曾对他讲过这样的话:“有时一个晚上可以写两篇……”


他端出了这件事。我只好答应。那就写吧,写写这个城市的可爱与不可爱,写写人在这个时代的不安与虚空。逃逸。


写写木地板和暖气片。还有草坪上那只宠物狗,它汪汪地叫着:意义在哪里。人生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漏水吗?


6对自己的告诫


一、不涉入自己不熟悉的社交圈子。不熟悉的非族类,不熟悉的心态与观念,介入必不久长,也不会愉快。这一点,即便朋友盛情,也要坚辞。


二、拒绝接手与艺术无关的合作和商业活动,哪怕对方给你下天大的钓饵。


三、不轻易承诺。不说大话。决不羡慕任何人任何事,脚踏实地过自己的生活。


四、不与人开激烈的玩笑,避免争执和陷入语言游戏。——你已经到了心平气和的年龄。


五、多读书。多和家人在一起。完成自己的写作计划。


六、和自己喜欢的朋友多交流,但不交总给你带来麻烦的人做朋友。


7一天


真正写作和思考的时间是那样少,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生活的挤压与掠夺。从三十岁开始,我就在时间面前丧失了主动权。而在此前,觉得一年都是漫长的,几乎是一天天地捱,人在一年里可以做好多事,眼前有许多绚丽的奇景。但现在不行了,重复的日子损坏了生命中的激情,人在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里,其实都做不成几件有意思的事。所谓有意思,是能够记住的,温暖的,有点成就感的,包括写作,包括结识的人。生活是在感受中才值得珍惜,老苏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而我的一天,是琐碎和无聊的:电脑坏了,系统进行更新,重装。朋友搞到夜十一点,总算装完了,但他走后我发现网页根本打不开。这时候,我的“完美主义疾病”又犯上了,把计划要写的文字丢开,怎么也难进入。胸闷,气短,倒在沙发上到天明。一个人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时常在朦胧中听到火车呼啸着从头顶碾过去。窗外任何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把我惊醒。


黎明时分,曾宁从旧金山打来电话,她说:在美国,一次停电或者病毒爆发就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因为长期对电脑的依赖,人们已经不会计算,所以只能等待电脑从瘫痪中恢复。


她去了我的博客,看到我写喝咖啡的文字了,责问说“我这么爱喝咖啡,你怎么也不写进去一笔?”我说,“这容易,明天吧。”


8两个伟大的捷克作家


捷克国家很小,人口总量不过千万余,却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雅·哈谢克。此后,出了哈维尔,出了赫拉巴尔和米兰·昆德拉。


昆德拉自不必说了,仅凭他在七十多岁的高龄,写出了游戏之作《慢》,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在中国,人到四十后就难以游戏得起来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七十岁的昆德拉,名声大噪的昆德拉,在写作和游戏中是何等快乐和超拔。


1996年,我的一位朋友到法国,他也是一位昆德拉的崇拜者,机会千载难逢,他动了拜访这位大作家的念头,于是通过使馆等一些关系联系到了这位老人,结果被婉言谢绝。


昆德拉的生活相当简朴,居住在巴黎的郊区,他每天早早起床,在明丽的阳光下散步,然后回到书房写作,下午到一家小咖啡馆与人闲聊。


据说,他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一个作家。与他一起消磨时间的人中,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


另一位是同样伟大的赫拉巴尔。著有《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等,一生都在坚守民间写作,本人是造纸厂工人。却能够坚持不懈地朝向自己的理想迈进。一九九七年自杀,享年八十四岁。


我本人接触赫拉巴尔很晚,进入新世纪以后,在青岛书城购得一册《过于喧嚣的孤独》。自此即爱上这位幽默的老头。


9一个人和他的垃圾场


是的,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最适合于做一个独语者。独自读书,独自工作,独自在臆想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未来世界。迷宫在我眼前渐渐清晰,悬崖是悬崖,大海是大海,陆地是陆地。像一个远行的旅者,他曾经风餐露宿,但现在却不再迷惑。森林里的道路纵有千万条,我只要那属于自己的一条,因为在那条路上,有一株等待我归来的温暖的树。


我越来越厌倦热闹和所谓的世俗风光,别人视若生命的玩意儿,在我的价值里可能被贬得一文不值。这一年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社交厌倦症。饮酒纵乐之后是巨大的虚空。在这个五花八门的时代里,我知道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烦恼,但我又不能解决这些烦恼,我不能替代任何一个人。


