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六天瑞典笔会现场问答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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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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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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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618字

时间:2012年12月11日地点:北方出版社会议室


问:请你讲一下你的创作经历。


莫言: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用笔来讲故事,正像我在演讲里讲的一样,我首先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然后才变成一个讲故事的人。越是在乡村中,口头故事越是发达,后来我就想,瑞典、丹麦这种地方也一定是口头故事特别发达的地方,我想丹麦能够产生安徒生这样伟大的童话作家是有理由的,这个地方的黑夜是很漫长的,漫漫长夜里睡不着觉,只好讲故事。我在故乡大部分故事都是在冬天听到的,听故事的时候,灯火应该是很暗的,现在电灯把一切都照得通明,破坏了故事的环境。乡村的故事都有很多神秘色彩,如果外边一片漆黑,风在烟囱里呜呜地响,蜡烛的火苗摇来摇去,屋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时候讲出来的故事必定就是童话,必定是充满了幻想。我在八十年代拿起笔来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把少年时期听到的故事写到了里。我最先引起大家注意的一部作品叫做《透明的红萝卜》,讲述了一个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当小工的一个小孩的一段经历。这个最早起源于一个梦境,在这个梦的基础上,我把自己个人的经历融合进去,变成一部。我想大家很快就会看到这本书。这本书是用儿童视角来写的,写的又是自己童年的经验,里面那个小孩本身写得很传奇,他从开始到结尾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有超过常人的听觉,也有超过常人的嗅觉,还有远远超过常人的忍受苦难的能力。我想这样一部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是属于一个非常奇怪的。在我之前,中国作家都没有这样写过。这个成功以后,我就感觉特别高兴,原来这样写大家都喜欢,那太好了,我就这样写下去了。后来我的很多就把我在少年时期经历过的故事、听到过的故事写了进去。当然在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用来讲故事也被很多青年作家瞧不起,他们说用来讲故事已经落后了,他们认为重要的不是讲什么故事,而是讲故事的方法,所以那时候也有很多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当然对这种文学技巧的探索我也很欣赏,我本人也做了大量的试验,但是我发现最后读者还是喜欢看故事。凡是在世界文坛上引起了很大反响的,没有一篇不是讲故事的。我来瑞典之前刚看了台湾的导演李安拍的一个电影,叫做《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你们也看到了啊,讲一个少年和一只老虎在海上漂流的故事,中国观众反响非常热烈。而另外几部写了历史写了政治的电影,没人去看。所以我说,好的故事不仅是我们家的看家本领,也是电影导演必须要用的技巧。


问:你获奖之后受到很多争论,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机会,他们可以学到很多中国的东西。但这些争论不全是正面的有没有什么是让你比较吃惊或没有想到的?


莫言:我想一个作家有争论,他应该感到自豪,实际上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后,就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争论当中,包括我刚才提到的《透明的红萝卜》,这部发表以后很多人就赞赏这部真好,也有很多人就质疑,怎么能这样写呢?被拍成电影的《红高粱》发表以后,争论声更大了,接下来这二十多年里,几乎我的每一部发表之后,都会引起一些争论,有的人把我捧到天上去,有的人恨不得把我踹到地狱里去。刚开始我也感觉到很痛苦,后来我就很习惯了。当某部出来后,没有什么争论,我反而感觉到,哎呦,这太不正常了,因为我想,一部优秀的肯定是丰富的,一部优秀的存在着很多种被解读的可能,在一部优秀的中,作家是深深地藏在故事背后的,里的人物之间是互相争论的,作家是从来不对里的人物进行判断的。另外就要描写人的复杂性和人性的丰富,它肯定是涉及到了政治,但肯定是超越了政治。它写了各个阶级和阶层的人,但它更是描写了超越阶级的人性。就像我刚才讲述的发生在党卫队员和他女儿之间的故事,我想这部留给读者争论的余地就很宽阔。我得奖之后的争论我觉得是和我的的争论差不多的。因为一个作家一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所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和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我不是一个人,他本身就是一部,对莫言的争论就是对的争论。


