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开岭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48
|本章字节:10752字
从出生到现在,我几乎没沾过像样的农活。有一天逛超市,我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们每天消费大量的粮食、水、蔬菜,我们天天讲吃这营养、吃那保健,但大部分人,尤其你我这样盘踞在城市、靠大脑为生的人,更包括那些政客、明星、银行家、地产商和无聊党人——我们竟然从来只是整个链条的终端消费者!我们一天都没生产过——哪怕尝试性、游戏性地生产一点对身体有用的东西,没有,从来没有!从生产到消费这一链条,在现代人这儿完全断开了,人类有史以来恐怕从未出现过这情况,以前,哪怕20年前,我们多少还在家门口撒点种子、养只鸡什么的,如今连这个也没了。我们成了纯粹的彻底的消费者,我们最大的生命特征就是消费,不停地消费,天天如此,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异常。
也许显得矫情,但我确实这么想,若有机会,我一定努力去修补这个链条,比如养群鸡鸭种点蔬菜,每天往地里洒点汗水,唯此我才觉得生命完整,不虚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理解那个叫梭罗的美国人,100年前他心急如焚跑到瓦尔登湖,搭个房子,种点东西,自食其力。我觉得他的人生试验,是支持我这个焦虑的,我们的感受很相似。
另外,我对农活的迷恋和感情,除上述体会,还有一点吸引我,即农田劳动的绝对诚实和公正:你挖块地,洒多少汗水,付出多少,在正常天气下,与收获是成正比的。它拒绝掺假,拒绝作弊。你再看现代职业,多少泡沫和投机成分?多少非正常的获取和赢利?在北京大街上,金融街、cbd、地产招牌、投资广告、股市大盘、娱乐海报……空气中,你仔细嗅嗅,那股暧昧、懒惰、腐烂的欲望气息多么浓烈、呛鼻!多少人梦想一夜暴富、挥金如土……当然,很多人会理直气壮:我是脑力劳动,你不能说我是剥削,我的付出和收益成正比。真这样吗?
正是这种华丽的吹嘘和骚动,让我怀念一种有形的诚实,像土豆一样憨厚。正是满眼的浮尘和不实感,让我急于寻找一种有根的生存,像麦田一样稳重。找来找去,发现只有农活能安慰我。它整个程序不撒谎、不骗人,公开且公平。世上还能挑出比它更守信的行当吗?还有比它更扎实可靠的生长逻辑吗?在收益盘算上,它只作加减法,连乘除都不沾,更远离乘方和立方……我都不知道,我从事的工作和我的报酬是否成正比,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有点虚,不踏实。我也醒悟了为何知识分子、诗人、艺术家,甚至政客,动辄就要讴歌农民和大地,赞美对方的朴实和勤劳,因为他们心虚,不接地气,有羞愧感。
若一个人老做那些对其高尚性没把握的事,他会常常思慕最朴实的东西。包括你、我、这间咖啡厅的人。
16、房地产跟中国民生开了个恶毒玩笑
问:从整体上,您是怎么理解和评价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的?抛开最差和最好的两极人群。
答:因为做新闻,我的注意力很大一块放在了民生上。加上性格和信仰,我常把别人的苦难当自己的,把共同体的沉重当自己的,所以心情不好。早年就有人问:你的苦难和忧患意识怎么来的?其实就这样来的。我羡慕有的人,高兴不需要理由,不高兴才需要理由,我恰恰反着。
对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没有处于理想的生存状态。相信多数人和我一样,甚至更糟。大家都有一种感觉:不舒适。不是身体,是说幸福感,我们的心灵舒适度非常差,无论你多么有钱、匹配多少家当,你都不从容、不自主、不轻盈、不飘逸,就像翅膀上沾了太多泥沙,家具上蒙了太多灰尘。
我们有两个不合理:一个是制度不合理,包括社会规则、游戏;一个是生活不合理,包括元素、构成和节奏。林林总总的不合理,消耗了我们太多的情绪、光阴、心性。我们不得不用大量精力去对付一些人生本不该进入的东西,就像眼里进了沙子,喉咙卡了鱼刺,你得花大功夫去清理、去排除。这样,人生就显得很被动,疲于防范,疲于对抗和备战。
这种情形,我称之为“被动性生存”。还有一种状态,表现更强烈,即“准备生活”。我觉得,多数人都处于一种“准备生活”状态,即人生老不到位的感觉,老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准备着一旦挣了钱、有了闲、买了房……这是一种“一旦如何,然后怎样”的生活逻辑,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正像那首《我想去桂林》的歌里所唱:“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