一些人对我所抱的期望要么过高,不切实际,要么轻佻,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入我的内心。他们要求的尺度,不过是世俗的尺度。一个人在书房里呆得太久了,这种隔离感便会日渐呈现。我时常想:我为什么放下手中愉快的工作,要去赶赴一个不愉快的聚餐?既然你们那么热衷于攀比和显摆,那么在意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占了上风,就最好不要拉我来参与其中。


既然我们无法沟通,那就让我独自和书本里的大师沟通好了。大师能给予的,与你带给我的陈糠烂菜无法相提并论。大师的精良做工,随便拿出一句都是格言,而你的得瑟一晚,不过是在拾人牙慧。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甚至没有自己的人格。无谓的争论让我事后恨不得打自己几记响亮的耳光。因为这些争论远远脱离了一个学术的层面,而陷入了人性最腐朽和最臭不可闻的阴沟。无论是对我的写作还是生活,没有一点帮助和启迪。而恰恰我手头,有一堆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却悍然地奔向了一个人的垃圾场。


是的,觉醒吧。


10幸福的周末


早晨


天刚蒙蒙亮


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就又睡了


再次醒来


天已经黑了


这是最幸福的一天


幸福得黑咕隆冬


伸手不见五指


11在法海寺吃斋


德发兄说他想去采访法海寺。我知道他这几年在创作一部佛教题材的长篇,一直研究佛学。而我对佛学可谓一窍不通,是个地道的俗物。我忽然动了心思,便决定与他一同前往法海寺看个究竟。法海寺就在瘦西湖内,很快就到达了。那一天适逢“佛七”的“八关斋戒”,师父和弟子居士们都在念佛堂聚会,惟独一个叫冶闻的法师在殿前值日。德发兄与之攀谈深奥的佛学,我一心只想着吃斋的事情。在我心目中,斋饭是神圣的。


好容易捱到中午,仪式做完了,庵里的住持把我们请到会客堂聊天。见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遂说:“两位就一起用斋饭吧。”我们由一名比丘尼引领,来到一处类似地下室的斋堂,一步一步,都格外小心。只见斋堂内女众正在用斋,全场鸦雀无声,据说她们即便喝粥也是不出声音的,如出声音,便是唱经,唱三两句,又接着吃。两人找一个空位子坐下,内心虔诚。不一会儿,眼前霎时摆放了一只钵,一个菜碟,我不懂规矩,任由一位沙弥尼把饭盛了满满的一钵。菜有以下几种:茄子、豆角、丝瓜、芹菜和土豆。我吃了一口,感觉没有放油,盐也是极少的,没滋没味,由此可见我腹内盛满了罪恶。米饭雪白,我却如何也吃不动。吃斋讲究节俭,一般不允许剩下一粒米。我犯了难。好在德发兄早有n年吃斋经验,替我吃下多半,才过了关。


斋饭用罢,出了寺院,德发问我感受如何?我说:“盛饭的小沙弥尼长得漂亮。”


德发讥笑:“啊,起色心了不是!”


我双手合十,小声忏悔:“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12白天和夜晚的区别


白天游过了瘦西湖,夜晚再游便兴致不大,我犹豫着是否参加。友人说:去吧,不去不礼貌。就随一队人马下楼,此时天上仍落微雨,人马熙攘着,仍在御码头上船,客几上仍是摆放着一碟牛皮糖。刹那间船体迅疾,像一只箭冲进湖心,阵风习习,一缕光线掠过,景色大放,如入仙界。驶过曲桥,迎面驶来一队弹琴的仕女,画面恍忽迷离。我细细听,认定是一首昆曲,丁咚丁咚,随一盏大红灯笼漂在水中。


正在仕女们将离未离之际,但见船尾一抱琴女子朝我投送嫣然一笑,眼睛若水星忽闪。我猛然认出,这仕女下午曾在熙春台为我们弹琴,不过是由红装换了一件绿衣。她的琴弹得出色,大家不吝鼓掌。我们曾合影留念,她还给我写下电子信箱,以便邮发玉照。显然,她认出了我。但是,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女子怎么摇身一变貌若天仙一般?难道是化妆或者更衣的效果吗?令人生疑。


再看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又全然不识。我于是内心大悟:这女子的左脸,原有数粒雀斑的嘛,现在看不到了。顿时,脑海涌出一个网络用语:晕。


13令人生厌的文风


1)、总认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文字里充满了浅薄的炫耀。与某某名人拍照合影,与某某人到哪个酒店吃饭,自己获得过多少证书,自己是有钱有名有地位的,等等。奇怪的是,连一些写得不错的作者也难逃此种心理倾向。用某某的话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吃肉了,为此出门前唇上特意涂抹上猪油。


2)、文字里泛滥着鸡零狗碎,一下笔必言与配偶关系如何好的。夫妻关系再好,也没必要到处宣讲。说好,未必真好。婚姻里的迷障,都是令人生疑的。应该记住,文章与生活日记是不同的。


3)、落款要么在一处风景点,要么在某大酒店或者“博士房、钢琴房”的;有一次,居然看到一个这样的落款:大暑之日记于春兰空调下。称得上登峰造极,可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文章写出了,有必要再用落款来抬高一下?