问:北欧文学中,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


莫言:像瑞典斯特林堡的话剧我是非常欣赏的,他描写的人在发狂时的精神状态令我感觉到非常地兴奋,他写了很多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我看了他写的,我就会反思我的神经是不是正常。当然我也看了林格伦的童话《长袜子皮皮》,也看了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所以说瑞典产生过最纯洁的,也产生过最复杂的话剧。斯特林堡的话剧至今还在中国的很多剧院里上演。


2012年12月11日斯德哥尔摩


12月11日晚,穿上燕尾服,与妻子一起去王宫参加晚宴。这是第二次穿燕尾服,感觉比第一次自如一些。尤其是脚下那双漆皮鞋,第一次穿时,夹得脚疼。第二次穿,感觉好了很多。世界上大多数新鞋子都不合脚,穿穿就合脚了。


进入王宫后,看到几位手执权杖的司仪官。他们的穿戴装束很古老,因为他们使宫殿像宫殿。如果他们穿牛仔裤,便是另一种感觉了。


使馆的文化参赞浦正东做我的翻译。进入宴会厅时,一对一的,女的挽着男的胳膊。浦参赞告诉我:“你跟小公主一对。”


小公主很美丽,她在对我微笑。我走上前,她挽住我的胳膊。据说她的恋爱是瑞典民众关心的大问题。


从会客厅到宴会厅,大概有几十米。这几十米似乎很漫长。


餐桌很长。我的左边是西尔维娅王后,右边是小公主。吊灯闪烁光芒,应该是水晶的。餐具闪闪发光,据说是王后结婚时某个国家赠送的礼品。


小公主问了一些我的作品的内容。还谈到她去中国的一些事。


王后精通很多种语言,但不通汉语。她谈到2006年去广州的事。那是“哥德堡号”经过漫长的航程到达广州时。


我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您与国王。


晚宴的主菜是鹿肉。这只鹿是国王亲自猎获的。


王后说在这个宴会厅里,她招待过中国的国家元首。他们就坐在你坐的位置上。她说你回国后代我与国王向他们问好。我含糊其辞。


晚餐结束后,众人起来。又是一对对地离开宴会厅往会客厅走。浦参赞告诉我:“这次你应该与王后走在一起。”我看到前边的人还是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但王后可能看出了我的紧张,她没挽我的胳膊。


在会客厅里,国王与我谈话。他说他也是个农民,在自己的农场里,他养猪、养牛。他说他享受着欧盟对农民的补贴。我说:“不久前瑞典电视台到我的故乡采访,电视台记者让我的父亲对国王说一句话。我父亲说:‘让国王好好休息。’”国王笑着说:“你父亲年纪比我大,他才应该好好休息。”我说:“希望国王将来有机会到我的故乡去看看,看看中国的农村、农民。”国王笑着说:“好啊!”站在我旁边的兰立俊大使对站在国王旁边的首相说:“国王可是答应了啊!”


我与国王谈话时,王后与我妻子谈得也很热烈。回到饭店后妻子对我说:“王后说她十几年前就开始读你的书,法文的、英文的、意大利文的、德文的,都读过。瑞典文的当然也读过。她说安娜翻译得很好。王后说,你的书的内容是来自生活的,很真实,艺术上也很有创造性。她说你的书和你的为人她都很喜欢。她还说,读了你的书后,对高密东北乡很向往,希望将来有机会去看一看……王后还说,晚餐使用的桌布和餐巾,是她22岁生日时,某个国家的元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今天是第一次使用。”


国王与王后,按某些追求“不朽”的人的逻辑,均应予以“蔑视”,但我却对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因为国王既是国王也是农民,因为王后既是王后也是资深读书人,去掉礼仪的光环,他们也是凡人。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