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中国学术之趋势(3)

作者:李宗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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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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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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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74字

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孙子言兵,韩非言刑,而其源皆出于老子。我们如果知道兵刑与道德相通,即知诸子之学无不与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孔子温良恭俭让,“俭”字与老子同,让即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孔子尝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见儒家与老子相通。墨子之兼爱,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节用,即是老子之俭。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则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见其与老子相通。战国的纵横家,首推苏秦,他读的书,是阴符,揣摩期年,然后才出而游说,古阴符不传,他是道家之书,大约是与老子相类。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老子此语,是以一个“平”字立论。苏秦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暗中藏得有天道张弓的原理,与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苏秦的说法,能够披靡一世。老子所说“欲取姑予”等语,为后世阴谋家所祖,他如杨朱庄列关尹诸人,直接承继老子之学,更不待说,周秦诸子之学,即使不尽出于老子,也可说老子之学,与诸子不相抵触,既不抵触,也就可以相通。后世讲神仙、讲符箓等,俱托始于老子,更足知老子与百家相通。


汉朝汲黯(àn),性情刚直,其治民宜乎严刑峻法了,乃用黄老之术,专尚清静。诸葛武侯,淡泊宁静,极类道家,而治蜀则用申韩。这都是由于黄老与申韩,根本上是共通的缘故。孔孟主张仁义治国,申韩主张法律治国,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其实是一贯的。诸葛武侯说“法行则知恩”,这句话真是好极了,足补四书五经所未及。要施恩先必行法做起走,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义。子产治郑用猛,国人要想杀他,说道:“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后来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说道:“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难道子产改变了政策吗他临死前还说为政要用猛,可见猛的宗旨,至死不变,而所收的效果,却是惠字,《论衡》载:“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讲:“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关键,只有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严,与子产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说申韩刻薄寡恩,其实最慈惠者,莫如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试取韩非子与诸葛武侯本传,对照读之,当知鄙言之不谬。


韩非之学,出于荀子,是主张性恶的。荀子以为人性恶,当用礼去裁制他。韩非以为礼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强,故变而论刑名,由此可知:黄老申韩孟荀,原是一贯。害何种病,服何种药。害了嬴秦那种病,故汉初药之以黄老,害了刘璋那种病,故孔明药之以申韩,儒者见秦尚刑名,至于亡国,以为申韩之学,万不可行,此乃不知通变之论。商鞅变法,秦遂盛强,逮至始皇,统一中国,见刑名之学,生了大效,继续用下去,犹之病到垂危,有良医开一剂芒硝大黄,服之立愈,病已好了,医生去了,把芒硝大黄作为常服之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于芒硝大黄何尤于医生何尤


(十)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之原因


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走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


《礼记》上,孔子屡言:“吾闻诸老聃曰。”可见他的学问,渊源于老子。至大限度,只能与老子对抗,断不能驾老子而上之。《史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zēng),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这种惊讶佩服的情形,俨如虬髯客见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样。《虬髯客传》载,道士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虬髯也就离开中国,到海外扶馀,另觅生活。孔子一见老子,恰是这种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走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带得有点强哉矫的性质,虽是佩服老子,却不愿居他篱下。这就像清朝恽寿平,善画山水,见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画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习花卉,后来二人竟得齐名。孔子对于老子,也是这样。他二人一谈道德,一谈仁义礼,可说是分工的工作。


《论语》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呢?因为性与天道,老子已经说尽,莫得孔子说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离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业已探骊得珠,孔子再说,也不能别有新理,所以就不说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请问致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学案,“虚”字“静”字,满纸都是,说来说去,终不出“致虚守静”的范围,不过说得比较详细罢了。老子书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地之间,其犹橐(uo)籥(yuè)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长地久,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这一类话,即把天地化生万物,天人感应,天道福善祸淫,种种道理,都包括在内,从天长地久,说至天地不能长久,就叫孔子再谈天道,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只好不说了。老子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见到了的,他赞周易,名此物曰太极,曾极力发挥,惟理涉玄虚,对门人则浑而不言,故大学教人,从诚意做起走。


性与天道,离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讲的。何以见得呢一般人说宋儒是得了孔子真传的,朱子是集宋学大成的,朱子毕生精力,用在《四书集注》上,试拿《集注》来研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提出“自然”二字吗《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岂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吗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则导之……程子(程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归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见性与天道,离却“自然”二字,是讲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说尽,宜乎孔子不再说了。


(十一)三教异同之点


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像一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


春秋战国时,列国并争,同时学术界,也有百家争鸣,自秦以后,天下统一,于是学说随君主之旨意,也归于统一。秦时奉法家的学说,此外的学说,皆在所排斥。汉初改而奉黄老。到了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此以后,专奉孔子之学。而老子的学说,势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国成为两大河流。随后佛教传入中国,越传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个区域内,相推相荡,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天然有合并的趋势,于是宋儒的学说,应运而生。