14聊天的午夜


昨晚与中国石化报社副刊主编姜高毅兄聊天至午夜一点。烟台的暮春还有微寒,一切都陷入了沉睡,窗外风声低诉。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夜晚了。


我们的谈话没有秩序,大致涉及了三种形态:一、公共话语与世俗生活。一个人是不可以把小空间内的私人交流拿到公共场来发布的,更不能把饭局间的某句话当作学术或道德问题加以审判。遗憾的是,在当下文坛,这两种形态却被混淆、模糊和歪曲,甚至成为把柄了,听者也极少探究事情的起因和由来;二、大师的特征。那些遥远时代出现的大师们,其综合特征是天才加病态,可以说,正是这两种性格元素支撑了大师的人格显影。但我们的某些写作者,却只拥有了后者(用高毅的话说:病态是足够了)。三、一个老问题。世界上究竟以何种依凭来证明爱情?是它妈的性,还是狗日的金钱?——进一步推论,如果这两种东西都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15乏味的长假


谢天谢地,“五·一”长假总算结束了,我认为自己度过了可怕的七天。


在这种所谓的全民休闲状态下,生活进入“跌停”,——网络不再更新,报纸不再出版,邮件不得收发。我个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便。也许,在一个写作者的生命里,原本就从来没有节日的概念,突然的放松变成了一种折磨与考验,我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段时间。


如果在这个时间选择到异地旅行,简直可以与愚蠢划等号。惟一工作着的似乎只有电视,镜头里到处是攒动的人头:警察,小偷,妓女,车祸,迷路,失踪,山体滑坡……一切不幸都将在节日的舞台上集合,在瞬间铸成错误。而选择呆在家里,这种假日特别让人慵懒疲倦,伴随着夏天的到来昏昏欲睡。睡眠之余,频繁的社交,亲友的造访,家人的吃喝与拌嘴……烦恼接鐘而来。每天的啤酒与昏睡,让我事后陷入深深的自责。真的,我感到这七天是生活在罪恶之中。这七天,我的思维要多混乱有多混乱,虽然也读了一点书,但很快被琐碎的家务与喋喋不休吞噬。


应该说明的是,我并非工作狂人,相反,我认为假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但为什么不能在需要时分开来休假呢?没必要集体选择这几天一哄而上,让生活陷入准瘫痪状态。比较科学的做法是:“五一”和“十一”照例休息两天,把剩下的五天划分给每一个家庭单位,由他们自己任意选择休假的时间(当然,春节可以除外)。


我觉得这种全民式的休闲可以结束了。


16搭错车


今天一早艾香打来电话,与她和刘玉栋约好同乘“齐鲁号”列车到青岛开中国年会,这样车上好聊天。他们的票订在7号车,结果,我只记住了“齐鲁号”和7号车,到亚细亚酒店订票时恰好也有一张7号车,于是乎愉快地订下,并把车票拿到了手。晚上与艾香通电话才知道不在同一个车次。自此方知,原来齐鲁号每天发两趟,我们共同搭错了车。


呵呵,那就青岛见吧。人生就是不断地搭错车。


17洛扎诺夫


洛扎诺夫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最著名的作家和思想家之一,他以狂妄和古怪闻名于世。通常,他把他的思想记录在碎纸片上,在旅途的火车上,甚至是鉴定古钱币的时刻。他认为思想是来自瞬间的闪电。突然的灵感爆发,让他不能自持。为此他只好随身携带纸笔,有一次,是在送朋友前去车站的路上,当他看到大街上拥挤不堪的人流,禁不住质问:“莫非走在马路上的那些人,全都难免一死?这太可怕了。”正是这种敏锐和感受习惯,这种天才作家的独特观察力,使他写出了不巧之作《隐居》。他用一生的写作实践,创立了一支不受传统文学技法约束的、超越文体的文体。


2006年5月28日上午,我在青岛书城的负一楼,首次遭遇到洛扎诺夫的另一本著作《灵魂的手书》,他的写作方式让我吃惊:这不是当下我们倡导的新散文么?瞧这些看似拼接、并不连贯的文字是如此自由,如此破碎,如此狂放不羁!……就文体革命而言,他至少早了近百年。非但如此,洛扎诺夫又是博大的,他具备一颗博大的心灵和深厚的文化素养,他思索的问题,几乎全部来自生命、人性、时间、生存、困境、操守、自省、家园、死亡、乌托邦……这些人类在任何时代都随时随地都会遇到的命题。