我以为,生活和准备生活,是两回事。后者只能叫“前生活”或“准生活”。可大部分人就在这种“前生活”“准生活”中过完了生活。青春、梦想、奋斗都抵押给了“准备”,而正式的生活始终没开始,我们就像《等待戈多》里的主人公。何以如此呢?想要的东西太神圣太高远吗?不,是我们的生存成本太高了,它把你消耗和锁定在了无限的准备上。别的不说,一套房子200万、300万,且并非什么豪宅,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窝,仅此一项,它就透支了你未来几十年的消费力。房子就像磨盘,你就是那头团团转的驴子,不舍昼夜,眼蒙黑布。前段时间有两部电视剧很火爆,一部是《奋斗》,其实该叫“不奋斗”,一帮只知谈恋爱、泡酒吧的漂亮小孩,天知道那房子车子、每天一套的时尚衣服怎么来的,这堪称“天堂版的奋斗”。现实版的奋斗是《蜗居》,我一点没用电视人的眼光去瞄它拍摄如何、叙事如何、剪辑如何,我像大爷大妈看《渴望》一样被它吸引,我觉得它很棒,中国影视业浪费了那么多光阴,胡扯了那么多东西,这个我看着最舒服。我放弃挑剔,因为它点破了一个真相:房子是如何绑架中国人生活的。它契合了我此前思考的那个问题,并巩固了我的答案:“准备生活”替代了“生活”,“被动生活”覆盖了“主动生活”。
很多人喜欢探讨剧中的“二奶”和性事,说实话那是个旧玩意,那玩意穿梭于每个剧。只有房奴,是它的独立主题。据说该剧曾遇停播,为什么?恐怕不在于个把荤语,那顶多删掉就完了,我想是它的主题得罪了人。这些年无论影视还是文学,“房奴”这一重大的民生病灶竟无人触及,不知是迟钝还是选择性失明。3年前我写过一篇颇长的随笔,即《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发表后即被收入当年所有文学年选,社科院编的《2008中国文学年鉴》,唯一的散文,收的竟是它。其实,我写东西已很少了,离文坛更远。这说明主流文学对时代的追击速度太慢了,注意力太老化,它只顾在自己的系统内繁殖目标,不抬头。
问:您觉得这个游戏,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它的危害性又是什么呢?
答:当然是土地财政、房产商、权力资本、金融投机者和大大小小的炒客。其实我国的商品房才十几年历史,过去没这玩意,而且我们学的是香港期房模式,这就增加了炒作空间,没几个国家和地区用这种模式。现在的情况是:全世界几乎最穷的一帮人,花了几乎最高的价,买了一套最不靠谱的房子。那不叫真正的房产,只能叫居住权,期限70年,土地权不是你的。你买的不是辆车,而是一个专用座位,像公共汽车的一个座位,车皮、底盘、轮胎、发动机都不是你的,属集体,有的部位连集体的都不是,归国家。
房地产真的跟中国民生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它抓住了中国人的命门——不惜血本、拼了老命也要挣得的东西。中国生存文化里,人对住房有着深深的迷恋和膜拜,再贫贱的祖宗也要给后代攒几间茅舍,当年闹革命搞土改时,最火爆的场面就是烧地契。何以对屋宅如此器重呢?传统中国人很少流动,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讲究根文化,有守土归故情结。当代人由于就业和生计,流动性虽增大,但自由迁徙仍受户籍政策限制。所以,无论文化还是制度,其实都不支持流动,这样一来,对固定住宅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依然强劲,“家”和“房”在概念上近乎同义、同值,可画等号。成家立业的标志是什么?就是上有片瓦顶头,下有锥地立足。
中国房地产商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商人,史无前例,千万年的轮回,让其赶上了。不仅赶上了资本契机、权力契机、政策契机,还赶上了民间财富契机——尽管平民积蓄水平远低于发达国家,但毕竟是1949年后最大的一笔,也是改革开放30年来最饱满之际,就像一个如花似玉的农家少女,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正待出嫁,就遇上了一伙贼人。
