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在中国驻瑞典大使馆的讲话(1)

作者:莫言

|

类型:文艺·名著

|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

本章字节:6504字

时间:2012年12月7日上午地点:中国驻瑞典大使馆


女士们、先生们:


你们好!


我非常高兴能在中国大使馆和你们见面。我是昨天上午踏上了瑞典的国土。从北京出发,是阳光灿烂。一到瑞典,是遍地冰雪。(笑声)由此知道我们的地球很大,由此也知道因为我们的地球很大,所以存在着很多自然景观。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之所以还有点意思,就是因为各地的自然风光都不一样。我们的人类文化生活之所以还有点意思,也是因为各个国家的、各地区的文化景观也不一样。由此可见,保护多样性、创造多样性是我们文化工作者的非常重要的责任。


我出了机场感觉到瑞典确实是有点冷,但待了一天后发现渐渐温暖起来。尤其是今天上午我参观了赫尔比中学以后,这种温暖一直保持到现在。你瞧,现在我头上都冒汗了。(笑声)


赫尔比中学有20多个孩子接待了我,他们正在学习中文。他们首先集体演唱了根据我的作品改编的电影《红高粱》中的一段插曲。我想在场的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们都知道,《红高粱》的插曲是很粗犷的。当年演唱“红高粱”那帮人的嗓子是越哑越好,唱起来越用力越好。而这帮姑娘、小伙子唱得是特别的温柔,听起来非常像情歌。(笑声)所以我想,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歌词,不同的人来唱效果绝对不一样。所以我想,同样的话脱离了特定的语境,它的意思也会发生很大变化。


这帮孩子还在练习中国的书法。我也现场表演了一下,但是我发现我写的还不如他们写得好。(笑声)我跟其中一个女孩说,你的字如果盖上一个图章,拿到中国去,是可以卖钱的!(笑声)后来我跟他们在一起玩了造句的游戏。


这群孩子学习中文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他们已经讲得很好了。今天上午我跟瑞典的孩子们在一起,感觉很幸福,跟瑞典的一帮学习中文的孩子们在一起,感觉到加倍的幸福!因为尽管他们学习中文的时间不长,但他们已经可以和我直接交流了。所以我想,无论多么精彩的演讲,经过翻译以后,肯定不如直接交流效果更好。(笑声)当然遇到了虞海玲这样的好翻译我很幸运。


讲到了文学,讲到了文化的交流,翻译的工作显得特别重要。我之所以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跟各个国家的、各种语言翻译的创造性工作分不开的。我觉得有时候翻译比原创还要艰苦。我写《生死疲劳〉〉这本书的初稿,只用了43天,但是瑞典的女汉学家陈安娜翻译《生死疲劳》这本书,用了整整6年。(笑声)昨天晚上有一位朋友拿着陈安娜翻译的书让我签名的时候,我犹豫了半天,我说,我还是不签了吧?后来我还是签了,我是在一个角落里签的。(笑声)那边很大的空白留着让陈安娜签吧!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世界上许多国家翻译了我的作品的翻译家们、汉学家们表示崇高的敬意。也是通过翻译,我们的文学才能够走向其他的国家。


今天上午我看到了许多瑞典的孩子们,我希望他们当中将来能够产生优秀的翻译家。通过这些瑞典的孩子我也看到了中国和瑞典美好的未来。我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自然景观,最好到这个国家去走一走,看一看。要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学,那么一定要读一读这个国家的作家的作品。要对一个国家的人民的内心精神生活有准确的理解,那么最好学习他们的语言。所以我想,中国人学习瑞典文,瑞典人学习中文,或者其他国家的人民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这是人们交往的最可靠的保证。


说了这么多关于翻译、关于语言的话,我自己感觉加倍的羞愧和遗憾。因为我除了中文之外,别的什么语言都不会。(笑声)借此机会,向我们的虞海玲小姐、向外国朋友表示感谢,然后通过我自己的嘴巴,向中国同胞们、向各位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


谢谢大家!