我最欣赏他有一段关于作家的定义:


“保有心灵纯洁并一生纯洁的人才是真正的作家。作家不能后天造就。作家乃是天赐。惟其如此,作家才有不朽的生平。”


另外,洛扎诺夫是个对自己极其严格的人,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配做一个作家。“我的理想是宁静、高尚、纯洁。可我距离它有多么遥远啊。”“当你有了这样的意识,你就会想:文学太难了。”


洛扎诺夫的话让我联系起当今的中国文坛,由此得出一个判断:我知道我遇到的行行色色写字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作家。


18疾病的希望


事实上,我们在世上的每一天,无论健康还是生病,都在完成着艰辛的忙碌,经受着时间残忍的杀戮。这个世界决不是让人来享乐的。如果有享乐,也是人生历程中的短暂流星。那最值得我们珍惜和怀念的,不过是一颗美丽眩目的流星。


通过疾病,让我感到了生灵在天地的渺小与无奈,当生命置身于天地间的悲苦旋律中,我们和秋天嬉戏的蜢虫之命运等同。而我们活着,欲望着,虚荣着,追赶着,爬行着,痴情着,希望着,守护着……当滚滚的疼痛降临之时,这一切都将化为一片乌有,眼前只剩下一道金色的光轮。那是惟一的,也是最后的。


我知道疾病能让人成熟,带给人启迪与警示,也能带给人温和与通达,但肉体的疼痛过后,内心的魔却又会在世俗的强大攻势之下抬头。我想,如果我也做这些人中的一个,那么上帝让我长这场病的意义何在呢?


我会像审视世界一样审视自己。


19太阳的嗓子——悼帕瓦罗蒂


今天,七十一岁的帕瓦罗蒂走了。


今天,时间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钟摆指向意大利的早晨。而可耻的太阳,仍然高悬在人类的天际。为什么?帕瓦罗蒂,太阳的嗓子,从此,它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声音!


它拿什么来证明天才、傻瓜、嘹亮与喑哑。


我知道人类每一秒钟都在成批量地生产和制造垃圾,同时人类也在每一秒钟成批量地死亡。但帕瓦罗蒂的死,却是如此强烈地震撼和牵动了我。


就像公元1996年的秋天,远在法国的女人杜拉斯的去世一样牵动了我。


我原以为,他们是上帝的使者,前来安慰人间每一颗孤独的心。他们是上帝神秘的私生子、大地的护佑者,树木与花朵的监护神。在一个金钱横行的时代,艺术成了他们惟一的权杖!


太阳从此沉默。


文章引用自:


20春天的会议


春天的旅行往往因某个会议而启程。今年又是草木葱茏的南方。梦一样的南方,开着油菜花的南方。我记得前年和东方长虹兄乘火车去扬州,车窗外风吹动镜子一样的水田,水田之上,红衣少女楚楚动人。我记得那一天是愚人节,我们一下车就听说张国荣自杀了。


而今年是和言心,先是乘机到武汉,然后坐了一辆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在车上,看到了两部片子,其中之一是巩俐主演的《潘玉良》。我其实是喜欢巩俐的,但她在这部片子里的发挥比较一般。怎么演都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潘玉良。


潘玉良有过短期的娼妓生涯,身上怎么着也应该有点颓废之气吧?而巩妹举手投足,太像革命的小资林道静。


十一点多,在黑暗中抵达南昌。这是会议的集合地点。给我印象最好的是南昌的空气,透过车窗轻轻地拂面而来,微雨中饱含清新。但我知道,哪儿的空气好,哪儿的经济就不会发达。哪儿的人民纯朴,哪儿的经济也不会发达。


印象如此:如果某个地域的孬种多,心肠又硬,罪恶而势利的金钱,就会大面积地降落在那里。


会议选在一个什么培训中心,在江西师范大学的后门,一个狭窄的胡同内,听得见鸡咯咯地叫。我和言心住在六楼,没有电梯,每走一步都在攀登。半月前,我做了一个腿部关节小手术,看来考验体力的时刻来了。经过一天的折腾,我的左腿已经开始疼痛,转车时让武汉的一个二b出租司机得逞,舍近求远,欺骗了一个小时。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疼痛,就是一向沉默的上帝在发言……。