至于它的危害性,我个人最痛心的一点就是,作为一种畸形的暴利游戏和泡沫经济模式,它足以让天下所有的诚实劳动失去价值和意义,“诚实劳动”的回报率在它面前可怜到极点,这会严重影响到世俗伦理和精神秩序,使这个原本没有信仰的社会更加浮躁而虚妄,让中国资本和财富的“原罪”色彩更加浓重。举个简单例子,在北京,假如两三年前你随意购得一套房子,期间你什么也不干,那么今天你的资产将翻一到两番,这是什么概念?等于你白白赚了100万到200万,而只要炒上几套房子,你就是千万富翁,面对这样的“成功”逻辑和投机诱惑,你还有什么心境去诚实劳动、去搞实体经济、去一点一滴地积累什么呢?你过去辛辛苦苦的拼搏和未来的创业理想都将黯然失色,你的心态、心性和价值观会发生极大变化,你会变得面目全非,认不出自己。你不要以为这是正常投资,正常投资是有正常收益比例的,其实,这就是不劳而获,这是件可耻的事,涉及伦理道德,因为接手你房子的那个人将背上沉重的债务,他一生的幸福和快乐都偷渡到你身上了,这和传销的道德后果没什么区别,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合法的掠夺和抢劫。当然,资本的驱利本性在理性上拥有道德豁免权,你指责它也没用,唯一可指责的就是带病的政策和制度漏洞,就是怂恿投机、制造神话的游戏本身。尤其当下的货币信用危机,盲目的增长模式,超量流动货币的投放,造成民间财富的严重缩水,这是百姓恐慌性购房的主因。80年代的“官倒”、90年代的“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近10年的股市和房地产,这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最容易赢取暴利的几次机会,前者和权力有直接关系,而炒股和炒房除了权力资本,更是裹挟了平民资本,投机的身份门槛、资金门槛乃至智力门槛都大大降低了,你只要搭上一班车,你只要及时参与,别落下,你就是中国的中上层,就是“率先富起来”的那帮人,若你都错过了,或不幸沦为击鼓传花的最后落点,你就是冤大头,就是社会经济的底层和弱势人群。在高速通货膨胀的时代,一个规规矩矩、从不投机的人会生存得很落魄、很无力,没有安全感,即使你有不错的工资收入,也无济于事,因为你的存款天天贬值。这种社会示范和激励文化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其色彩非常灰暗,不仅腐化经济品质,还直接败坏道德肌理,恶化人际关系。
总之,腐败收益加上投机收益,让中国今天的个体财富和“成功人士”变得非常可疑,难让人信服。它只会让人妒羡,不会让人尊重。
17、文化即拖时代后腿的那股定力
问:在您心目中,文化是什么?如何看待继承和发展的关系?
答:文化,在我眼里,就是祖祖辈辈积攒下的那堆东西,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正是这个宗,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身份认同,没有它,我们就不知自个儿是谁。
较之通常说的“发展”“前进”,文化即拖时代后腿的那股定力、那个尾巴。它是一种反向力,是一种制约盲目、防止脱缰的力量。汽车有加速和油门系统,更有减速和刹车装置,文化即后者。它类似松鼠的尾巴,拖着你,纠正你,给你压阵。没这尾巴,你的跑、跳、变向、稳定性,都有问题,你会没有前途。
文化的特征,一是老,二是慢。
老就是古老,它帮我们收藏光阴和记忆。有个词很贴切,叫“古稀”,越古的东西越稀少,光阴把它们淹没了。老建筑、老街区、老字号、老报刊、老电影、老唱片、长者、古董、博物馆、线装书、繁体字……都是“老”的载体。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不够老,老东西太少,超乎正常的少。我们的很多“老”都是非正常死亡,现代中国的破坏力太强,尤其1949年后,“破旧立新”和“反封建迷信”把无数珍贵的“老”扔进了废品站和火堆里。如今,城市乱改造也是个悲剧,很多“古”被铲倒被篡改,建起了复古街。还有文言文和繁体字,没有哪个民族,它100年前的母语竟需要翻译和注释,论国学和传统,我们似乎有些疏离了。
慢就是舒缓,即耐心、从容、对细节的迷恋。纸质意味着慢,鸿雁传书意味着慢,笔墨纸砚意味着慢,手工馒头意味着慢,长篇意味着慢……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太快、太匆匆、太日新月异,来不及停驻,来不及凝神,一切进入了快餐年代。那种慢慢读一本书、慢慢写一封信、慢慢爱上一个人的生活,正越来越远。
我们停不下来,只好以“更快”代替快,用目不暇接屏蔽我们的挑剔,治疗焦虑的药方竟然成了——再快点,快得让自己来不及焦虑!
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在《云上的日子》里讲了件事:墨西哥的山地民族有个规矩,上山途中,无论累不累,走一段即要停下休息,理由是“走得太快,人会丢了灵魂”。近年,欧洲兴起了一种“慢生活”运动,不是倡导慢,而是试图恢复生活本来的样子、正常的样子。慢,是一种节奏,更是一种美和秩序。
文化虽然老,却是最永恒的时尚。在一篇文章中我说过:“变和巨变是一种意义,不变和少变也是一种意义,甚至蕴藏巨大的未来价值。”文化就是一种不变和少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