i下午i斯德哥尔摩的雪好似迎合着人们的心情。每逢莫言的重要活动,它就来凑凑热闹,献献热情。下午四点多,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雪纷飞。


这天晚上的重要活动是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莫言在瑞典学院的演讲。从使馆回到酒店,莫言已经非常疲劳,但他没有休息,他也没有时间休息。妻子为莫言泡了一杯茶,莫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地喝着,这也就是他平时写作期间最好的解乏方式。菊花普洱茶在透明的杯子里像琥珀一般油状温润,晶莹透亮。


淡淡的茶香将我们的思绪带回到两个多月前的中秋之夜。莫言和妻女、外孙女小宝,在高密家中阁楼的阳台上赏月。小宝咿呀学语,非常惹人疼爱。友人送来的两盆菊花在皎洁无瑕的月光下美丽绽放。他喝着茶,吃着月饼,享受着一家融融之乐。


眼前,他以同样的姿势端着茶杯,轻轻吹开杯中漂浮在水面上的杭菊,他的神情一如那时,淡然自若。


自古,中国诗人就偏爱菊花,写下无数令人陶醉的诗句。此时,脑海中浮出的,却还是所有人最熟悉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注视着他的平静,想来,陶渊明所描绘的心境,也就是这般。


杜芹兰换上一件大红色的棉麻上衣。这件红色的衣服样式简洁,很适合她。红色的盘扣从胸口系到脖颈,纯白的丝线,勾勒出端庄的牡丹图案,绽开在杜芹兰的肩头。这是她一个月前,在莫言伏案书写诺贝尔得主演讲稿时就选定的衣服。她跟随丈夫三十多年,陪伴着这位农村青年成长为世界著名作家。多年来,莫言的艰辛、困惑、喜悦与坚守,她最清楚。她一定要在出席演讲活动时穿一件喜庆的服装,为丈夫祝贺。


杜芹兰轻轻地扫扫眉鬓,涂点淡淡的唇彩,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莫言看了看手表,一杯茶一口见底,他整了整衣领,说:


“走,出发!”


1786年4月5日,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仿照法兰西学院的模式,在斯德哥尔摩设立了“瑞典学院”。1898年,遵照诺贝尔的遗嘱,瑞典学院接受了颁发诺贝尔文学奖这一神圣的任务。


诺贝尔文学奖每年颁奖一次。1901年2月1日,瑞典学院开始评选历史上第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同年10月,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自1901年开始到今年,除了期间1940~1943年、1918年共5年因战争等原因未评选颁奖外,共进行了107次。


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演讲都是人们在诺贝尔周最为关注的活动之一。有意思的是,其他诺贝尔奖项的得主演讲是对外开放并且不限人数的,唯有文学奖例外。演讲厅只可以容纳400位听众,由于希望亲临现场的听者太多,因此只限量发放400张演讲票。除了少量演讲票提前发放到被邀请的客人手中,其余的大部分演讲票都是对外赠予。这些珍贵的演讲票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需要在演讲当日的早晨排队领取,能不能拿到,就要看你有多少热情、运气和耐心了。据说,当斯德哥尔摩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时,在凛冽的寒风中,人们已经聚集在瑞典学院门口排队等候领票了。


诺贝尔晚年曾分别写过三个版本的遗嘱。之前的两个版本中,他并没有提到文学奖,直到1895年,他又对遗嘱进行了修改。依照1895年遗嘱的版本,诞生了物理、化学、医学、文学以及和平事业5种诺贝尔奖金,1969年瑞典国家银行又增设了经济学奖金,用于奖励每年在上述6个领域内作出杰出贡献的学者。


现在我们已无从得知,诺贝尔为何在最终版本的遗嘱中增设了文学奖项。但是如果了解到诺贝尔本人也爱好文学,并曾写过诗歌、戏剧,我们就可以猜想,或许是他感到,在自然科学不断进步的同时,人们的精神生活也不应荒芜。今天,如果诺贝尔的在天之灵知晓人们对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会的热情,他一定会为当年的决定而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