我们要谈宋儒的学说,须先把三教异同研究一下。三教异同古人说的很多,无待我们再说,但我们可补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为务。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还不能终止。孟子又曰:“孩提之事,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为止。老子一书,屡言婴儿,请问孟子之孩提,与老子的婴儿,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呢孟子所说之孩提能爱亲敬兄,大约是二三岁或一岁半岁。老子曰:“如婴儿之未孩。”说文:孩,小儿笑也。婴儿还未能笑,当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紧的。可见老子所说的婴儿,确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说的孩提知爱知敬,是有知识的。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是莫有知识的。可知老子返本更进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婴儿为止。


但老子所说的虽是无知无欲,然犹有心;故曰:“圣人当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释氏则并心而无之,以证入涅槃,无人无我为止。禅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过娘胎,较老子的婴儿更进一步。他们三家俱是在一条线上,我们可作图表示,如图: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们可呼此线为“返本线”。由此可看出三家的异同。要说他们不同,他三家都沿着返本线向后而走,这是相同的。要说他们相同,则儒家返至丙点而止,老子返至乙点而止,释氏直返至甲点方止,又可说是不同。所从三教同与异俱说得去,总看如何看法。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两屋,直至“意”字,从诚意做起走。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对立,就生出许多胶胶扰扰的事,闹个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倘若无有我身,则人与我浑而为一,就成了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再不会有胶胶扰扰的事。故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书上种种讥诮孔子的话,与夫老子谓孔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等语,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试问如老子所说,是个什么境界呢这就是所说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婴儿未孩”的状态,自佛学言之,此等境界是为第八识,释氏更进一步,打破此识,而为大圆镜智,再进而连大圆镜智也打破,即是心经所说“无智亦无得”了。


据上面所说,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则又不然,佛氏说妙说常,老子曰:“复命曰常。”又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尝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无可无不可。”佛氏所谓法执我执,孔子何尝莫有破呢但三教虽同在一根线上,终是个个独立。他们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须追寻至父母未生前,连“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说是要出世,所以世间的礼乐刑政等,也就不详加研究了。孔门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上,人事之发生,以意念为起点,而意念之最纯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从孩提之童研究起来,以诚意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宗旨,即是想治世,所以关于涅槃灭度的学理,也就不加探讨了。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像一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他说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个“中”字,即指乙点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中。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诗》、《书》、《易》、《礼》、《春秋》,可算说得很多了。老子却不愿意多说,只简简单单五千多字,扼着乙点立论,含有“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愿多言,所以讲出世法莫得释氏那么精,讲世间法莫得孔子那么详。综而言之,释氏专言出世法,孔子专言世间法,老子则把出世法和世间法,打通为一,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他是用致虚守静的功夫,步步向内收敛,到了归根复命,跟着又步步向外发展,所以他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彰,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学,得之于老子,其步骤是一样。《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步步向内收敛。“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发展。老子归根复命的工作,与佛氏相同,从“修之于身”,以至“修之于天下”,与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学,可贯通儒释两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方人喜吃饭,孔子开店卖面,释迦开店卖饭,老子店中,面和饭皆有,我们喜欢吃某种,进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卖饭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饭,把卖面的店子封了。卖面的未尝不能做饭,卖饭的也未尝不能做面,不过开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罢了。儒释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击,真算多事。


(十二)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学说而成


在宋儒尽管说他是孔门嫡派,与佛老无关,实际是融合三教而成,他们学说俱在,何能掩饰。其实能把三教融合为一,这是学术上最大的成功,他们有了这样的建树,尽可自豪,反弃而不居,自认孔门嫡派。这即是为“门户”二字所误。


最初孔老二教,迭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说:“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到了曹魏时,王弼出来,把孔老沟通为一,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无累便谓其不复应物,失之远矣。”(见《魏志钟会传》裴松之注)“冲和以通无”,指老氏而言。“哀乐以应物”,指孔氏而言。裴说:“应物而无累于物。”就把孔老二说,从学理上融合为一。王弼曾注《易经》和《老子》,《易经》是儒家的书,《老子》是道家的书,他注这两部分,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这是学术上一种大著作,算是一种新学说,大受一般人的欢迎,所以开晋朝清谈一派。


人情是厌故喜新的,清谈既久,一般人都有点厌烦了,适值佛教陆续传入中国,越传越盛,在学术上另开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欢迎,到了唐时,佛经遍天下,寺庙遍天下,天台、华严、净土各宗大行,禅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兴之唯识宗,可算是佛学极盛时代。唐朝自称是老子之后,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历代崇奉之教,当然也最盛行。三教相荡,天然有合并的趋势。那个时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学,可说他们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却不曾把此融合为一,直到宋儒,才把这种工作完成了。