21南昌


这一天和言心去看了几个地方:八大山人纪念馆、滕王阁、八一起义纪念馆、百花洲……言心还独自浏览了古玩一条街。我因腿部“残疾”,先到一家小酒馆里喝茶。一边等待这位“货真价实”的收藏家,等了近一个小时。后来他赶到了,却两手空空。


南昌的饭菜以辣味为主,几天来,给我的印象是白菜、白菜、白菜。街上的姑娘貌不惊艳,但胸部丰满得如出一辙。


言心以收藏家的眼光分析,***的大小与水土或水果有关。由此推理开去,山东的女人胸部之所以太平无事,与山东乃金丝小枣生产基地有关。


除了***,南昌给人的感觉还有:(1)长鸡眼的较多(大街上切割鸡眼的小摊随处可见。它验证了山区道路的泥泞与崎岖);(2)盲人较多(三五步一处盲人按摩院);(3)香樟树较多(清秀挺拔的香樟,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惑);(4)相对于南方其它的城市,南昌人比较纯朴(在购物、问路等过程中有体会)。


几个景观,八大山人纪念馆最有内容。竹林瑟瑟声中,明代建筑保存完好。这里原本是一处道观,清军入关后,朱耷作为朱元璋后裔,为避杀身之祸,隐居此至,直至命结。


在朱氏纪念馆里,打电话给《星火》的朋友王晓莉,与王晓莉有多年文字和电话交往,近年联系少了。一打电话才知她正在鲁院学习。于是打电话给青年散文家江子和李晓君。通了。


晚上,与江子、李晓君和范晓波在咸亨酒店喝酒。他们三位,号称散文界的“江西三骑士”,同在省文联工作,看得出关系密切。三位都年轻真诚才华横溢,江子聪明,晓君书卷,晓波潇洒。


我和言心差点醉倒。


当晚天气闷热,好在夜半下雨了,雨声密集,若群马奔腾。恍惚中看到另一张床,言心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八成是做了什么梦吧。


22旧日书


1)随手从书架上取下几册旧书来读。头一本是《当代女作家散文精选》,93年版。读得哭笑不得。按理说,这种选本,在当时堪称精萃。必是编者筛了又筛的人选。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中,竟然没有周晓枫,当时的她,还是个文学青年。但六十年代出生的元元,名列其中。元元的文字,当初给我的感觉相当冲击,其对爱情的表白,如此炽烈。另一个是黑孩,出过一本《夕阳正在西逝》。当时在《青年文学》做编辑,后来去了日本。整整一本书,惟胡晓梦的一篇《惘然四顾》尚可一读。仅隔十年,那些当红的文字,已黯然退色。这让我觉得,中国的作家,真是经不住时间的。这让我看到一个可悲的景象:写了一辈子的人,守着一堆废纸。


2)而另一位美国女作家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也是重读。此次却受到了太大的震撼。初读时,也是十年前,真怀疑当时自己的鉴赏能力:为什么就没有记住这么优秀的文字呢?还是那个麦卡勒斯:带着对人类特有的警惕。忧郁的和审视的,她在上世纪40年代写出的这部杰作,至今仍然迸射出巨大的艺术魅力。美国南方的潮湿,阴暗,四处散发着发霉的腐败植物的气息。咖啡馆,人性的咖啡馆。又苦又涩。


23我之关心和不关心


(1)关心:


一、健康。自己和家人的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当然,朋友的健康我也很关心。事实上,当一个朋友没了,你在世上的对话渠道与想念方式又少了一种。另外,健康了才会快乐啊。


二、收成。这是一种存在本身的催逼所致,它让我不再随意抛洒时间。比如参加任何一项活动,我都要暗暗计算一下成本。此收成之说,也许是精神上的,不只物质的特指。但总之,它们是我生活质量的必须与前提。


三、交流。交流是重要的,它能融化许多因时光之尘埃带来的误解,亦能纠正曾经偏离真相的判断。


四、人的命运与去向。包括远方的人和周围的人。没办法,这一点由写作职业所定。但对类似“某某又高升了”的消息,毫不羡慕。


五、环保问题。我珍爱树木,和每一滴水。


(2)不关心:


一、外界的评说。谢天谢地,长到这个年岁,终于赶在生前放下这个包袱。世上曾有多少强人与好汉,统统死在它的手里!


二、身边人的私生活。理由:它只配在酒场说笑助兴,而不值得去真正关心。


三、娱乐圈。理由:我忙,我有自己的事情做。


四、体育圈。理由同上。


五、被冷落。被不公正地忽视与冷落在某种场合里时常遇到,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种局面将仍会继续。一度,也颇为气愤的。但现在,我不会让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在内心停留五分钟以上。


(原载《翠苑》杂志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